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苗蠻之地
云南,苗蠻之地。自古草木蒙昧,云霧晦冥,言語飲食,習俗禮儀,與中原迥殊華風。在百年前此地未歸大晉時,云南又稱“南詔”,但其更早,再往前數一千年,云南為爨氏族人所有,由爨氏統治群蠻,“蠻”乃中原人鄙稱,謂之強悍無禮,然化用至云南,其意為:各長其部,割據一方之謂“蠻”。 在爨之前,云南各蠻部,各主其君,各為其子,根柢深固,族姻互結。各蠻部習俗據不相同,譬如撲子蠻,勇悍矯捷,善弓獵;裸形蠻,居于窠xue之中,男女漫山遍野,皆不著桑麻織布為衣,僅以木皮蔽形,被其余各部稱之為野蠻人! 又有金齒蠻、銀齒蠻、繡面蠻、穿鼻蠻、長鬃蠻、棟峰蠻等百部,其中金齒蠻、銀齒蠻好漆齒,皆以金或銀鏤片裹其齒;繡面蠻:以針刺繪,青黛、彩繡于面;穿鼻蠻部落以徑尺金環穿鼻中隔,下垂過領。 而蠱門前身,亦為蠻部之一,據《古蠱經》記載,蠱門中人大多出自白蠻苗裔,又并有崇聲蠻,巫頭蠻,青蛉蠻等部。 白苗蠻:族人多苗裔,以白繒為衣,身強健,跣足可以踐履荊棘,力大,持弓挾矢可射豪豬。崇聲蠻:溪洞而居,擅鳧水??梢运畵魳?,高低音階各有不同,能以聲作唿哨馭駛動物。巫首蠻:房舍建于巨木之上,夜棲于林木之間,擅視目,能辨百草,常使毒。青蛉蠻:久居深山沼澤之地,以銀器為飾,猶擅蟲術,可避漳霧。 時逢群蠻sao動,爨為大姓族,能人輩出,力壓各蠻部,一統云南后,為使云南蓬勃發展,角逐中原武林,以此白苗,崇聲,巫首,青蛉,四蠻為首,蠱門當立。 在爨氏統治之下,苗蠻文化絢爛不可而語。又過百代,爨氏分化兩派,一謂西爨,白蠻也。一謂東爨,烏蠻也。 后諸爨豪亂,為爭權奪利戰火不止,數蠻兼并,又稱“詔”,共有八詔,統稱之“南詔”,在此年間,蠱門被奉為國之大教,乃西南第一大門派,煊赫無二。 南詔又逾數百年,被大晉攻而兼并,時至如今,稱其為云南。 蠱門在動蕩之際,為南詔而戰,門人死傷無數,元氣大傷,遂遷往十萬大山更深處,南詔國覆后,逐漸不出江湖。 燕歸過曲靖州以西,至昆彌,經滇池,又往玷蒼山西六日程,過古哀牢地,入永昌城,橫越滄瀾江。連月跋涉,風餐露宿。 蠱門殘部盤踞大山深處,以“燕來峰”為地界之中,東南西北四方位,各有虺川、樻川、郎婆川、桑川四地,分屬蠱門四部,其下苗疆十八寨各司其事,蠱門要地燕來峰環四部而座,四面陡絕,石陵青蒼,不通人徑,此地多沼多霧,地有漳毒,蟲蛇遍布,以此為天然屏障,尋常人不可踏入。 然而有人便有路,有城便有商,來此行路的多是些會武的商販,有些身手,常備解毒丹丸,這地也就算不得“罕絕人煙”,于是這重山復水之處,曲通一村一寨的必經之路上,也零星支有幾間酒肆,賣些小酒茶水給過路人歇腳。 燕歸到虺川時,聽了個笑話。 有人傳他已和那個便宜叔父同歸于盡。要從苗疆十八寨里擇選一人,另立新主。 人自踏入山中,天空便躍了起來,尤為高遠,偶爾透過林葉的間隙眺去,也是無邊灰翳,少有云彩,仿佛已不在人間,兀自去了另一處小天地。虺川在山越腹地,青山環繞,至秋,也是層層迭迭的綠,只濃郁得晃眼。 燕歸日夜兼程,難免疲倦,便進了這間酒舍。 酒舍不大,一方小院,獨座幽篁,籬笆檐上垂系一串青銅鈴,來人推門就清脆搖上叁兩聲。 入院內,方正之地,四根老毛竹,幾片破茅草,再掛數道獸皮作氈,并兩盞熏黃的羊皮燈,大風來便搖搖晃晃,撞在竹籬上哐當作響,一間酒肆,就這么支了起來。桌椅七八,歪歪斜斜,都爛得可憐,客人卻是滿了座。 難得。 這鳥不拉屎的地頭,倒比他想得熱鬧。 燕歸傷未好透,只要了碗清淡的米酒,和一盤野菜羹,勉強果腹。 “這幾日,虺川外來人變多了?!迸宰琅麣珠L髻的男人講得一口地道苗語,他目光一斜,瞟了眼剛入酒舍,頭帶箬笠的少年。 “瞧,又來一個半大小子?!遍L髻男人聲音極低,如蚊吟,旁人只見他喉頭振動,難聞聲響。 燕歸端起酒,在他踏入這間酒舍之時,幾只聽聲蠱已隨他腳步悄無聲息爬遍了竹棚四下角落。 這里頭的人一舉一動,他皆可耳聞。 “那山里頭的人,開了個魁場……要斗蠱?!绷硪晃唤鸺y繡面的女子漸壓低聲道:“這些人,怕都是去那處?!?/br> “也未說有甚好處,還來這么多人?” “你族部沒與你說?燕氏內亂,十八寨群龍無首已數月?!?/br> 燕歸箬笠半遮面,端碗飲酒。 “哪里是斗蠱,都是沖著門主之位去的?!?/br> “那位少主不是尚在……” “噓,小聲些,我聽說兩年前,正是那人弒父逃離蠱門,燕大祭司大義滅親,殺金蠶長老后,本欲將其捉拿而歸,誰知道他使了何等陰毒的招數,竟與大祭司同歸于盡了!我聽燕來峰里的人說,那兩人魂花都已滅了,這半載以來,十八寨長老派了多少門人前去尋他下落,無一人找到?!?/br> 另有一人附合:“前門主只此一子,他死了,蠱門便是無主之地?!?/br> 金紋繡面女撫過發間銀飾,笑言:“本是門可羅雀之地,而今倒是嘈雜的很?!?/br> “這些人來此,莫不是想分得一杯羹湯?!?/br> 嘰嘰喳喳的話聽多了,耳朵便煩了。燕歸咂舌。 他勾了勾手腕紅線,微微的燙意,讓少年心頭清寧一分。 倒也多謝他們提醒,魂花蠱,他出去太久,都快忘了自己還留了個能探生死的魂花在燕來峰。 《古蠱經》云:魂花蠱,由洞冥草加以鮮血為引,澆花叁十六日而煉成。洞冥草,生于幽谷暝暗之底,其草莖明,夜如金燈,可折枝為炬?;昊ㄐM若成,洞冥草結紫花一朵,其花夜視有光,若熒火聚之,可探滴血之人生息存亡,人生花在,熒芒不熄,人死花枯,熒光自散。 在蠱門之中,凡叫得上名號的人,皆育有魂花為信,以便外出赴命之際,親眷家人能得知其生死存亡。 燕歸作為蠱門少主,自然也有自己的魂花。 但那些人可不曉得,他亦有息蠱在身,息蠱不但可使人探尋不得氣息,隱蔽行蹤,藏匿功法,亦能作假死,當初他正是想憑此蠱救母。 燕歸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又抬手把碗橫扣于桌,欲站起身。 兩片薄唇上下開合了下:“喂?!?/br> 有人抬頭看他。 一聲響亮的唿哨驟然穿過眾人的耳畔,其聲尖銳異常,好似一根裹挾著幽冷內力的銀針,毫不留情地直往人腦袋里鉆。旁側還在竊竊低語的幾人一時呆立原地,半晌才抬手捂住嗡嗡回響的耳朵,與周遭喝酒的客人一同打眼看向緩緩起身的少年。 小小一間竹棚,忽地靜若寒蟬。 只有風打竹葉,發出沙沙輕響。 一尾銀蛇姿態纏綿地攀附在少年的手臂上,嘶嘶吐露紅信,少年輕抬下巴,將箬笠隨手棄之于地,雪亮的發在空中,猶楊花飛散開來,他垂目,居高視之。 “你們說的死人,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