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科舉路 第85節
這代表他們不僅認可了何似飛的才學,還有他的胸襟和人品。 ——這等比教諭們講課還清晰明了的筆記,居然沒有猶豫的就分享給他們看,何小公子簡直大氣! 自此,何似飛在木滄縣文人圈中徹底坐穩‘第一把交椅’。即便是在行山府,他的名頭也漸漸有了與那花家花如錦相提并論的苗頭。 畢竟,何似飛這個小三元,可是力壓了郡城羅家嫡長子羅京墨一頭的! 很快就到了臘月二十四,歲考這日,辰時剛到,天色稍霽,太陽正奮力穿破云層,透出蒙蒙光亮。 因著考生太多,教諭們讓眾學子將桌案都搬到cao場上,依次排開。隨后各自落座,等待發卷。 在發卷的這個檔兒,縣學后門大開,供此次歲考書生的親朋好友前來觀摩考試。 以往嚴肅的縣學終于允許普通百姓進入,不少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不顧寒冷,裹著大棉襖過來了。 何似飛因為個兒高,坐在后排,他聽到有人叫喊著:“黑蛋,好好考!給你爹爭光!” “二狗,看爹這邊——” 此話一出,整個考場不知道多少小名叫‘二狗’的書生都循聲看去,人群中傳來一陣哄笑。 教諭們立刻維持秩序:“肅靜、肅靜,考試時間不得喧嘩,否則逐出縣學?!?/br> “莫要喧嘩!” “莫要喧嘩!” 教諭們的話還是很有威懾力,加之他們面容嚴肅,都蓄著一小撮山羊須,看起來就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人群果然很快安靜下來。 他們不說話了,但那盯著自家孩子的熱切目光還在,甚至更加熱烈了。 這回,即便是大家桌案離得挺近,按理說一側頭就能看到別人的答卷,可誰敢在此時作弊? 那可是被家里爹娘好友盯著的。 何似飛覺得這樣是避免了作弊,但任誰考試被七大姑八大姨如此看著,都會有偌大心理壓力吧。 就在何似飛收了思緒準備等候發卷時,眼尾余光忽然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家老師居然混跡在人群中,正抱著個湯婆子,笑呵呵瞅著他。 何似飛:“……” 這下壓力降臨到自己身上了。 第110章 收回目光, 何似飛當即坐得更端正了些。 時值隆冬,他依然沒有穿棉襖,而是僅著兩件雙層外衫——畢竟來年八月考鄉試, 隨后便是又一年二月在京城舉辦的會試。 京城屬北地,冬日比木滄縣要冷上許多,到時他更得在小小的號房里熬九日八夜,與其臨時抱佛腳, 不如早做準備。 就在何似飛指尖捏住教諭所下發答卷的時候,忽然感覺自己背后多了一束似有些熟悉的目光, 那目光中好像還帶著淺淡的心疼。 他下意識要回頭去看,可此刻已下發答卷,再回頭就算違紀,何似飛只能鎮定的坐著, 不再有絲毫其他舉措。 歲考的題目對現在的何似飛而言可以稱得上‘簡單’。 帖經和墨義他已經可以提筆就寫答案,幾乎不用在腦子里將答案先過一遍——四書五經對他來說簡直比倒背如流還要熟悉, 完全不會出絲毫差錯。 至于后面的一道策問和詩賦題, 何似飛也只是在心里起了草, 落筆便是文章。 幾乎只用了一個時辰, 何似飛便舉手準備交卷。 百姓們離得遠,有些看不清何似飛的相貌,不曉得他是誰,與周圍人竊竊私語道:“瞧瞧, 又是一個要去茅廁的?!?/br> 歲考并不如科考要求的那么過分,不會讓大家就地解手, 也不會給答卷上烙個‘屎戳子’, 但凡有內急,便可舉手給教諭示意。 “這少年看著挺俊俏?!?/br> “還少年呢, 沒聽咱家狗蛋說么,都是考中了秀才才能進縣學的,咱們得叫人家秀才老爺?!?/br> “知道了知道了,誒,怎么收了那人的卷子?不是說這得考到傍晚么?這會兒距離午間還一兩個時辰呢?!?/br> “噓,不曉得,看看再說?!?/br> “啊——那少年出來了,那是交卷了嗎?”有人低聲叫到。 “不、不可能吧,這才多久,咱們還沒站熱呢?!?/br> 他們都沒發現,一個裹著厚實棉襖的老頭子一邊搖頭失笑,一邊悄悄離開了人堆。 另一邊,一個穿著青雀頭黛色棉襖的少年也緩緩后退,不過他并沒有急著離開縣學,而是尋著何似飛離開的方向跑去。 這少年才離開人群,沒跑幾步,就被守在cao場口的教諭攔?。骸澳?,哪個舍的?剛交卷的嗎?” 居然是把他當成了學生。 喬影正想著如何回答,就聽到身后傳來一個少年清朗的聲音:“甲一舍何似飛,剛交卷,先生,他是我朋友,來縣學探望?!?/br> 喬影連忙偏頭,目光定在許久未見的似飛賢弟臉上。 何似飛卻只是對他微微頷首后,便移開目光,笑著問:“先生,我帶他進去可以么?” 教諭見他笑,自己心情也好,道:“似飛啊,除了先前登記過的書童外,外人不得入縣學,這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現在大家都在考試,你們悄悄進去罷?!?/br> 何似飛道謝:“多謝先生?!?/br> 說完,便拉著喬影的手腕,同他往里走。 寒冬臘月,少年僅著單衣,勾勒出清瘦卻不顯單薄的線條,喬影本以為他會很冷,兀自心疼著,不料少年人掌心卻很熱,透過衣衫,一直燙到了自己骨子里。 喬影張了張口,小聲叫他:“似飛?!?/br> 他遮了紅痣,穿著一身黛色夾棉長袍,一點也看不出哥兒的模樣。但這一聲喚出口,何似飛怎么都不能把他同‘同窗好友’畫上等號。 至少同窗好友,可不會這么……這么……柔軟的叫他。 喬影感覺似飛攥著自己的手緊了緊,兩人步伐都加快了些,穿過一片明顯是學堂的房子后,總算到了門楣集中的舍區。 不等喬影再開口,何似飛已經打開一扇門,帶他入內。 喬影意識到這是哪里后,熱血倏然上涌,他覺得自己脖頸和耳朵全都紅了,一時間不知該往哪兒看,只能按照何似飛說得坐在房內那把唯一的椅子上。 屋內禁止生爐子,何似飛平素為了鍛煉抗寒能力,也沒準備湯婆子什么的,此刻,倒是顯得有些涼意。 他問:“冷嗎?” 喬影下意識搖頭。 卻聽何似飛說:“你這衣袖中沒有棉絮,手腕處是冷的?!?/br> 喬影愣了愣,他確實畏冷,倒跟那什么‘哥兒體質偏寒’扯不上干系。是他在很小的時候,可能只有三歲左右,曾經被穿著單衣拎出被窩、拎到霜雪覆蓋的院中,凍了一會兒。 當時喬影年紀太小了,按理說他不該記事的,但那回可能太過害怕,導致他一直記著。 他記著自己被人拎著腿,頭朝下時看到的腳踏,記得那在小時候的他看來高高的門檻,記得那些皚皚的白雪和院中紅梅不甚粗壯卻又盤遒凸起的枝干。 他嚇得嚎啕大哭,吱哇亂叫,他不斷的掙扎,那人險些抓不住他。 喬影不記得那人問了自己什么,也不記得之后又發生了什么,只是在長大后才漸漸發現,他們同大伯家里,好像就是那段時間分家的。 那會兒,距離他爺爺過世,還有三年。按理說‘父母在,不分家’,可他們身為京中權貴,就這么輕易的分了。大伯繼承了爺爺‘忠勇侯’的爵位,阿爹則晉升為兵部侍郎,上面坐鎮的尚書是爺爺的老朋友,對阿爹十分照拂。 喬影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冷血。 他在查到這些,推斷出家人對自己的利用之時,居然沒有一點憤怒、痛恨。好像那些人對自己是可有可無的。因此,不管他們做什么,他都不會有一丁點難受。 不過,他這個一到冬天,或者天氣突然轉涼時,身體會不由自主打冷顫的毛病是留下來了。 但他懶得將此事說給旁人聽,反正也無人真心在意他。 與其說出來給人聽笑話,還不如自己憋著。 沒想到,這才短短一會兒,似飛就察覺到了。 何似飛將半開透氣的窗戶關上,但南方的冷是濕冷,每一口吸入的空氣好像都能涼到人五臟六腑,他關窗的效用對于保暖來說微乎其微,反倒是驟然暗下的光線讓屋內氛圍變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何似飛忍住了再次將窗戶打開的手,走過去,背倚著門,說:“怎么這時過來了?” 他沒像以前一樣笑著叫‘知何兄’,也沒有喚他喬影,可偏偏就是這么不帶名姓的稱呼,讓喬影心中頓生一種兩人特別熟悉,熟悉到自己好像已經擁有了他的錯覺。 他低聲答道:“年后就要動身前往京城,到時……再見你不便?!?/br> 何似飛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蜷,道:“何時走?” 喬影道:“今晚?!?/br> 何似飛愣了愣,又問:“何時到?” 喬影回答:“今晨?!?/br> 頓了頓,他似乎覺得自己這么來回趕路十來日,只為了見對方一面的行為太傻,道:“本來可以多留幾日,但大行山那段路不好走,堵了許久,我又得趕在年前回去,所以今晚才得出發?!?/br> 見何似飛沒說話,喬影自己找尋著話頭,道:“其實今早還算幸運,原想去你信中落款的小院里找,結果剛到木滄縣這邊,就看到不少百姓拎著饅頭往縣學走,我攔住一個人問了下,方才得知縣學今日歲考。你此前寫過自己要進縣學,我正好就跟他們一道來了?!?/br> 何似飛道:“哦?!?/br> 以往都是別人絞盡腦汁來跟自己講話,喬影從沒遇過這種說話無人捧場的局面,但他并沒有局促,也毫無尷尬,更是一點也不生氣,只是叫著他:“似飛?!?/br> 這一聲終于把何似飛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的三魂七魄全叫了回來,他才發現自己給喬影連茶水都沒準備。他伸手在桌上的茶壺邊摸了摸,早涼了。 于是道:“稍等,我收拾完東西,一道回家去?!?/br> 喬影彎了彎眉眼,笑著說:“好?!?/br> 今兒個歲考,之后除了會將成績張貼在院墻外,縣學便會關門至年后。 在此期間不許學生隨意進出,大伙兒自然得把東西該帶的都帶回去。 何似飛平素放在縣學宿舍的東西不算少,一個書籃肯定不夠,他準備了書箱來裝。 一些經常翻閱的書籍,謄抄的筆記,換洗的衣服,還有銼刀木塊和一床七弦琴。 至于被褥,何似飛打算等來年開學時再帶去渙衣坊拆洗。 喬影先前沒膽子仔細打量這間小小的臥房,此刻見似飛翻出一床琴,呼吸都頓了頓,他盯著那七弦琴看了許久,忽然抬了抬眼皮,看向那已經比他高了半個頭的少年。 四個月前的對話猶在耳邊:“琴簫合奏,未嘗不是一場樂趣?!?/br> 所以,似飛是為他學的古琴么? 室內的寂靜寒冷都擋不住那顆正急速升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