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里青 第44節
最初那種可望而不及的淡淡的癮,便以一種彌天之勢劇烈回噬。 長久行走于冰封雪凍的深夜, 習慣了那樣一種寒冷與黑暗,也不覺得有什么。 可一旦靠近了火源,即便只稍稍感知了那種溫暖與光明,又怎么甘愿繼續孤身回到暗夜之中? 或許,從當初聽說清霧打算開工作室, 他有意無意打聽合適店鋪開始, 遠在亞馬孫河的蝴蝶,就第一次扇動了它的翅膀。 今天的臨時起意, 純粹是在賭了。 他們的關系膠著無法推進,繼續相處也無非是在兩廂尷尬和客氣之中,尋找那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破局點。 況且,祁然馬上就要搬來東城。 他是突然想到了那時候很不以為然的那張簽文,待機而動,必有所獲。 他相信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至今的人生從來沒有真正去賭過什么事。 今天是第一回 。 一場豪賭,賭她不討厭他,賭她愿意給他靠近的機會。 他賭贏了。 煙將要燒到底,孟弗淵將其撳滅,啟動車子。 返回時再經過工作室,窗戶里燈已經滅了,他心里對她說了句今夜好眠。 / 陳清霧壓根睡不著,洗漱以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黑暗里趙櫻扉抄起枕邊毛絨玩具扔了過來,嘟囔道:“陳清霧你信不信你再翻一下我就殺了你……” “我睡不著!” “睡不著那就去繼續玩泥巴……” 陳清霧生平最討厭別人說她的工作是玩泥巴,惡向膽邊生,伸臂撳下了臥室的大燈。 趙櫻扉閉眼尖叫一聲,“……你是要閃瞎我嗎!” 她掀開被子怨氣沖天地坐起來,“說說吧,怎么失眠了?” “我才懶得跟你聊感情問題?!标惽屐F爬起來,靸上拖鞋朝外走去。 “……你干嘛去?” “玩泥巴?!?/br> “……” 睡覺時將工作區的中央空調關閉了,但今天天氣涼爽,空氣里仍然殘留了薄薄的冷氣。 茶幾上那杯水還沒倒掉,碰上去杯壁已經涼了。 陳清霧蜷腿坐在沙發里,下巴抵在膝蓋上,陷入沉思。 冷靜下來之后,復雜的情緒里又多了一種恐慌,以孟弗淵的性格,一定真會采取行動,可是……這種多少有些挑戰世俗道德價值的事,真的能允許它發生嗎? 他一點也不害怕嗎? 祁然知道了怎么辦,兩家父母知道了又該怎么辦。 ……但是,先撇開這些不談。 剛剛,孟弗淵就是坐在她現在坐的位置,不動如山地讀秒計時。 31秒。 不管今后跟他是什么走向,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臺風天的凌晨,發生的這一幕。 那一刻的顫栗還在身體里留有余響。 / 孟弗淵聯系他那位朋友的事情,很快有了下文。 朋友叫麥訊文,是孟弗淵在加州讀研時認識的。 孟弗淵告訴陳清霧,麥訊文對參展一事有所疑慮,如有可能的話,希望能夠跟她面談。 也是趕巧,最近麥訊文要同父親和幾位叔伯回鄉祭祖。他老家在浙省的某個村里,東城自駕過去不過三小時。 早秋的清晨,空氣里有一股青潮的水汽。 車停在工作室前方,孟弗淵單手搭著方向盤,注視著門口。 大約過了五分鐘,陳清霧從里面走了出來。 她穿了一件磚紅色背心上衣,搭深藍牛仔褲。復古搶眼的顏色,襯得皮膚分外白皙。方便出行,身上隨意背了一只黑色雙肩包,頭頂扣一頂棒球帽。 “久等了?!标惽屐F拉開車門,“出門之前又確認了一遍資料,所以稍微花了一點時間?!?/br> “沒等多久?!泵细Y看她,“吃過早飯了?” “嗯?!?/br> 陳清霧卸下背包放在腿上,拉出安全帶。 她知道自己有點強作若無其事,因為上車后根本一眼也不敢去看駕駛座上的人。 孟弗淵設置好了導航目的地,正準備啟動時,陳清霧問:“需不需要我來開?” “你想開嗎?” “我感覺老是你在開……” 孟弗淵目光掃她一眼,“昨晚熬夜了?” 陳清霧拉下遮陽板后視鏡看了看,才發現自然光線下,自己的黑眼圈有些明顯,“晚上在燒窯,要全程盯著控制溫度,凌晨兩點才睡?!?/br> “回來你再開吧,先好好休息?!?/br> “好?!?/br> 他仿佛永遠能周到地照顧她的情緒與需求。 車駛出園區,左轉。 趁著孟弗淵轉頭觀察車窗路況時,陳清霧朝他看去。 他穿著一件休閑款式的白色襯衫,比平日顯得放松兩分,一種風疏天淡的清雋。 車匯入主干道,孟弗淵抬手將音樂音量稍稍調大。 陳清霧出聲:“看孟叔叔朋友圈,他跟阿姨西北自駕去了?!?/br> “他們今年結婚三十五周年?!?/br> “好像叔叔阿姨感情一直很不錯?!?/br> 孟弗淵默了一瞬,“嗯?!?/br> 陳清霧這時打了個呵欠。 孟弗淵轉頭看她一眼,說:“困的話就先休息一會兒?!?/br> 陳清霧點點頭。 上高速之后沒多久,陳清霧就扛不住困意,在車上睡了一覺。 高速路段不長,下高速之后進入市區,再往鎮上開去。 沒多久,那村子就到了。 村子里有整一片的古民居被劃歸成了景區,麥訊文家的不在其中。 三進的大屋,門樓前有個大爺坐著抽煙袋,耳有些背,大聲問了好幾遍,他才說麥訊文就住在里面。 穿過門屋到了天井處,里頭傳來腳步聲。 陳清霧和孟弗淵頓步,看見一個混血面孔的男人走了出來。 “好久不見!”男人笑著打招呼,隨即看向陳清霧,“你就是陳小姐?” 陳清霧笑著伸手,“你好,麥先生?!?/br> “進來坐?!?/br> 麥訊文轉身,領了兩人往大廳走去。 建筑雕飾復雜,抬梁之上又設架梁,檁下透雕龍雀等圖案,足見建屋當時的雄厚財力。 建筑有些年代感了,坐在幾分昏暗的屋子里,只覺得有種時空停駐的寂靜,車水馬龍的聲音一概都消失不見。 麥訊文叫人過來倒了茶。 稍作寒暄之后,陳清霧直接進入正題。 她從雙肩包里拿出所有資料,一份一份遞給麥訊文,“這是這次展覽計劃的介紹、我填寫的報名表、策展人過往策劃過的一些陶瓷展的案例、預定展覽場館的簡介、我查到的安保措施方面的資料……還有我找負責人要過來的承運物流公司的介紹,以及展品投保的保險方案?!?/br> 麥訊文目瞪口呆,“……這么多?!?/br> 陳清霧笑說:“您了解越詳細,就越能方便做決定?!?/br> 麥訊文笑了,“我以為我頂多就看見一份ppt?!?/br> 實話說,孟弗淵也有些驚訝,他從不懷疑陳清霧的認真,但沒想到,她能用心到這種程度。 麥訊文認真翻了翻那些資料,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陳清霧適時講解。 最后,他將資料一放,說道:“我相信你們有能力保護和展覽我祖母的作品。但我現在還有個最大的疑慮?!?/br> “您說?!?/br> 麥訊文看向陳清霧,認真道:“我祖母只替親朋好友制瓷,可能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留名。我不確定,送來展覽會不會違背她的本意?!?/br> “你覺得展覽是為了留名嗎?我覺得不是?!标惽屐F微笑道,“我覺得更多是為了進行美學和生活方式的展演,如果在這個基礎上,能夠引起一部分的共鳴,那就再好不過了。我是真的很喜歡莊老師的作品,尤其是其中包含的樂觀的生活態度。我覺得這種生活態度,不應該只被少數幾個人知悉?;蛟S,您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就不再記得她,但她留存的作品和背后的故事,卻有機會能夠繼續流傳,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還能啟迪那時候的人?!?/br> 麥訊文聽得幾分啞然,“我……我真是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br> 陳清霧微笑:“她不單單是您的祖母。她還是陶瓷藝術家莊世英?!?/br> 話音落下,陳清霧便察覺到孟弗淵朝她看了過來,那目光毫不閃避,只有一種分外坦蕩的贊嘆與欣賞。 她無由的耳根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