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商(雙重生) 第3節
俯身一瞧,耶嚛,這榻上誰的血,蓄泊相似,趴臥著這女子,枯槁一般撒手的是誰?怎好似自己形貌。再一看,可不是自己?云簫韶呆一會子,咯咯地笑,好么這是做得游魂。飄飄然轉出里間,果然簾子不必抬手打,直穿而過。云簫韶來回過去,頑得正興兒忽聽外間有人說話。 是誰,聽著好似男子聲。 “怎剩的這好些?” 一丫鬟答說:“俺娘吃不好?!?/br> “怎么不好?地藿香、血余炭兩樣是千金科止血的圣品?!?/br> “女人身上病,殿下何處問來的?” ……云簫韶聽著,殿下?誰個殿下。先頭聽說關心病情打點醫藥,當是那人,卻好笑騙誰來,夫妻十年辨不出他的聲兒?不是李懷雍,慢慢飄出去,云簫韶把頭探了。 又思及,怕不是個傻的,你是個魂兒誰瞧見你,遂大大方方出去。 只見外間背對著門立一男子,長著身兒,猩紅斗牛絨袍,腰橫水蒼玉,肩披云鳳四色綬,云簫韶呆一呆,是他。一品的皇親,只有他,先帝第六子李懷商。話說回來,李懷雍給這唯一健在的兄弟手足封的什么王來著?記不得。 只是,他來這里做什么。 他,他關切我身上???云簫韶云里霧里。 再想一想,喔,從前先帝后宮里叫攛掇得烏煙瘴氣,除卻馮貴妃,大家日子都過不下去,她做人媳婦,少不得時常接濟徐皇后,連帶著也照顧李懷商的母妃溫氏,如今該封在太妃。 這幾年她幽居東宮,也是溫太妃時常照看,李懷商,怕不是溫太妃托他來。 溫太妃,最好性,這一向,都要拋閃去,也沒最后說句話兒,唉。 外間李懷商忽地疑問:“畫晚呢?”丫鬟說不知,李懷商眉間一動問出去多久,丫鬟答說也有好一陣子,午膳前后出去,日央是秦夫人陪一會子說話,臨送出去前娘的囑咐,說不叫進去打攪。 規矩顧不得,李懷商大踏步望里間奪路:“秦夫人出去多久?”小婢也慌:“不到未時一點兒,如今看到申時,娘這久沒叫進答話,可是——?” 兩人奔進去,曉得見著什么,云簫韶沒跟著。一床一榻的血,怪瘆人。 卻聽里頭小丫鬟叫:“殿下!看沾著衣!” 又聽見撕心裂肺男子聲:“云娘!云娘!” 咦,云簫韶心說他怎哭得恁是傷心?一時又感頭昏,忍著惡心進去瞧,看見李懷商擁她的尸身,身子底下潑出去的血污也不顧,搪著一壁摟在懷里。 ?云簫韶稍稍清醒,唬的,這怎說,誰和他兩個相識? 分明不想再看,腳底下不聽使喚望榻邊照挪。不知怎的又犯昏沉,二無常大人呢,怎還不來。又覺荒謬,她死了,她的夫君沒來看一眼,反是不相干的人哭得接不上氣。有心勸一句叔叔可別哭,咱們不值當你舍掉金珠兒,卻那力氣說話,眼兒一翻腳兒一跌,栽倒在榻。 怎的,走也不能干凈走?要半幅身子泡血里,最后一個念頭閃過,云簫韶沉沉睡去。 這一睡,情是好睡,直睡得斗轉星移不知人間歲月,恰如神女妝在巫山臺,還似麗娘魂吊牡丹亭,不知不覺做成爛柯人。 卻說這日一般的烏絮絮鵝毛雪,東宮是冷僻破落戶,哪得內侍省支來人掃雪,太子起居崇文殿階上雪都有尺厚,更遑論太子妃住的梧桐苑。 說這一年哪個號,是仁和十九年。 門口檐上冰棱子墜下來碴子鉆領子冷,畫晴正抻胳膊舉楙栓,一個一個打,門內簾子閃起,是畫晩出來,畫晴問她:“不是你陪娘歇午覺?娘身上正不好,你不看陪著出來做甚?” 畫晩神色頗是怪異,搖頭兒:“娘醒了,一時木一時癲,說要看你?!?/br> 看我?畫晴白問一嘴,撂家伙事進房。 果然瞧見榻上云簫韶正直愣愣眼兒打?,因說:“娘是怎來?身上又不得勁么?”逕過去給錦被壓緊,“莫煩心,爹適才遣人來告,央宮里的奶奶給娘延御醫,衙上差事卸下就來替娘看,管是藥到病除?!?/br> 誰?管誰,云簫韶一例當耳旁風,只抓著畫晴的手不放,畫晴不明白她的,與一旁畫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另閑的手望她額上貼摸,見也不燙著,叫一聲,不理,畫晩捂嘴:“別是魘住了?” 兩個丫頭又叫幾聲,云簫韶恍著回神:“畫晴,好畫晴?!?/br> “看娘說的,”畫晩把嘴兒嘟了口唇咬了,“只她是個好的,我是個拙的?!?/br> 云簫韶轉也握她的手:“好,都好,你也是好的?!?/br> 又問:“我身上不好……這幾日了?” 畫晴只當她記不真切,答她:“月初身上說懶,又冷風刮灌說喝著,飯食吃不進,到前幾日月信也遲?!?/br> 怪不得說是生病說是延醫,兩個丫頭面上沒個憂色,一應的癥通像是喜事要近。 云簫韶垂頭擺弄被上金絲線,這匹金絲云錦還是家里帶來的。不住地浮,心思竟然細說也不定。 一朝睜眼,畫晩還梳揪,畫晴起死回生,撞的哪門子邪,怕不是借早幾年自己身子還魂。一來就遇喜,云簫韶百感交集,又懷著成兒么?上輩子沒緣的冤家,這輩子她能護住他么? 亂亂的說不清,渾渾噩噩,左右拿不定主意。 早知護不住,是不是干脆別迎來,尋個法子。卻青天白日扯什么由頭,紅口白牙指望哄誰?什么護不護得住,云簫韶望南邊撇眼睛。 梧桐苑南邊是崇文殿,云簫韶心說我騙誰,單門是不想生,不想給他生。 這么一想,嗓子口一盅陳酒嗆進去相似,烈火連灼到胸口:李懷雍,李懷雍。怎是借的當上太子妃時的身子,怎沒借著還做姑娘時的身子,若能借著,鉸頭發到庵里做姑子也不進來。 不提,眼下這身子怎么說。 沒甚狠不下手,怨只怨成兒沒投得好胎,冤死去親爹眼睛都沒眨一下,還要和殺人的真兇一個被窩睡覺,要給生弟弟呢。當爹的這樣子,云簫韶這當娘的不舍得什么,做甚喬張致。 說母子一場,可徐氏活得好著,她云簫韶到下頭哪有臉面稱是成兒的娘。 “娘坐著,”畫晴見無事要出去接趟打冰棱子,“有話叫我?!?/br> 云簫韶驚回神,瞅她又一晌,忽道:“情是有話,你過來,”又教畫晩也聽仔細,“那一位,往后少叫爹?!?/br> 向來規矩,丫頭隨小主子叫人,隨婦進來的陪嫁丫鬟,按理喊姑爺是喊一聲爹,東宮空有其名,實際丫鬟仆婦還沒家里多,人少少的,誰和誰都親,一向也是這么論叫,可云簫韶今日不許。 畫晴沉心問緣由,挨不過,云簫韶說:“他不是你們爹,”好賴攢的齊整話,“總是宮里,你每喚殿下就罷了。還有宮里皇后,也不是你們奶奶,尊她一聲主子娘娘?!?/br> 這話,畫晴納悶:“宮里奶奶——皇后主子娘一向與娘親厚,直當親閨女一般,如今怎要生分?” 畫晩十歲的人知道什么,疑道:“生分?娘沒說要生分,不是說宮里規矩?” 云簫韶沒得胸口又要燎火星,親厚,真真是親厚。 那可不,衣食住行賞人,什么銀子都指著呢,怎么不親。指望完了,她住進慈居殿了,親近也就裝完了。 虧云簫韶一個賢惠人兒,緊著自己吃穿用度也要幫襯宮里,李懷雍有時行事走動也從她處支領,她哪有過怨言。 這規矩再沒有,要改。 抬頭看畫晴,丫頭身上半新不舊襖子,云簫韶袖子一揮:“畫晴拿鑰匙開箱,取十兩銀子置辦衣裳?!?/br> 哪有不好的,畫晴問她要什么樣子,她指著畫晴:“要素縐雨花棉,”畫晴夷猶,說娘穿會不會太素,云簫韶笑,“我穿什么,還要白萼梅樣子花兒,領子做藍底?!?/br> 話到這頭哪個還不明白,都是畫晴可心的花樣子,云簫韶仍是笑:“給你裁來!還有畫晩,你兩個多久沒添新衣裳?” 畫晩歡天喜地,畫晴則聽出響兒,打發畫晩出去,望榻邊上挨坐下:“娘什么計較?只對我說?!?/br> 云簫韶搖頭不言語,她又說:“去年進來的例,宮里年節時下賞紅封活似地里撒苗兒,皇后娘娘宮里這項少不得是娘出,可一大筆開銷。娘的嫁妝不少,可又不會趴窩生蛋,咱們不減省著些兒?” 減省,減省她個沒心肝的老虔婦,云簫韶回想,卻可不,上輩子都是這個例,少不得心疼,哎那可都是爹娘陪給她的銀子,她這一份兒,另云箏流那一份也是進的徐家門,等閑都喂的白眼狼。畫晴又說起太子殿下也多禮錢,云簫韶說不得截口打斷:“沒了,皇后或太子再來問支領,你就說用凈了?!?/br> 她少有疾言厲色,唬得畫晴一跳。 …… 慢著。 云簫韶發夢似的問:“去年進來?” 一陣疾似一陣如擂鼓只悶在胸口,去年才進來?去年才進來!懷成兒是仁和二十年,進來第三年才生的頭胎,不是!自己這單是害病,不是有身子! 好!好!云簫韶撫一撫領子口,畫晴問什么一驚一乍悲喜事,恰外頭畫晩打簾子進來:“爹——殿下來看娘?!?/br> 云簫韶一團喜氣還沒體會盡,一愣。 第4章 “別忙,”云簫韶叫著人,“去告訴殿下?!?/br> 告訴什么,一時半刻沒說。 不是吊人胃口頑,而是云簫韶心思好比纏著的飛絮游絲,翻飛沒個定數。 原先想說待咱們勻臉梳頭,這是一貫見太子駕的規矩,可是,云簫韶已經少說半年沒見過李懷雍。 眼前這個么,更別說,往前頭數七八年的李懷雍。 對他哭?對他笑?該是什么章程,云簫韶實在不知。 踅摸良久,把聲量低沉著:“就說,我睡下的,先請他回?!?/br> 畫晚出去回話,屋內默默,單等著不速之客逕走。 忽地聽見外間畫晚扯嗓條:“殿下,我們娘正睡著哩?!?/br> 屋內兩個一驚,連忙安頓云簫韶面朝里躺好,聽一陣腳步疾,又一陣窸窣窣,畫晴的輕聲兒:“請殿下的安?!?/br> “嗯,”溫吞吞的男聲叫起,“這時辰還歇著,昨兒夜里沒睡得安穩?” 是、這是,武陵人踏舟桃花源?還是俞伯牙聽海蓬萊島?今生今世竟又聽見他這般家常言語。殷殷的,關切的,好似真事兒真情兒。 云簫韶擁著一臂錦被閉閉眼。 畫晴答兩句,末了道:“等娘起來俺每與她說,教她親上崇文殿向殿下請罪?!?/br> 意思現成是要送客,沒想自覺著身邊榻一個角沉一沉,身后近處傳來的聲兒:“無妨,我陪陪你娘?!?/br> ?徑自望榻邊上坐了?要坐在這里看?干看什么。 聽李懷雍又問幾句起居日常,諸如餐飯一般,庇股只安定在榻上不挪窩,把個云簫韶白捱得如芒在背,緊攏香肩不敢亂動一動。 須臾,她聽著他的,那是一輩子的指望一輩子的念想,低低笑道:“我在這里,你安睡不得,我且去,晚間再來看你?!?/br> 一時說不上,他慣得好一副溫良嗓,又細貼著人心肺溫聲言語,燙得云簫韶鼻尖一酸。 又聽他道:“再過一刻喊你娘起來,午間不敢放任睡,要防著晚上沒困頭?!?/br> 畫晴兩個稱是,一陣腳步溜著煙,消失在門外。 回來看人,只不起身,畫晚抻頭看看,不得了,驚道:“娘怎哭起來?” 怎,誰知道。云簫韶袖口抹在臉上,思來想去不值。 可是眼中發澇似的不住,罷罷,想是哭這身子的魂兒,忒可憐,就剛進來這幾年有幾分好,你還沒享著。 哭一陣子歇住,只覺通身舒暢耳清目明,隱隱一個念頭,往后許再不必為著他落淚,可是好。 這日后頭云簫韶沒忙別的,一味拉兩個丫頭說話做針指,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看不夠,到入夜歇息,謝天謝地不得沒眼色的來打攪,舒舒服服安寢。 約摸燭火滅過兩刻,云簫韶心里有事還沒睡,躺著不知哪一縷眼風掃著門簾,地上竟然有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