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59節
“這地方的酒有何值得喝,一家比一家淡,老板簡直恨不得將整條黃河的水都兌進他們那壇子里?!庇嗷嘏郎蟻?,“照我看,與其喝酒,不如去墳堆里掏僵尸窩?!?/br> 兩人坐在墻上,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了半天,也沒商量出個結果,反倒把余回困得呵欠連天,最后干脆拍拍屁股回去睡了,拒絕喝酒也拒絕掏僵尸。彭流繪出一張符咒,隔空打在院中一顆千年銀杏樹上,果子噼里啪啦如雨,砸得余回哇哩哇啦鬼叫,轉身指著他的鼻子罵,彭流哈哈大笑:“那你到底下不下山?” “不下不下!”余回連連擺手,轉身離開。彭流又沖他的背影丟了顆石頭,正欲獨自去喝酒,一名少女卻從廂房中走了出來,她手中拿著掃把,穿一身布衣,看起來像個打雜的小丫頭,梳了一個古怪發型,亂糟糟的,又裹著頭巾,遮住了大半張臉。 這丫頭年紀不大,性格也軟,面對一片狼藉的院子,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從角落里默默開始掃。風吹得滿地枯葉亂滾,也吹得她頭巾飛起,露出一張生有大片紅痣的臉。 彭流揭下突兀蓋在自己臉上的頭巾,舉在手里:“姑娘,你東西掉了?!?/br> 小丫頭低著頭快速掃地,并不看他,只道:“公子隨手扔過來便是?!?/br> 彭流沒有扔,而是親自給她拿了過去,又側過頭多事地去打量,評價:“這胎記又不難看,像朵桃花似的,你拼命遮什么?” 幻境中站著的一行人:嘖。 彭流并沒有在院中多做停留,還完頭巾之后,便轉身揚長而去。數百年后的寧不微透過幻境,看著數百年前的自己回到房中,打開鏡子,再用指尖仔細摩挲過臉上那丑陋凹凸的疤痕。 鳳懷月道:“怪不得木蘭島上處處都是桃花?!痹瓉硎窃谇楦]初開時遇過這么一個人,有過這么一段事。 彭流當年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余回,因為他壓根就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余回在記憶里搜刮半天,也沒能想起什么驚天后續,左不過是狐朋狗友再度喝得酩酊大醉溜回來,運氣好就瞞天過海繼續聽學,運氣不好,就先挨頓鞭子再繼續聽學。 鳳懷月問:“只有這么一段嗎?” “不應該?!庇嗷氐?,“在寧島主的畫里,畫的可不是眼下這吊兒郎當的少年模樣?!?/br> 成年后的彭流性格要穩重許多,成日里穿著那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象征彭氏家主地位的流光大袍,端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冷酷姿態,四處走動,將家中子侄訓斥成一群縮脖子鵪鶉——若非今日親眼得見,彭循一直以為自家叔叔從出生起就屁股粘在學堂板凳上。 司危道:“那就說明他們后來又見過面?!?/br> 寧不微身世成謎,無人能說清她的來歷,更不會把她和王屋山掃地的小丫鬟聯系在一起。余回道:“王屋山沒多久就為妖邪所禍,萬物盡焚,她應該是在那時出的海?!?/br> 彭循問:“我叔叔從未提起過這么一個人嗎?” 余回答曰,從來沒有。但沒提起過,不代表沒有見過,也有可能是見完之后,覺得壓根沒必要提。這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許說不通,但放在彭流身上卻合理得很,因為他那個人是貨真價實地毫無鑒賞能力,見美人如見眾生,即便當初被余回拉進月川谷,也只是覺得酒很不錯。 余回:“只有酒?” 彭流:“啊,不然呢?” 幻境外忽然傳來一陣又一陣清脆悅耳的銀鈴聲,聲響有些急切,像是在傳遞某種訊息。寧不微揮手打碎幻象,腳步匆匆地朝著結界外走去。一名紫衣侍女正守在結界外,見到島主出來,匆忙上前稟道:“陰海都那頭又來了人?!?/br> 寧不微面露不悅:“他們還來做什么?” 侍女道:“來送禮,好大一個金絲楠木箱子,既不肯帶走,也不肯放下,幾個人就那么抬著,說禮物珍貴,一定要島主親自驗看。島主若不去看,他們恐又要……還是去看看吧?!?/br> 寧不微冷笑一聲:“走?!?/br> 一只木鳥正停在林中,載著她騰空而起,飛向巨林深處。不像修真界中最常見的那些木鳥,它大半身軀是由鐵甲鑄成,因此飛翔的速度并不快,翅膀一下又一下地上下揮舞著,關節重重摩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負責駕駛木鳥的車夫奇怪道:“前幾日才剛上過油,怎么這么快就又發澀了?” “許是哪里又卡住了吧?!笔膛?,“沒事,慢慢飛,不必著急,讓那些家伙再多等等?!?/br> 車夫答應一聲,索性將機關完全松開,木鳥前進的速度便越發緩慢。寧不微皺眉,不懂它今日為何總要往后倒,回頭去看,卻只有一片茫茫的風。 “咯吱,咯吱?!?/br> 飛得半死不活。 彭循抬起屁股:“不然我還是御劍跟著它吧?!?/br> “不行?!兵P懷月道,“我們只有坐在木鳥上,才是最萬無一失的,放心,它能帶得動我們?!?/br> 嚴重超載的木鳥載七人穿過茫茫云海,累得精疲力竭,最后落地時,簡直要將地皮生生砸出一個驚天大坑,“砰”! 院中依舊處處都是桃花,紅紅粉粉,飄得煞是好看。寧不微一路走到前廳,在那里,果真正有四名男子抬著一口金絲楠木大箱,為首一人行禮道:“寧島主,多日不見,可還安好?” “這回又是送我什么?”寧不微坐在椅上,“血淋淋的鮫人,還是那些被剝去了皮的禽鳥?” “都不是?!蹦腥说?,“這回的禮物,并非都主準備,而是小都主親自挑的?!?/br> 司危聞言立刻微微側頭,瞥了眼身邊人,結果鳳懷月也正在和他對視,就知道你要看我,你看我做什么? 司危將頭轉回去,微微高傲:“嗤?!?/br> 鳳懷月:“哼?!?/br> 寧不微道:“我并不認識他?!?/br> 男子吩咐人將木箱放穩:“現在不認識不打緊,往后自然會認識,我家小都主對寧島主,可是萬分仰慕?!?/br> “仰慕我?”寧不微搖頭,“可是我怎么聽說,你家小都主初登陰海都,立刻就下令所有商鋪都不準再售賣與那位第一美人有關的貨物,有膽大包天的不愿聽,結果當天下午就喪了命?這一舉一動,可不像是心里沒人?!?/br> 謊言被拆穿,男人也并不在意,反而笑道:“原來寧島主對我們陰海都,也并非全然不感興趣,竟然如此了解?!?/br> “我確實對你們不感興趣,但架不住陰海都總想往這木蘭島上塞人?!睂幉晃⒌?,“東西可以留下,回去代我謝過那位小都主,來人,送客?!?/br> “寧島主先別急著趕我們走?!蹦腥伺牧伺南渥?,“這些東西,恐正是那位越山仙主急需之物,倘若能送至魯班城中,定能討得他歡心?!?/br> 此言一出,不僅是寧不微,結界中的幾人也是皺眉。彭循心想,我叔叔急需的,從來就只有兩件事,一是斬殺千絲繭,二是剿滅陰海都,這哪里是那鬼煞兩兄弟能送得的? 而遠在魯班城的越山仙主本人可能也想不到,自己此生竟還能收到來自陰海都的大禮,他眼下正忙著處理那些被撞得快要爆漿的千絲繭。管家擔憂道:“仙主,南山那一批繭殼,像是又要碎了,只怕里頭的大妖不日便能闖出?!?/br> “無人去斬?” “有人,還不少,但斬一枚繭殼,少則十天,多則不知要拖到何時,即便有萬金為賞,也實在是……”管家道,“況且還有不少修士被大妖所傷,也需要休息,不能立刻就進入下一枚繭殼?!?/br> 彭流吩咐:“拿筆來?!?/br> 管家急忙奉上筆墨,彭流筆走龍蛇,刷刷奮筆疾書—— 斬殺一枚千絲繭,獲兩萬玉幣。 斬殺兩枚千絲繭,獲五萬玉幣,及菡萏臺大宴一場。 三枚千絲繭,四枚千絲繭,五六七八枚,皆有不同加賞,包括但不限于“六合山大殿一日游”“金蟬城余府一日游”“月川谷被毀后第一美人神秘新居處一日游”“與瞻明仙主把酒言歡機會一次”“與清江仙主把臂同游機會一次”“三位仙主私庫珍寶隨心挑”,而當中最令人心動的,是能讓大美人根據你的口味精心釀酒,釀好還能親自陪你喝。 “抄兩千份,全部貼出去!”彭流將紙張胡亂往前一扔,“再放出消息,只要千絲繭斬得夠多,再離譜的心愿,本座也會想法替他達成?!?/br> “是!”管家手忙腳亂地接住那十幾張雪片般的紙,抱在懷中,趕緊跑出去找人謄抄。彭流把所有能賣的朋友賣了個遍,總算覺得稍微輕松了些,而事實也證明這些加賞的確極為誘人,因為消息剛傳出去沒多久,原本叫苦連連,號稱“我們這兒所有修士都已進入千絲繭”的修真界,就又如雨后春筍般,“蹭蹭”冒出了新的一群人,還個個都斗志昂揚得很,很快就在仙督府門前排起了長龍,可見確實重賞之下必有財迷。 彭流道:“寫,讓他們將心愿都寫下來,只要能寫,本座說到做到?!?/br> 管家很快就收來厚厚一摞紙,有想與清江仙主稱兄道弟的,有想與瞻明仙主煮酒論道的,還有人寫寫涂涂,涂涂寫寫,在滿篇的黑墨疙瘩里顯露除了對越山仙主nongnong的仰慕之情,附贈一首狗屁不通的rou麻情詩,朝朝暮暮,愛得要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彭流:“……”男的女的這是! 當然,鳳懷月的名字出現得最多,最矜持含蓄的,是想參加一場由大美人舉辦的歡宴,而最法外狂徒的,則是直接寫明,美得我流淚,美得我心醉,想娶。 彭流腦門子爆筋,大筆一揮,想點兒別的! 以及替自家meimei說親的,不挑,三位仙主,哪位都行,要么就彭小少爺,宋公子,但鳳公子就算了,他太浪蕩,總喝酒,又長得比我meimei還要好看,恐婚后要紅杏出墻,醉酒家暴。 彭流回復,你還真是觀察入微,心細如發,好,那咱們就先不考慮他。 如此,又送了一批修士進千絲繭,大妖接二連三被斬殺,總算令修真界稍微安穩了些。 而仙督府內的心愿單,也已經攢了滿滿五間大房。 作者有話說: 其余人回魯班城后:?.jpg 第74章 陰海都的人并沒有在前廳打開那金絲楠木大箱, 而是抬著箱子,隨寧不微一道去了密室。密室周圍結界浮動,這回沒法再沾木鳥的光,彭循悄聲問道:“我們能闖嗎?” 鳳懷月看向司危, 我們能闖嗎? 司危淡淡一句:“能?!?/br> 余回:“哪里能了!” 司危皺眉:“確實能?!敝徊贿^闖完之后, 極有可能被發現而已。因為寧不微這處暗室里也不知藏有什么好東西,簡直防成了銅墻鐵壁, 旁人擅闖會死, 瞻明仙主擅闖, 銅墻鐵壁會死,但確實沒法悄無聲息地死。 余回:“那我們豈不是會暴露行蹤?” 司危從鼻子里飄出輕蔑一嗤, 確實,但你就說能不能吧。 鳳懷月換了一種問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闖嗎?” 司??聪蛴嗷?。 余回:“不能?!?/br> 司危:“他說不能?!钡覜]說,我能。 余回:“滾?!?/br> 彭循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把這份倨傲轉述給宋問,好讓他將來也能在大美人面前擺出相同的冷酷迷人姿態, 不過現在還不是考慮這種問題的時候。眼見寧不微與陰海都一行人已經快要穿過結界, 司危手指微微翻轉,一片薄如蟬翼的符咒小人霎時乘風飛起, 如飛劍穿影, “啪”,牢牢貼在了其中一名抬箱者的小腿上。 余回不解:“這與你本人大搖大擺闖進去有何區別?” 司危道:“有區別?!?/br> 你我去闖, 會被發現,但這符咒小人與陰海都陰得一脈相承, 混在這些送禮人中, 堪稱破鍋配爛蓋, 嚴絲合縫, 再隱蔽不過。 余回追問:“所以你現在能煉出陰海都同款邪靈?何時學會的這本事, 枯爪城?” 司?;卮穑骸皼]有,在枯爪城那三百年,我只想死?!?/br> 余回:“……” 鳳懷月:“……” 彭循盲目崇拜,不愧是瞻明仙主,能把想死二字說得像是要拉著三界一起死。 這符咒小人是司危前段時日剛煉的,倒也不必親自學什么邪術,而是用了從鳳懷月身上取出來的那塊鬼煞邪骨,原本就是屬于陰海都的東西,貼在陰海都來人身上,自然合適得很。余回恍然,又欣慰:“原來你在尋死覓活吃醋之余,竟然還有那么一點點理智與謀略?!?/br> 司危目光一瞥,看向鳳懷月,怎么不說話,快點夸我。 鳳懷月叉腰:“你又騙人!” 他曾經試圖要過從自己體內取出來的那些靈骨,想看看究竟都是用何物拼湊而成,結果司危面不改色道:“丟了?!?/br> “丟哪了?” “狗窩?!?/br> 鳳懷月不信,親自跑去找,結果還真在臟兮兮的狗窩里翻到了許多同樣臟兮兮的骨渣,撿是沒法撿的,只有罵他一頓,悻悻作罷。結果現在看來,這人不僅沒扔,竟然還找了一堆假的骨頭專門堆給自己看? 被拆穿的司危并不心虛:“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