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22節
他不想多做解釋,有些事是解釋不清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將其余人錯認成心上人。況且那在千絲繭內御風而行的單薄背影,是無法被任何符咒復制的,哪怕是自己親手給他易的容,但有些東西,假的永遠也不可能看起來像真的。 除非那本來就是真的。 余回這回倒沒反對,這個人是得找出來。一個修士,在破除了千絲繭后不來領賞,卻偷襲打傷瞻明仙主,跑路了,那就只有兩種可能,一,他心里有鬼,二,他是好人,只不過太倒霉,遇上了腦子有病的司危,于是被嚇跑了。 如果是第一種,得抓回來審,第二種,得請回來給人家道歉,再將事情說清楚,否則那修士還不知要惴惴不安躲到何時。 于是當天下午,他便親自出去尋人。 城中一處小院里,兩個小娃娃正在曬著太陽吃果子,一個白白胖胖,一個瘦些,臉色也黃,像是病還沒好,但都穿得干凈體面,一看就知道是被父母好好養著的。見到生人進了院子,也不拘束,主動跳下椅子奶聲奶氣地問:“客人是來找我爹的,還是來找我娘的?” “找你爹,他在家嗎?”余回笑著蹲下,他向來喜歡小孩,正欲逗一逗,余光卻掃見對方腰間掛著的一枚小兔玉墜,頓時臉色一變,伸手拿起來問,“這東西,誰給你的?” 小娃娃道:“是我爹爹呀,爹,爹,有人找你!” 阿金一邊答應著,一邊擦著手從廚房出來,他以為是隔壁鄰居來借東西,抬頭卻看見竟是清江仙主本人,頓時驚得張大了嘴,還當是自己出現了幻覺,半天才反應過來,慌忙行禮。 “不必驚慌,本座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庇嗷靥鹗?,“這玉墜,哪兒來的?” “是,是那位姓欒的仙師所贈,當時他雇我做向導,聽說我要給孩子過生辰,便送了這個給他們當禮物?!卑⒔鸾Y結巴巴地答,“就是同我一道破除千絲繭的那個人,越山仙主曾見過的?!?/br> 當初在彭府登記領賞時,阿金只寫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并沒有誰知道,與他結伴那人還有如此驚天動地一個姓。阿金繼續說:“就是欒木的欒,仙師當時還說什么……多姿梅蕊恨欒欒,我沒太記住?!?/br> 欒是不同,但這愛扯酸詩的愛好卻沒變,以及玉墜眼熟的兔子雕工,還有隨隨便便就送人重禮的行徑。余回聽得心跳如雷,他定了定神,方才接著道:“你還知道些什么,一五一十,全部告訴本座?!?/br> “是?!卑⒔瘘c頭,又不安地問,“那位仙師他……” “他沒事,不但沒事,反而有功?!庇嗷氐?,“本座也不是為了找他的麻煩?!?/br> 阿金這才放了心。他與鳳懷月雖相處還不到十日,但對方愛湊熱鬧,話又多,所以也聊過不少東西,從楊莊,到失憶的傷病,到將來的計劃,零零散散加起來,竟也說了小半天的工夫。說到后來,阿金看清江仙主始終一語不發,神情似乎還有些激動,也很受驚,又不敢問,半晌,也只提心吊膽地站起來,給對方倒了一杯粗茶。 余回花重金買下了那對玉墜。他在回彭府的路上,覺得自己踩了整整一路棉花,高一腳低一腳,神思恍惚進門后,恰好聽到彭流沒好氣地一句罵:“趕緊去管管吧,瘋了又,我是管不住?!?/br> 余回道:“阿鸞還活著?!?/br> 彭流:“……” 余回將手中玉墜拋給他。 彭流凌空接住,看清之后,也是皺眉:“你從哪找到的?這玩意,或許是阿鸞生前所刻也不一定?!?/br> 余回搖頭:“先找到楊莊?!?/br> 彭流問:“哪個楊莊?” 如此平平無奇的一個名字,修真界沒有上萬也有幾千。余回道:“偏僻無人知的,開滿鳶尾花的,不過這事不必大張旗鼓,阿鸞既然將往事告訴了阿金,也就能猜到阿金會一五一十告訴我們,他短期內不會回去的。況且他先是被挖了靈骨,又在千絲繭內受了傷,跑不遠,我猜八成還躲在城內?!?/br> 彭流聽得一頭霧水:“你到底為什么覺得阿鸞還活著?” 等他好不容易將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聽明白,也是瞠目結舌:“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枯爪城爆炸的那個瞬間救走了阿鸞,然后將他藏在一個叫楊莊的地方整整三百年?” “是?!庇嗷氐?,“我雖不能保證阿金的故事一定是真的,但他沒理由說謊。況且仔細想想,除了這對玉墜,那天偶人在見到他時的反應也極異常,小白會主動跟隨他,當真只是因為那一寸長的玉骨嗎?更別提他還打碎了由靈火煉出的琉璃罩?!?/br> 彭流遲疑,這么一說,似乎也有些道理。 兩人一道進房時,司危正被彭流的捆仙索五花大綁在床上,不綁不行,因為不綁就要跑。聽到動靜,司危轉過頭,問:“終于查清楚了?” 這是什么語氣。余回重重蹬了一腳床,在對方猛然皺起的眉頭里,找到了一絲平衡感,這才拖過一把椅子坐下:“看在阿鸞的面子上,不與你計較?!?/br> 司危對阿金的故事并沒有多大反應,或者說,他的所有情緒,都已經用盡在了鳳懷月于幻境中轉過頭的那個瞬間,一顆心如被萬丈巨浪拍擊,因為過于猛烈,反倒變得麻木,而此時他的心仍處在千頃巨浪之巔,就算是刮起新一場的颶風,也沒法將浪掀得更大了。 他問:“這城里何處最方便躲藏?” 彭流道:“黑市?!?/br> 作者有話說: 阿鸞:你不要過來??! 第27章 最容易藏的地方, 也就是最難找的地方。 三千市的入口,位于城中一座廢棄木塔內,經過多年改造,當中早已是機關套機關, 結界套結界, 整個集市猶如一座會轉動的巨型迷宮,布局本就錯綜復雜, 更別提還有一個縱橫無序的地下世界, 這種地方, 別說是藏一個人,就算是藏一整支軍隊也綽綽有余。彭氏雖然會定期整肅三千市, 但主要目的還是為了震懾商販,維持秩序,并沒有挨家挨戶登記過,況且也沒法挨家挨戶登記。 彭流提前警告:“這是個棘手地方, 里頭魚龍混雜, 稍有不慎就會引起一場大亂子,萬不可輕舉妄動?!?/br> 余回也覺得不能大張旗鼓, 得暗里找, 除了彭流所說的原因,還因為阿鸞既然有心要躲, 肯定會密切關注外界動向,動靜一大, 只會將他逼得更遠。 兩人同時看向司危, 想征詢他的意見, 畢竟這個若發起瘋來, 是誰也攔不住的。余回又皺眉補了一句:“你最清楚阿鸞的性格, 別把人嚇到?!边€有句話沒說,這次八成就是被你嚇跑的。 司危問:“是誰救的他?” 余回與彭流皆被問住,按照阿鸞先前的人緣,想救他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但若再加上能在司危與彭流眼皮子底下得手、救了人卻要藏起來這兩個條件,一時片刻,還真找不出來。 彭流道:“除了那些我們知道的朋友,阿鸞私下也沒少招惹人?!彼愿裢庀?,熱情善良,被眾人照顧得太好,所以日子過得既自由又迷糊,凡事都懶得cao心——比如說旱魃,別人見了都是避之不及,他不但撿回了家,而且還撿完就忘,也幸虧對方既窩囊又膽怯,最大的本事就是藏著,換一個修為深厚的,指不定要鬧出什么麻煩。 所以這個將他救出去的“友人”,也未必就是大家的熟人。彭流又道:“阿鸞說這位朋友一直勸他留在楊莊,看架勢是不準備讓我們知曉的,若非阿鸞天性愛動關不住,自己偷偷跑了,只怕會在那小村莊里住一輩子?!?/br> “但他畢竟救了阿鸞,這幾百年間也一直好生照料著?!痹谒疚1淮碳さ街?,余回及時截過話頭,“不管怎么樣,先把人找到吧,阿鸞當初被枯骨兇妖啃咬,中了噬身蠱,至今未愈,而且還有別的傷處,得好好治一治?!?/br> 至于這“別的傷處”里,有沒有一處是因為剔靈骨而落下的,兩人都極為默契地沒提,免得某人當場上演自我剖骨。 余回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彭流:“三千市是你的地盤,你說說?!?/br> 彭流思索:“我倒是能讓那里的管事多加留意,但問題是,阿鸞隨時都有可能再換一張臉,他捏臉的手藝連我都能騙過去,而且又沒有在黑市做生意討生活的必要,隨便往哪個房間里一縮,這……” 司危卻道:“他縮不住?!?/br> 彭流被這四個字說服了,確實,一般人跑路,或許能耐著性子躲上一個月,一年,甚至是十年,但阿鸞不是一般人,別說一個月了,十天,頂多十天,估計就會忍不住往外探頭。之前在楊莊的三百年,是因為傷病太重沒法動彈,不得已而為之,但現在他已經能動了,一能動,那就天王老子來也關不住。 余回還記得當年舊事:“畢竟是連六合山觀星塔都敢往外翻的人?!备哌_十八層的巨塔,他腰間掛一條繩子就能往下跳,直驚得四周看守一窩蜂地御劍去接,不知道的,還以為鳳公子被瞻明仙主關瘋了。 司危道:“在黑市辦一場花花綠綠的大戲給他看,不必立刻開始,先等七天?!?/br> 余回一琢磨,這確實像是能引出阿鸞的法子。畢竟黑市里無論商販還是客人,大多看慣了刺激場面,又都忙著開張賺錢,沒幾個會對花花綠綠的大戲感興趣。 彭流點頭:“好,我現在就去安排?!?/br> 三千市里。 鳳懷月已經整整兩天沒有睡好覺了,一是因為睡不著,二是因為睡著了也要做夢,夢貘被撐得肚子閃閃發光。鳳懷月鼓足勇氣將手放上去,側過頭,又勉強睜開一點點眼睛細縫偷窺 ,花田綿綿,人影交疊,也不知道衣服到底是穿還是沒穿。 “……” 他覺得自己十分對不起這只貘。 樓上又不知在剁什么東西,聲音和雙喜村里被錘手的老嫗有一比。鳳懷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輾轉反側,苦不堪言,無聊得要死。于是干脆給自己重新罩了一張全新的臉,“咣當”一鎖門,出去散心了。 可見三位仙主商議出的“等上七天”,還是高估了他。 “咚,咚,咚?!?/br> 鳳懷月將腦袋伸進人家的鋪子里看。 手握砍刀的老板赤裸上身,正在干活。他的手臂肌rou一塊一塊線條分明地隆起,落刀時有力迅猛,和庖丁解牛分屬兩個不同流派——后者講究精工細作,前者則充滿了力量的美感,而且更好的是,并沒有在剁人,這里是一家豬rou鋪子。 他心滿意足地欣賞了半天,又在隔壁買了一包炸好的小排骨,方才一邊用竹簽扎著吃,一邊逛去了別處。這一片市集主要還是以吃穿為主,看起來并沒有太多血腥行當,一個臟兮兮的小攤子上擺著十幾枚閃閃發光的海珠,隨口一問價錢,對方回答,五百玉幣一枚,這些只是樣品,如果要買,按匣起售。 至于其余賣布料的,賣玉器的,甚至是賣花鳥魚蟲的,也是隨隨便便就能開出天價。鳳懷月覺得紅翡臨走之前那一堆威脅恐嚇純屬多余,因為只有一萬多玉幣的自己,是遠沒有辦法在此橫行囂張,惹人注意的。 不過若仔細找找,便宜的消遣也不是沒有,比如說他很快就摸到了一處茶樓,花點小錢就能有茶有點心,還能聽一下午的書。講的故事也精彩,霸道仙君是真的霸道,將美人囚禁于室,先這樣,再那樣,最后美人不堪忍受,買通下人連夜跑路。鳳懷月混在一群婆姨嬸嬸里,聽得深深著迷,忍不住催促:“怎么不講了,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預知后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鳳懷月意猶未盡,拉著隔壁桌大姨討論了半天故事情節,又約好明日要繼續一起來聽,因為聊得火熱,最后甚至還去大姨店里混了一頓不要錢的飯??梢娝暮萌司?,其實也不是全然靠臉,主要還是性格討喜。吃飽喝足,天色已暮,入夜后的三千市鳳懷月是不想多看的,他在一片男歡女愛的尖叫聲中腳步匆匆地回到地下,睡前不忘將新買的床褥仔細鋪好,流光閃閃,如水傾瀉。 小白從他懷中興高采烈飄出來,搶先一步滾上去撒歡。 鳳懷月洗干凈手,本來想叮囑兩句在黑市別闖禍,但轉念一想,先前每一回都是不叮囑還好,叮囑完反而氣勢洶洶燒天燒地,于是立刻閉嘴,只用指背蹭了蹭那暖融融的火苗,又用被單一角假模假樣給它蓋了蓋。 玩得不亦樂乎。 而在魯班城的司危,卻是一個噩夢連著一個噩夢,他捂著刺痛的胸口翻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弟子不敢阻攔,只能遠遠跟著。司危在空中畫出一張易容符,替自己換了一副容貌。他穿過大半座城,踩著木塔臺階上冰冷潮濕的露水,進了三千市。 被掛在鐵鉤上的妖獸正在張開血盆大口嘶吼著,周圍看客一片熱鬧歡騰,齊刷刷振臂吶喊。司危知道鳳懷月不會喜歡這種地方,他喜歡的熱鬧,向來都是干凈的,奢靡的,漂亮的,不臟污不血腥不情色。 可黑市里是極少有這種地方的,于是司危就這么從一個結界穿過另一個結界,最后好不容易到了一條相對安靜些的街道,豬rou鋪子的老板已經準備關門收攤,還有一個抱著木匣的小姑娘,正在貼著墻根慢慢走。 司危叫住了她。 “有人買你的海珠嗎?” “干嘛,你要買???”小姑娘擺了一天攤子,問的人多,買的人少,正是一肚子火的時候,現在又被人提這種蠢問題,口氣自然也沖,她兇悍道,“不買就別問!” 司危道:“我買?!?/br> 小姑娘斜睨一眼,并不相信:“真的假的,我這可是最好的海珠,而且不零賣的,至少一匣?!?/br> “我知道這是最好的,所以才要買。你一共有多少匣?” “十匣?!?/br> “少了些,不夠他玩,不過聊勝于無?!彼疚|c頭,“好,我都要了?!?/br> 小姑娘愣了一愣,不可置信自己這么快就做成了生意,她上下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男人,聲音也放得恭敬起來:“都要?你都沒問過我價錢?!?/br> 司危丟給她一個乾坤袋。 小姑娘打開一看,喜得差點叫出聲來,她是個識貨的,知道這是走運遇到了大主顧,便急忙笑道:“仙師請隨我來?!?/br> 她一邊領路,一邊又問:“仙師買這些海珠,是為了煉丹嗎?我大伯手里還有最好的黑蚌珠,也是罕見的好貨,仙師可要看看?” “不為煉丹,是為了給我的心上人抓著玩,他不喜歡黯淡的黑蚌珠,只喜歡亮閃閃的漂亮東西?!?/br> “抓著玩?”小姑娘聽得咋舌,她在黑市里見多了有錢人,但有錢成這樣的,屬實沒幾個。她越發止不住好奇地打量對方,又試探地說:“那仙師的心上人,一定很漂亮吧?” “如月如星,世間萬人皆不可及?!?/br> 小姑娘心想,原來是這么一個風華絕代的大美人,那喜歡抓著玩海珠,好像也不是不行。她順利做成這筆生意,心情好得很,待客人走后,便蹦蹦跳跳跑到夜市上買糖水吃,順便將今晚的奇遇告訴了好朋友,而朋友回去之后,又將同樣的故事轉述給了爹娘,大家一起聽個熱鬧。 恰恰好的,她爹就是那名小茶樓里的說書先生。 于是第二天,早早跑來占位置的鳳懷月,就聽到了這個全新的,霸道仙君豪擲千金,給美人買下整整十匣寶珠的故事。他側過頭問隔壁大姨:“可是那美人不是已經跑了嗎?” 大姨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訴他,正因為跑了,才更得花心思去追,買十匣寶珠算什么,照我看,那美人就得在外頭多待一陣,待得越久,才越值錢。 鳳懷月堅持:“可我覺得十匣寶珠已經夠了?!?/br> 大姨恨鐵不成鋼,將他拍了一巴掌,罵道,夠什么夠,這得虧戲里唱的不是你,否則還不知要怎么缺心眼地被人哄了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