(一百三十六)心與意合
兄長離山后,殷晴時常驚夢而起,夢里無它,只她獨駕一葉扁舟,燕歸在岸上喊她,她向岸駛去,江上忽起風,未幾,又飄來重霧,她越想臨岸,那岸離她越遠。風急霧沉,她只能看著岸上人漸漸化作一道小點,再不得見,這時便驚汗而醒了。 大概是白日里睡過多時,醒來總悒悒。她站在窗前,或坐于檐下,看滿庭積雪,燈火昏昏,室內燃著雪狐貍捎來的避寒香,偶有冷風驚窗,也算不得太涼。 殷晴手心里握著康健符。 她要他平安,他愿她康健。 她一直不愿意去想,兄長將她從燕歸手中奪回,燕歸受了怎樣的傷,老天還是嫌他們貪心,于是都未應下。 山中無事,燈下玩花,簾內看月,久來多枯燥,殷晴翻起舊物,陳積多年的箱底,壓著一柄桃木劍,一卷破殘書,是一本劍式基礎。 在不知道多久以前,殷晴尚不知寒毒會使內功淤塞,她同弟子們一道練吐納,扎馬步,跳梅花樁。最輕松是吐納,內家功法,講究蘊氣于心,趺坐于天地間,感萬物,凝神呼吸。最累是馬步,一扎便是一日,一連便是數月,每回下來,一眾弟子無不兩股戰戰,雙腿軟成泥。 教他們基本功的是大師姐汀鶴,她是開陽劍尊除殷晴與兄長外唯一的親傳弟子,大她十多歲,為人一絲不茍,教導弟子很是嚴格,她道:“力從地起,節節貫穿,馬步可小瞧不得?!?/br> 她又說,世間武功路數,招式繁雜,千變萬化,勢雖不類,莫歸于一理:武功起始之微末,之根本,之大成,無非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 所謂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便是如此。養息煉體,氣要練,力也要練,二者缺一不可。 基本功枯燥乏味,時數綿長,本就是貪玩好耍的年紀,殷晴自然覺得辛苦,難免懈怠,總想著偷懶。 那時殷彧已滿十歲,劍術小成,他是開陽的親傳弟子,更是那幾輩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位,旁人皆望其項背。 他們都說哥哥有曠世之才,小小年紀,竟得了空寂百余年的鎮派之劍認主。但殷晴知道,哥哥不只是天資過人,他于劍道之事,一向晨興夜寐,握劍之處凈是厚厚一層繭子,受了傷也不停。 殷晴依然記得。 兄長愛在山頭迎風習劍,一則感自然之息,二則淬煉體膚,時常子夜而歸,回來時眉目都落了層霜。 有一夜,殷彧習得《昆侖十九訣》新一式劍法,練至酣暢淋漓,不知不覺已過子時,路過殷晴所在小苑,屋內燈仍亮著,殷晴還小,平日早早便該熄燈入睡,他心生疑惑,輕聲推門入內。 聽見響動,殷晴揉過惺忪睡眼,擁被坐起,隔著幾重紗簾,朦朧見到一道蕭疏的影,她喊了聲哥哥。 他問:“怎未熄燈?” 聽到熟悉的聲音,殷晴睡意已無,支頜笑道:“哥哥常走這條路去習劍,我看這幾日風雪漸大,入夜后更深露重,恐路上濕滑,便想著替哥哥留一盞燈?!?/br> 殷晴又問:“哥哥總是練至子夜,為何……哥哥何以如此愛劍?” 兄長好似自握劍之日起,就再也沒有放下過劍。 殷彧答:“非我愛劍?!?/br> 殷晴不解其意:“兄長何意?” 殷彧默默良久,才隔簾與她道:“…我聽師尊說,如今世道不平,魔教橫行,惟匣中叁尺劍,可示天下不公?!?/br> 殷彧撕個謊,不過半大少年,哪有那么多大愛無疆,他不過是想復仇而已。 非我愛劍,只恨世道不平。 殷彧張了張空無一物的手,那柄劍也許不在手上,但一直在他的心上。 仇恨亦是劍,垂懸于心,叫他夜夜難安。 有這樣優秀的兄長,殷晴自然有了目標,她想像兄長一樣成為卓越的劍客,后幾日練武,連跳梅花樁都比平時更遠。 后來他們又多了些拳腳功夫的課業,兄長天資過人,她亦是聰穎,上手未幾便是弟子中的佼佼者,此后又是凝息打坐,養淬經脈,蘊修昆侖心法。 時若流光,轉眼歲旦已至,殷晴興沖沖告訴殷彧,這年她結課成績極好,拳法,吐納,輕功,都是首名!連汀鶴師姐都笑著夸她呢。 殷晴說,怎么樣哥哥,我沒給你丟臉吧? 殷彧也微微笑了,摸著她腦袋說怎會,你永遠不會給我丟臉。 殷晴蹦蹦跳跳,走兩步就比劃著拳法,回頭對殷彧道:“大師姐終于要在年后教我們昆侖劍法?!?/br> 她開心極了,翻過年,到春天,他們就能一起練習劍法了。 “哥哥,以后我就可以陪你一起練劍了!” 以后哥哥就不用孤身一人習劍,披星戴月,載風雪歸。 除夕那晚,殷彧送了殷晴一把桃木劍,不算精巧,是他親手雕刻。 殷晴將桃木劍捧在懷里,再高高舉起,借著昆侖少有的明月光,同殷彧道:“我也要和兄長一同行俠仗義,平天下不公?!?/br> 燭火躍過殷彧的臉,他很久未言。 殷晴更是期待來年春天的劍術課。 然而…… 任她百般努力,劍訣心法卻停滯不前,她無法將丹田之息調用全身,只能框個花架子劍式,未有半點內息。 初時大師姐安慰她切莫急躁,練習習武非朝夕之事,要她耐心練習,過些時日便好,直到后頭習劍的師妹也在比試時也越過了她。 從同批習武的首名,到下批弟子的末位。開陽不忍,將寒毒于武學之弊告訴了她。 殷晴郁郁寡歡,將桃木劍壓于箱底,再未提起。 之后她轉研醫術,又拜于甘草堂。至而今回昆侖后,寒毒不擾人時,殷晴也常去甘草堂幫忙,甘草堂是昆侖藥坊,習武者難免磕碰,她便在此替昆侖弟子義診。 童言無忌。 時間太久,記憶太遠,等她重新握著這把桃木劍時。 卻已失了幼時的心性。 她拿起桃木劍,不知不覺,想起數月前聽過的一句話。 “想練劍就練劍,我教你?!?/br> 千里之外,不曾見。 同一彎月里,血堆出了人,燕歸撐著劍起身。 他手腕上的紅線,格外的燙,如沸水,滾滾灼人。 仿佛遙遙,牽起一縷紅線。 寄來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