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中斗
雪從半夜開始下,天亮時仍刮著蒼白的風,宛若從蒼天垂落的一卷裹尸布。 屋內陰沉,一點薄亮從窗口沿向地面,投下小塊小塊的菱形光斑,如水波紋動,輕巧地躍上竹榻上沉睡的男人。 柳煢薄脆的眼皮下眼球滾動,神智正在艱難地擺脫困倦。他翻了個身,迷糊地耷拉著眼,伸手朝旁邊勾去,只摸到一片冰涼。 “遲娘!” 他一下就清醒了,驟然坐起身,慘淡環顧四周。 哪兒都找不到想要見的人。 唯有墻角黃銅銹綠的油燈歪向一頭,伸出葉片兒狀的托盞,在窗紙濾過的雪光中凝成剪影,早早兒熄了。 “不會的、不會的?!?/br> 他不死心地趴在榻上摸索,簡直像盲了眼的人初次以手觸摸世界那樣,慌亂、慎重、詳致,哪怕一絲也好,只求翻出一片殘留的體溫??纱搀世涞娜缤厣系难?,硬的好似山頂的冰,將他五臟六腑凍僵。 他還未來得及細細回味昨晚共赴云雨的欣喜,就被重重摔回地面。 灰敗爬上他妍奇的面孔,像一朵離枝墜地的海棠,菌絲暗自腐爛了馥郁花瓣的背面。在堅不可摧的事實面前,他不得不氣若游絲地承認她已經早早離開了。 他甚至不記得昨晚何時睡去,當時七遲熄了燭火,他心下惻然,抱著七遲問自己哪里說錯話了他可以改。七遲沒有正面回答,哄了兩句讓他不要多想,一只手便搭上他的后頸,那么輕輕一捏,然后呢,然后再也沒有了。 柳煢手肘抵著膝蓋,指尖按住生疼的太陽xue,另一只手猛然一揮,將幾案上的一只瓷碗掃落地面。他搖搖晃晃地下床,撿了一片邊緣尖銳的碎片,毫不猶豫地割向手腕,撕開血淋淋的傷口。 男子不易修煉,缺少靈氣煉體的身體難免脆弱,柳煢更是發了狠勁的對待自己,很快鐵銹味的血液覆蓋了他整只手腕,看不見肌膚原本的顏色。 在他落下第三十道時,虛掩的門被氣勢洶洶地推開。 “瞧瞧我們的柳大瘸子,又大清晨在發瘋呢?!?,晏玥盛裝艷容地走了進來,柳煢下意識把凄慘的手臂往身后藏。 “躲什么呢!” 晏玥一把抓過柳煢手腕,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入皮開rou綻的劃傷,把長長的裂口往外撕扯更大。 柳煢疼得渾身骨頭都在抖,他嘗試抽回手臂,卻不敵晏玥的力氣,被更粗暴地拽了回去。 汩汩鮮血涌出,漫過晏玥的指尖,沿著柳煢胳膊流下一條條殷紅的痕,滴落被褥洇開大片的濕漬。 “我來猜猜,昨晚你又在白費心思啦?撲哧,發情也要有個限度,遲娘怎么可能會看上你?!?/br> 晏玥加重手下力道,嘴角含著鋒利的笑,“區區一個雛伎,不知道被多少人偷偷摸過,你配接近她嗎?” “配不配不由你說了算?!?/br> 柳煢滿頭冷汗擺脫晏玥桎梏,挑釁地扯開里衣襟口,露出肌膚成片的曖昧指痕,尤其是窄勁的腰腹,上面甚至還有一枚不淺的牙印。 “敗犬看什么都是敗犬,我可和你不一樣,昨晚遲娘......”,柳煢未把話說盡,只是將‘遲娘’二字念得繾綣曖昧,不得不引人深思。 “賤人?!?/br> 晏玥笑容更盛,嘴角揚起的弧度簡直要達到人類能力的極限。 他扯住柳煢發絲,乖戾地將人拽下竹榻,一腳踹上胸口。柳煢視野嗡的一下發黑,等他喘過氣,撐在地面上的右手已被一只厚底紅香羊皮靴踩住了。 仿佛察覺到柳煢的視線,猩紅的靴子重重碾了兩圈,五指連心巨痛,晏玥惡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腳廢了,是不是手也不想要了。你若再存心接近遲娘,小心真成了手腳具殘的廢人?!?/br> 柳煢嗤笑,“你敢嗎?” 晏玥反手一耳光,把柳煢的腦袋扇撞到榻腳上,“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以前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你推下高臺不被發覺,現在照樣能悄無聲息地踩斷你的手?!?/br> “那就來??!”,柳煢梗著脖子,啐了一口唾沫到晏玥的鞋面,“我敢憑一腔真情,把自己的過去完完整整交給遲娘,而你呢?” “你敢讓她看見埋在院子柳樹下的野貓骨骸,敢讓她知曉你是如何親手給七個月大嬰孩灌下毒藥,敢讓她聽見那些枉死的生靈飽經折磨的哭嚎嗎?” “我不敢,所以我不會讓任何人透露端倪?!?/br> 晏玥狂氣地笑著,強行掰開柳煢的嘴,塞入一枚苦澀的藥丸。 柳煢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氣,一把掀開晏玥,手指伸入口腔,拼命扣著喉嚨干嘔??墒撬幫枞胱旒椿?,他再怎么催吐都無濟于事。 晏玥好整以暇地瞧著狼狽而驚恐的柳煢,“這可是最后一顆噬心丹了,你應該感到榮幸,一介伎子竟可以得到與大盛公主一樣的待遇。對,就是你以為的公主,才七個月大呢,沒日沒夜地哭啼,最后七竅流血死掉了。真可憐啊?!?/br> 柳煢面色蒼白,雙唇顫抖得不成樣,“惡鬼?!?/br> 晏玥咧開一口白牙,“所以千萬不要和惡鬼作對,尤其是在他饑腸轆轆的時候?!?/br> * 七遲確實沒料到柳煢會察覺自己神色的變化,并且格外執拗地詢問其原因。斟酌再三,她還是決定捏暈柳煢,物理打斷輸出。把柳煢塞入被褥,她沒留下來過夜,冒雪回了侍衛府。 月懸在西邊,夜晚過去了大半,將近凌晨。七遲走入小屋后院,從廚房摸出一壺濁酒,盤腿坐在香樟樹下嚴肅反省自己。 七遲者,京城人也,年二十有三,官位末三品,未婚未孕,雖家貧,性卻堅韌。是一個認為人的完成是需要跋山涉水進入窄門、最終得以生活的成年人。 原以為一通話療令柳煢振作精神后,他會繼續走上追求舞蹈藝術的道路,沒想到這人竟直接扭轉了目的地,選擇跟隨她做一條亦步亦趨的小尾巴,像認了主的寵物一樣。 一個人可以是藝術的繆斯,但絕不會成為終點。而且七遲不需要別的寵物,她已經有小桃了,小桃是偉大的,小桃是無可取代的。 想到這里,她翻身竄上樹干,精準地從枝葉里薅下一只皮毛油亮的貍花貓,捏在手間的酒壺一滴不灑。 “不要擔心,mama只要你這一胎!多生缺德,少生多福!不婚不孕保平安!” 小桃淡定地沖她喵了一聲,小小一張貓臉,掛滿了令人心疼的習慣。 七遲揉搓了一會兒,將今晚的事情拋諸腦后,果斷跑回床上睡去。她沒別的優點,就是忘性大,總是能從感情中獨善其身。 一睡到天亮。 zuoai這事爽是爽,就是折騰得猛了些,七遲醒來骨頭還積壓著疲倦,睡意從各個身體角落散發著誘人的氣息。 她惺忪地煮了粥,取食材的時候特意多加了一份。米算不上精品,但勝在新鮮,性溫味甘,用小鍋中火煮熟,放入兩顆棗子,再調至小火悶十幾分鐘。盛出來的時候,濃稠香糯,熟爛的棗rou甜絲絲滲入米粥,入口后在唇齒間若隱若現。 七遲喝完自己那份后,將余下一碗放入食盒,又回房拿了一匹牀單,夾在胳肢窩下,直接單手翻了后院磚墻,走向長門宮。 徑直來到西廂房,柳煢不在屋內。七遲把食盒放在地上,利落地給竹榻替換了牀單。左右等不來柳煢,就把粥帶回去,和同僚交接了班。 她提刀巡邏了兩圈,忽然視野闖入一顆紅彤彤的山楂,它從上頭砸向她身前,咕嚕嚕滾了兩圈,撞到鞋尖停下。 七遲抬頭,見晏玥笑吟吟坐在墻頭,懷間一束山楂枝,烏發紅衣,映著皚皚白雪,燦然生光。 看到七遲回望自己,他又摘了一枚果實擲向七遲。 七遲抬手一抓,輕易地接住了山楂果。 “好身手?!?,晏玥拍手。 “這算不了什么?!?,七遲實事求是。 “對我來說就是很厲害,換我肯定接不到?!?,晏玥撇嘴。 他動了動身體,雙手撐著墻磚作勢往下跳,可調整了半天動作,還是僵在了墻頭。 良久,“我下不來了?!?,他干巴巴地說。 “那郎君是怎么上去的?” 七遲失笑搖頭,向前助跑幾步,素黑的衣袍一起一落,晏玥就被拎著后衣領帶下了墻頭。 “你又救了我一回?!?/br> “言重了?!?/br> 七遲自覺此處已沒事,便準備離開。 她的腳步被一道輕輕的牽扯力絆住,晏玥虛虛拉著她的袖子,指向一顆歪頭榆樹,“你看那顆樹,是不是很適合搭一架鞦韆?” 七遲無奈,“圣上有令,長門宮不允許建娛樂嬉鬧之所?!?/br> “娘子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晏玥拉著七遲袖子搖晃,有意無意從衣領里露出一截春光波蕩的鎖骨,美目流盼看著七遲。 “圣上日理萬機,才不會有空關注此地,只要遲娘睜只眼閉只眼?!?/br> 七遲的視線停留在他血痂橫布的指尖上。 “你手指不抹藥會留疤的?!?/br> 她目光坦蕩的令晏玥不禁懷疑柳煢早上話語的真實性,要么柳煢真騙了他,要么.....不,他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差過柳煢。于是他的聲線愈發黏膩,全身抽走了脊椎似的貼著七遲胸口。 “長門宮陰冷,人心又險惡,去哪里都不得勁,我小時候最愛玩鞦韆了,如今細數已過十余年,難道遲娘連這一點點的憐憫都不愿給我?” 七遲合攏晏玥越開越大、朝不妙情況演變的衣襟,守禮地不碰半點肌膚,嘴中仍是溫和卻也客氣的話,“郎君別為難妾了?!?/br> “呆子?!?/br> 晏玥看了七遲一會兒,找不到絲毫動搖的痕跡,頓時把笑容一收,轉身回了院內。 七遲對他的喜怒無常適應良好,她聳聳肩,繼續自己平淡的日常工作。 照舊巡邏一圈,長門宮寂靜地只留下飛雪落地的聲音,就連呼呼作響的風似乎也被宮內血盆大口般的殿門吞沒。 人至東院時,七遲瞧見一只早膳食盒原封不動擺放在門前,她瞧著不對勁,打開查看,悚然一驚。 油水全無的飯菜上躺著一只瘦骨嶙峋的死老鼠,被煮得血rou模糊,只留下一張令人頭皮發麻的鼠皮還能看清樣貌。 以往負責送膳的侍子雖偷工減料,但也不曾有過這樣明目張膽的羞辱。而且東院是長門宮內受到最好待遇的住所,宓渡雖然居住長門宮,但由于圣上憐惜他家中慘案,仍保留了三品夫人之位。故而在地位不高的宮人眼里,這位棄君任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一般情況下,不會故意為難。 東院靜悄悄地猶如深山古寺,檀香長年一日地飄蕩,顯得食盒里的死物不潔之氣更重。 七遲默默將整只食盒銷毀,回屋重新熱暖江米粥。 雖有一日二食的規定,但長門宮的性質注定棄君們每餐只能吃到殘羹冷炙,并且用膳時間有限,過了時辰,就必須熬到晚上才能填上一口肚子。 七遲回到東院,叩響門扉。 “姜宓夫人,妾早晨多出了一碗素粥,若有需要,請自行取用。食盒就放在門邊?!?/br> “咚?!?/br> 門板被人輕輕敲了一下,一道干凈如雪蓮的聲音從后頭傳來。 “感激不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