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爬
七遲過了好幾個星期才知道晏玥所說「你不管我了嗎」的意思。 這不能怪七遲馬虎,幕后主使者摸清了她值班順序和日常出行時段,每次行事都精準避開了她。若不是臨時有事改道而行,她短時間內還真沒法發現什么端倪。 七遲知道晏玥愛面子,那是生來刻在他骨子里的,按她賽博老家的話來說就是渾身就屬嘴梆梆硬。她還記得晏玥剛來長門宮的模樣,不同于以往千篇一律的灰敗面色,他紅紗白肌,瑰姿艷逸,昂首猶如走在煌煌宮道上,令人覺得世間一切可以想象的驕傲都緊隨其后。所以她理解晏玥遭受羞辱施虐后為什么選擇緘默,一個驕傲的人處境越是凄涼,越是想要維持在人前的形象,挽救最后一點能夠欺騙自己的體面。 七遲接過宮人遞來的包裹,前幾天她聽此人家中存有多余的貓薄荷,便尋她買了幾錢。 她們碰面的地點在長門宮的北門,左手邊連著長門宮最荒蕪的片隅,那里曾是馬嘶蕭蕭、翠草如蓋的跑場,如今黃沙肆意,沙礫翻滾,在將融未融的雪層間,閃爍著某種惡獸的齒光。 于是悚然的景象無處可避地落入往回走的七遲眼里。只見看不出官制的壯婆站成兩排,左右圍夾著一個四肢著地狗爬的男子。 面容被凌亂的頭發遮擋,只能根據身形看出是一位男子。他細白脖頸上繞著一圈嬰兒手臂粗的鐵鏈,嘩啦作響,之前匆匆有過一面的公公持鞭跟在后頭,只要他稍有停下來的跡象,就輪圓了胳膊狠命抽打。 軟鞭如蛇吐信,抖出觸目驚心的殘影,一席紅裳被鞭身倒刺刮成條條塊塊,凌亂地掛在身上,露出一大片血淋淋的肌膚。 那人抱頭蜷縮成一團,在劇痛中虛弱呻吟,沉重的鐵鏈墜著細頸,將顱腦牢牢磕向地面,映著雪光逼射出一種折斷尊嚴的殘酷。 “真無聊!老娘看膩了!”,人群中有聲音高呼。 “大人別急,好戲在后頭呢?!?/br> 公公嗓音尖利,揚起面具般的笑容,滿臉皺紋如同淬了毒的針尖。他吹了聲口哨,很快,一只碩大的黑狗竄出林內,眨眼間跑到公公腳下,舌頭猩紅,涎水滴滴答答沿著獠牙淌下。 他用鞭柄抬起可憐人的下巴,令黑狗湊近細瞧他縮得幾乎看不見的瞳孔。 “乖乖,他就是主子賜你的公狗,怎么玩都行?!?,公公解開它項圈,往前推了一把,“去吧?!?/br> 黑狗似聽懂人話般,粗氣更甚,咧開血盆大口,蹬腿沖向男人。 “滾,滾開!” 男子細不可聞的顫音中懸著瀕臨崩潰的情緒。他連滾帶爬地躲開黑狗的爪風,但沒跑幾步就被公公一鞭子抽回地面。 公公按住黑狗的頭,命令它停下。收緊手中鐵鏈,把跌倒的男子硬生生扯回腳邊。 他掌了他一嘴,樂呵呵道,“我家主子的狗忠誠、聽話,最是呵護同伴的了。你瞧不上?要不要再牽幾只來,您挨個試試?” 說著,他將手指含在嘴中,作勢吹口哨。 “不!” “......” “......我做就是......我做......” 男子緩緩松開捂臉的手掌,眼底似有某樣東西寸寸碎裂,發出瓷器落地般的脆聲,他木然地趴回地面,挪動手腳,在一道道灼熱的視線中艱難爬行。 他一面粗暴地用腳踩彎男子脊背,讓底下形狀飽滿的臀曖昧高撅,一面做吆喝狀,“奇人怪事,大人們都來看看哈,有只sao狗白日求歡哩?!?/br> 男子嗓間擠出一聲掙扎,“我不是......” 話音未落,鞭聲尖嘯而至,濺開斑斑血沫。 “誰允許你說話的?狗會說話嗎?!” “我......” 又是一道鞭響。 陰沉的聲音從頭頂壓下,“真不聽話。乖乖,給你家小君示范一下狗是什么樣的?!?/br> 黑狗得令撲向地面的人,趴在他鮮血淋漓的脊背上按耐不住地聳動后肢,肌rou從皮毛下鼓起,喘出發情特有的急促粗氣。 男子頓時明了公公的意思,拖著鐵鏈掙扎地往前爬行,喊出幾乎是凄厲尖叫的狗吠,“不——汪!” 圍觀的侍衛們哄堂大笑,一只腳惡意地碾了碾他頭頂,“大聲一點,聽不見?!?/br> “汪汪!汪汪汪汪!” 七遲眉頭緊得足以夾死蒼蠅,她掰斷一根樹枝,站在風口擦亮火折子點燃,焦味很快傳到跑場內。 “什么人?” 那群人面面相覷,生怕驚動禁宮侍衛惹出事端,他們不多做停留,飛速撤離跑場。 跑場轉眼間寂靜,像是從沒人來過一樣,唯有白茫茫雪地上錯雜、猙獰的血痕長槍般刺在天地之間,彰顯發生的一切。 七遲踩滅火苗,運功奔向倒地昏厥的男子,翻過來一看。 “晏郎君?!” 七遲霎那間想起去日晏玥被剪斷的頭發,此事是侍衛府疏忽了。她當下伸手環過晏玥腿彎,將人抱起,快步走進距離跑場最近的一間偏舍。 偏舍原本是馬夫所住的地方,屋內還堆積著不少枯黃的麥秸和空癟的麻袋,隱隱殘留著土腥味。 她撥了撥塌面厚厚的灰塵,以袍為墊,尋了塊地方放下晏玥。雖然不是多啦A夢,身為侍衛,她的乾坤袋里少不了應急的傷藥和工具。 小心翼翼剪開粘連血rou的衣裳,盡管一輕再輕,還是不可避免地牽扯了外翻的粉rou。身下軀體猛地痙攣,渾身擰水一般冒出冷汗,漫過爛成一團的傷口,又是新一輪的折磨。 七遲索性暫時封了他的痛感,晏玥這才平息了戰栗,面容恬靜,沉沉睡去,唯有彎曲合攏的膝蓋還在意圖遮掩的羞處。 用酒打濕巾帕,盡可能放輕力道進行消毒。晏玥渾身的傷口一層迭著一層,有如堆積林間腐爛的落花,找不到一塊好皮,就連軟趴在胯下、頗有rou感的陽具也有幾道劃痕。 緊急處理止住血,七遲才放心穿過迂曲的宮徑,將昏迷不醒的人帶回北室,以指搭上他的脈搏徐緩輸入靈氣。 好一會兒,晏玥眼簾才微微顫開,盛入一束塵埃風飄的日光。他不知所措地瞪著虛空,突然打了激靈,瞬間從塌面起身,滾落地面,爬向七遲腿邊,吐出半截舌頭哈氣。 七遲驚了一瞬,未等她阻止,晏玥的神情倏忽變得詭譎,弓身伏腰,后槽牙咬得吱吱嘎嘎,視線神經質地鎖定空無一物的平地,凄厲狂吠。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七遲趕緊將人拎了回去,可是每當她松開手,他就立馬跳下床榻匍匐跪地,接連折騰幾次,剛剛纏好的繃帶不出意外綻出了大灘血跡。 無法,她只好將晏玥重新圈在懷中,伸手捧住他癡愚的臉,與之對視,“聽著,你不是狗,沒人強迫你當狗了?!?/br> 興許是聞到熟悉的氣味,晏玥不再執著于跪地狗叫,他親昵地舔了七遲一下,沖她傻乎乎微笑,眼中粼著獸性的神采,黝黑而純真。 “汪嗚!” 她用帕子擦拭他額角血跡,另一只手繞至后背輕柔撫摸發絲,盯著他的眼睛耐心地強調了一遍又一遍。 “沒事兒了?!?/br> “現在沒有危險了?!?/br> 晏玥在鎮定的嗓音中逐漸安靜,以一種沙漠旅人凝望海市蜃樓的眼神黏在七遲臉上,突然,豆大的淚珠啪嗒嗒滾落臉頰,蜒下兩道飽浸赤膽誠意的水痕。 他磕磕絆絆吐出人語,“遲、遲娘!” “我在?!?/br> 七遲將晏玥放回塌上,屈膝蹲在一旁,以降低壓迫感的姿勢握住他的手指道,“抱歉,妾來遲了?!?/br> 晏玥壓根沒聽懂七遲在講什么,只知道自己滿腔心跳正催他打開雙臂投入女人懷中。 “遲娘遲娘!” 他拱著七遲頸窩,一雙杏眸淚汪汪,口中顛來倒去只會念她的名字,就像是「遲娘」代替了「汪」,成為他賴以生存、屏蔽痛苦的語言。 “遲娘,喜歡,不要走?!?/br> 七遲撥開晏玥額前碎發,朝眉間落下撫慰一吻,不厭其煩地回復他。 “我就在這里?!?/br> 晏玥停下動作,呆呆望著七遲,仿佛因為輕如羽絨的觸感昏了腦袋,一腳栽入太虛幻境。盡管擦去了血跡,但破了皮的臉頰、唇rou不斷有血絲滲出,仿佛被蠧蟲蛀食的海棠,夾在生死縫隙間散發出詭麗的香氣。 他揚起臉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應,于是迫切地去啄她的唇角。 七遲將不安分的小狗按在胸前,無奈嘆氣,“不痛嗎?” 小狗嗚嗚咽咽,淚水打濕了七遲一大片衣襟,“痛,痛死了?!?/br> “睡著就不痛了,你已經安全了?!?,七遲柔聲說著,手指繞到他后頸處,熟練一捏,將強制昏迷的人扶回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