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金枝 第2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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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蘭不語,扁平的面上帶著十分恭敬。 她走到慕容太妃跟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慕容太妃看到青年天子一襲玄衣自遠而近,緩緩走進明光殿內。 他見寶格上有一塊墨玉,通體漆黑,像是頗為感興趣。 青白指尖輕拂過墨玉,像是拂過烏鴉的絨羽。 “二十八年前,吐谷渾長公主和親入魏,還不會說中原話話。恰巧同為鮮卑人的宇文貴嬪來自遼東,漢話習得好,便傾囊相教。此后二人常常同處,情勝雷陳,契若金蘭?!?/br> 天子緩緩開口,仿佛是在講述兩個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后來,掖庭內一名鮮卑女婢誕下大皇子后被賜死,后宮之中出身最高的吐谷渾公主成為他養母。 三年后,宇文貴嬪誕下「公主」,僥幸逃過一死。然而又過了些年頭,宇文貴嬪再次懷有身孕,她想效此前之法,將母子保住,卻將自己打算告訴了好友?!?/br> 慕容太妃望著他,瞳孔漸漸縮成了一個黑點。 拓跋淵指下輕輕用力,墨玉從中間裂開一道縫隙。 “做一位皇子的養母哪有做兩位的勝算來的大?”他淡淡地笑,“她誕下小皇子后,從不駕臨產房的皇帝卻同吐谷渾公主一道而來。公主端了一杯鴆酒,親自送她服下?!?/br> 說到這里,他將視線從那塊漆黑的墨玉慢慢轉移到慕容太妃身上。 天子面容俊秀,與靖王的區別便是自小被當做公主。他常年囿于宮闈之中,將養得比普通男子精致些。 然而此刻他的冰冷中透著一絲奇怪的悲憫 他的眼神讓慕容太妃想起距離吐谷渾不遠的神女峰上的一種猛禽。 猛禽多數性烈,常傷人與物。而它不同,它從不傷人,卻以腐rou為食。 它循著血腥腐敗之氣而來時,便是這種目光 它對一切生物漠不關心,它喜歡看著人苦苦掙扎而死。當人失去了生命徹底無轉機,由內而外開始腐敗時,它就會來到人身前,開始吞食腐爛血rou。 它是極少數能飛過三千丈神女峰的鳥類之一。 佛祖曾在它聚集之地講說佛法。久而久之,此猛禽開了智。 它有個名字 慕容太妃收回了眼神。 她不能再看,她不想再看,否則她會以為自己在天子注視之下成了一具腐尸。 不必琢磨,世人皆知宇文貴嬪便是當今天子與端王生母。 她便是那位自吐谷渾而來的公主。 只是,這件事實在隱秘。除了已逝的先帝,便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驀然間她想到眼前之人。 慕容太妃渾身發涼,胸脯不斷地劇烈起伏。 她艱難地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地面上跪著的石蘭,瞪大了眼睛目眥欲裂道:“你……竟然是你……” 這件事自先帝死后便無人知曉,只她寂寞時會用鮮卑話自言自語。 石蘭是后來進掖庭的宮人,對她忠心耿耿,又聽不懂她說的話。她以為自己對牛彈琴,卻不想這石女史好本事,竟然忍了這么些年。 “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天子依舊是云淡風輕地笑,“可是我娘死前說 他又對地上跪著的石蘭道:“起吧。這些年有勞你忍辱負重?!?/br> 石蘭默默地起身,轉而站在天子身后。 “宇文貴嬪臨盆前,命四人去大齊尋物?!碧熳舆@才對慕容太妃解釋了石蘭的來路,“未歸時便聽聞京中噩耗,貴嬪被皇帝賜死。石蘭便是那時的那位未回宮的四人之一?!?/br> 太妃這才仔細打量起石蘭來。 石蘭的相貌平庸到了極點,又頗為穩重,自己卻總覺得她面善,這才將人留下伺候…… 怪不得,原是早前曾遇到過她,只是沒有注意罷了,所以才覺得她面善,以為是緣分。 她堂堂公主,又怎會注意一個下人?! 自知此次難逃一劫的慕容太妃xiele大半的力氣,頹然地坐在榻上。 這輩子約摸只做過這一件事,夜半時分百轉千回也難以原諒自己的事。 頭幾年還覺得愧疚些,想著下輩子當牛做馬也要去求得好友的原諒。 只是先帝似乎察覺出了什么,將公主和小皇子送去了裴婉那兒。 她什么都沒得到不說,加之歲月長河漸漸沖洗去了那份愧疚,便也漸漸地淡忘了此事。 眼前之人,便是那時的宇文貴嬪甚少讓旁人見到的小「公主」。 只是那時慕容太妃忙著同裴婉斗法,朝廷和魏宮皆以為太子不過是從靖王和端王二選一時,先帝卻恢復了那位不起眼的「公主」的二皇子身份,并將他立為太子。 不止是慕容太妃,除了先帝和太子,怕是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事已至此,難以回天。 “說罷,你想讓哀家怎么死?”慕容太妃嘲諷地一笑,“我知你是個睚眥必報的人……鴆酒?” 天子望著她,卻搖了搖頭。 他腰間隱有金光掠過,像是金龍角。 “龍首百辟刀?”慕容太妃面色微變,“你想凌遲?!” 聽她這么說,天子摸向腰間佩刀,嘲諷似的笑了笑。 “這是朕心愛寶刀,不想濺上你這賤人的血?!?/br> 賤人…… 慕容太妃前半生金尊玉貴,后半生在魏宮也算是恣意,這輩子還沒被人說過一句重話,卻被他當面罵了「賤人」。 越是驕傲的人,越是難以忍受。 然而下一秒,天子卻將手上帶著裂縫的墨玉摔到地上,碎了個七零八落。 那是慕容太妃曾為了拉攏陸銀屏想要送她的東西,陸銀屏琢磨了一番,最后還是沒要。 “靖王不能不死,慕容擎……朕還有用?!碧熳幼慵饽脒^碎玉,像極了他喉頭的沙啞之聲,“既是公主出身,這個死法配得上您?!?/br> 侍衛們面無表情地走進來,四人架起慕容太妃,一人掰開她的嘴,不顧她的怒斥和哭嚎,將碎玉一把一把地塞入她喉中。 天子又淡淡地笑了笑,轉過身去漸漸走遠。 _; 外頭忽然起了風,說不上來的凄厲。 陸銀屏見院子里那棵御賜杏樹在風中狂亂地搖擺著樹枝,忙叫來舜華舜英她們支個棚子給它。 吩咐完畢后,正要關上窗戶,見秋冬白著臉走了過來。 陸銀屏念著此時外祖母應該還未到府上,想要她去派人護送。 還未開口,秋冬便哆哆嗦嗦地道:“陛陛陛下……殺人了……” 陸銀屏習以為常,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陛下殺過的人還少?” 秋冬像霜打的茄子,整個人都蔫兒了。 “是慕容太妃……”她臉白,嘴唇也沒什么血色,比劃了一口大鍋,“陛下摔碎了一塊這么大的玉,讓人給慕容太妃灌下去吃了……太妃死得……好慘……” 秋冬剛一說完,便見窗外多了個人,高大俊秀,整個人卻陰陰沉沉。 第三百零八章 百辟 秋冬整個人一抖,腿軟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陸銀屏也是一驚,眼尖地看到了他腰間的刀。 她心生一計,下了榻指著秋冬罵道:“外頭胡說你也跟著胡說?!管好你的嘴巴,小心我撕了它!” 見秋冬愣著不動,她一腳踹到秋冬屁股上,高聲道:“還不快滾?!” 秋冬這下終于反應過來,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夾殿。 拓跋珣早被她的怒罵聲吵醒,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見人跑遠了,陸銀屏終于松了口氣。 她慢慢挪到窗戶跟前,笑著問:“元烈……你去哪兒了?” 拓跋淵不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這種眼神,陸銀屏往日里都未曾見過。 他瞳仁黑而亮,大得嚇人,壓抑不住的興奮幾乎要蓋過那抹沉靜。 似乎像是失了神,又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正以一種陸銀屏從未見過的神情探究著她。 他寬大的手掌覆上刀柄,慢慢地將它抽了出來,抵在陸銀屏肩頭。 不同于生鐵鍛造的刀刃,龍首百辟刀是用青銅淬煉而成,寒芒森森,削鐵如泥,折而不斷,萬世不腐。 殿外狂風大作,吹起陸銀屏的長發。有幾根不慎觸到了刀刃,瞬間被割成兩半,軟弱無力地垂落在地面。 “父皇!”拓跋珣從榻上滾了下來,展開雙手攔在陸銀屏跟前,尖聲高喊,“您冷靜一下!先看清楚她是誰!” 天子被稚子吸引過去,定定地盯了他一眼后,又將刀刃從陸銀屏肩頭拿下,抵在拓跋珣肩上。 肩頭落下了數十斤的刀刃,拓跋珣瞬間便感受到了它的力量。 這樣沉重的東西放在小孩子的肩頭,沒有扛得住的。 他咬了咬牙,慢慢抬起肩頭,企圖將它扛起來 剛剛還說好要護著她的,若是護不住……以后如何面對她? 只是肩頭實在太沉,不過幾息,他便覺得有些堅持不住。 “父皇?!蓖匕汐懖鳖i上青筋暴起,咬著牙床抬頭,“您殺了我娘,還要再殺一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