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事呀,我們講不是說,不是說不辦
因為擔心傷口感染,七遲趁晏玥昏厥的時候回到侍衛府小屋翻出藥箱,熬了湯劑收進乾坤袋,又找了陳述請她代上夜班。 再去北室的路上,天色被雪蒙蓋,泛著灰調。七遲被一名侍子攔住,他身著灰鼠纏枝曲裾深衣,頭插云紋玉簪,耳墜珍珠圓環耳飾,皆是少見于仆人身上的樣式。 侍子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禮,發間玉簪短暫滑下一弧潤光,“姜七侍衛,貴人請您至華清宮一敘?!?/br> “是有何事?”,七遲疑惑。 侍子的頭垂得更低,“這個小人不知,還請大人隨小的來?!?/br> 二人調頭走入縵回的長廊,彎彎繞繞了一會兒,又穿過朱墻聳立的宮道,一路地面變得干凈平整,逐漸不見積雪、枯枝敗葉。 華清宮臨松林而建,雅致不失大氣,重檐頂上灰筒瓦齊整,剪邊綠琉璃的屋脊細細一線,浮光粼粼,像是從遙遠海面摘了距離天際最近的水浪。 殿內香氣馥郁,白煙環著鏤空范金爐一層一層向下流轉,將整間屋子熏得似幻似仙。繞過纏花緙絲圍屏,貴人坐在紫檀晚蘭軟椅上,拿著茶奩中的杯盞,掀蓋撇了撇水面,湊到鼻尖輕嗅。 晾了七遲一會兒,他才慢條斯理啟口,“你就是長門宮的姜七侍衛?” 七遲行禮,“正是妾?!?/br> 貴人上下打量七遲,將茶盞磕向身旁垂首侍子手上的托盤,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 “今個兒叫你來不為別的?!?,他朝侍子遞去一個眼神,“宮里戲班子最近新編了一折皮影戲,本宮瞧著頗有趣味,就想請姜七侍衛一同觀賞?!?/br> 侍子隨之三聲拍掌,樂班伎子魚貫而入,兩名侍子走入白絹繃成的幕布后,支起鮮艷的皮影,在揚琴和板胡交織的音樂中擺弄起小人兒。 故事情節很簡單,善良的郎君心軟收留了一只受傷的野狼,卻被饑腸轆轆的畜生咬斷了喉嚨,嚼碎了骨頭。貪婪的狼吃完一人后竟然還不覺滿足,竟然趁著夜色將全村的人都吞入腹中。 音弱劇畢,貴人半倚軟枕,意味深長道,“有種人就像狼,生性冷血,你越是救他,他越要害你。心善自然是好的,但也要看對象,你說對嗎?” 七遲對貴人一通cao作弄得摸不著頭腦,不過這點小事難不倒曾經接連熬走三任領導,最后拿著n 1瀟灑走人的自己。 她臥蠶上擠,堆起社交笑容,“貴人說的對?!?/br> 貴人自然是飽浸爾虞我詐的老油條,掀起眼簾不咸不淡地反問,“嘴皮子倒接得快,你說說怎么個對法?” 七遲回道,“正如貴人所言,故事這位郎君做法大錯特錯,妾以為遇見受傷的狼最好撥打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熱線,私自觸摸野生動物是不科學的?!?/br> ? 什么熱線不熱線的,滿口瘋話。 貴人瞅著七遲瞧不出端倪的面癱臉,無語嘆了口氣,“唉,也罷。本宮當初也被晏玥的表象騙過,今日就給你提個醒吧?!?/br> “姜七侍衛還記得忘憂殿那位小公主嗎?” “略有耳聞?!?/br> “眾所周知公主是中毒而死的,但你定不知他中的是何毒?!?,貴人凝視著虛空一點,整個人陷入了回憶,“噬心丹,它是一種能夠導致肌膚皸裂腐爛的劇毒,這毒最狠辣的地方在于,一旦中毒者試圖解毒,隱藏在毒性之下的催情藥就會爆發出來,可憐的公主才七個月大,如何遭得住......”,他忍不住以絹拭淚,目光灼灼盯著七遲,“本宮問你,這種毒夫還配得到救贖嗎?” 話明擺著說到這兒,主使今日之事的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七遲本來就在調查長門宮最近頻發的怪事,當下就將貴人放入待調查名單里。而且令她格外在意的是,貴人說說與她為柳煢解毒時所見的癥狀一模一樣。 “請問貴人,這噬心丹是從何處流出?” 貴人眼中射出怒火,情緒分外激動,像是積郁多年的憤恨因為七遲這一句話徹底噴發,“聽了這么多,你就關心這個?你認識柳哥哥嗎?他是我進宮后見過最和氣的人了,卻被晏玥竟無緣無故設計摔落高臺,今生不能起舞。而如今柳哥哥正與晏玥同處一地,他該多么無助?!” 聽著貴人不斷抖出的有關晏玥的累累惡行,七遲一時不語。她是一個心從道義的人,而她的道義向來認為,一個人有罪,應給予相應懲罰,而不是羞辱。況且貴人的話真真假假,難辨虛實,宮中后君有誰純潔無辜?有誰不沾鮮血活著笑到今天?比起他人口中的轉述,七遲更愿意相信自己調查的結果。 她抬起眼,面色誠懇,熟練地說出一通話,“貴君說的對,妾明白您擔憂柳郎君的心情,妾日后一定加強警惕,提升侍衛府的守備力量,確保長門宮無人作祟,請貴人放心?!?/br> 這番話似乎沒什么毛病,就是聽著渾身不得勁。貴人難受地揉了揉太陽xue,他尚未經歷現代社會乙方話術的陶冶,一時間卡了殼,醞釀不成的話堵在喉間不上不下。 抿了口茶水做緩解,他偏頭吩咐侍子取來一個小匣,端到七遲面前打開,強行將對話拉回他原先計劃好的程序上。 “宮中生活不易,本宮特地尋來一些好變賣的玩意兒。只需要姜七侍衛在當值時稍稍漏一個口子,無視北室發生的動靜,這些......就都歸你了?!?/br> 七遲欣賞了一下匣子里頭堆迭的玉佩金飾,沒接,“恕妾不能答應,守衛長門宮是侍衛的本職所在,若是答應貴人,妾可是要被安上玩忽職守的罪名的?!?/br> “長門宮乃圣上厭棄之地,侍衛處有多久沒踏足此地了?姜七侍衛何必如此認真?” 七遲半闔眼簾,厭倦像是潮水般撲打而來,她向來不喜鉤心斗角,更別說卷入夫人家家的陰私之中。對她而言,眼下晏玥的身體狀況優先于一切陰謀算計和前塵往事。 這種選擇并非針對特定的人,而是出于解決事情的原則,它是一種對生命的敬畏,一種對人意志的保留。盡管晏玥的過去蒙著一層血腥的紗,但七遲俠義的性子決定了她沒法放棄倒在眼皮子底下,尚有求生意愿的人。 她嘆了一口氣,“這個事呀,我們講不是說,不是說不辦,那么但是呢,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我們談說,說一定怎么怎么樣,說不行嗎它也不是,我們講事在人為啊,我們可以辦法,啊,可以想辦法?!?/br> “放肆!” 貴人重重拍向扶手,顯然是被這一通廢話氣著了。他指著七遲雙唇顫抖,半晌說不出話來,周遭絲竹之聲迅速停歇,眾仆人退至兩旁,殿內陷入壓抑的死寂。 但就算貴人怒火攻心,最后他還是沒有明面上責罰七遲—— 大盛每任帝王都是由祝、迷、瓊、棠四大氏家共同協商選舉出來,也就是說當今圣上的孩子不一定會是下一位圣上,這在根本上杜絕了父憑子貴的可能。所以這個世界壓根不存在外戚問題,深宮的后君們更是得不到半點實權。他們的一生全仰仗著圣上而生存,為此他們樂得關起門來做蠱中斗。 因此后君格外注重與下人的關系,賞罰并施,以小利相誘,以恫嚇相持,揚愚忠而抑智思,各種方式無所不用。不過,這些手段只能收買無根浮萍般的侍子,侍衛那是想都別想,她們效忠的永遠是普天女人共同擁有的「姜」圖騰,至于后天冠姓的男子,無論貴賤都不入她們正眼。 正是侍衛脫離后宮生態鏈的地位,讓七遲拒絕貴人所求后,順順利利地離開華清宮。 在她看不見的殿內,貴人的臉霎那間褪去血色,蒼白如紙,他倉惶軟癱在地上,揉皺侍子的袖子,哀哀啟口,“你都看見了,是那個侍衛不肯配合,我真的全都照做了,全都照做了,求他放過我吧?!?/br> 侍子拂開貴人顫抖的手指,攙著他坐回椅上,好像瞧不見貴人畏懼般,低眼斂眉輕輕按摩手下人的肩頸。 “貴人說的是什么話?!?/br> 他緩慢湊到貴人耳邊,紅唇一張一合,森冷的牙光滑膩地一閃而過。 “那位宅心仁厚,何來放過不放過?!?/br> “您這是累了,奴才扶您去后殿歇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