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科舉路 第84節
喬夫人張了張口,下一句話到底還是沒說出來——換位思考,換做她自己,假使喬二郎沒有那等煊赫的家世,假使他不是被下放到羅織府這樣富饒的地方當太守,她自個兒捫心自問,是不會帶著孩子一路相隨的。就像嫂嫂那樣,大哥在外戍邊,嫂嫂在京中帶孩子。 倒不是他對喬博臣感情不夠深,只是這一出走就是十年八年,她可以忍,她孩子呢?別人家孩子鮮衣怒馬,她孩子跟著種地吃紅薯? 幸而喬博臣說這話也沒有想要影射什么,只是自己嘀咕幾句,見夫人沒有搭茬,便同她一道歇息了。 他們倆是睡好了,喬影這邊短暫的開心和幸福被打破后,再也回不到此前那種氛圍里,并且饑餓感也不斷上涌,他吃了點容易消化的粥飯,把信壓在枕頭底下,自己則起身去回信。 其實白日里喬影已經寫了好幾版的回信,只可惜那會兒他腦子特別熱,寫出來的文字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臉紅,心中感慨——喬影啊喬影,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于是,只能在腦子不熱的時候緩緩思考、認真書寫。 何似飛回到縣城后,順利的進入縣學,甚至還因為廩膳生的身份,被分配了一間約莫一丈深,六尺寬的小屋。 屋內有木板床一張,窄小書案一張,一把椅子和一個小小的飯桌。 這是縣學的標準宿舍,廩膳生一人一間,增廣生兩人一間。那兩人一間的屋子比這個沒大多少,只是多擺了一張床,中間可用簾子隔開。有些廩膳生帶了書童前來,也可申請‘雙人間’。 縣學不像書院,不施行‘封閉管理’。大部分住在宿舍的學生都是午間休息,晚上會各回各家。有些則是家里太遠,也不想在縣城租房,便一直住在縣學宿舍內。 “哎呀,恭喜我似飛賢弟喬遷新居,來來來,哥哥幫你鋪床?!鄙蚯谝嬲f著就要上手。 何似飛將毛筆反捏,在他已經探出去的手背上敲了一下:“免了,我會?!?/br> 周蘭甫在一旁笑:“我看這屋子打掃的蠻干凈,窗戶也挺通透,不錯不錯。似飛,我們帶你去縣學伙房看看,其實飯食口味尚可,只是一般情況下,夫子皆會留堂,留得久了,飯食都是冷的。夏日里吃些冷飯還好,冬日里只能回來用熱水泡一泡再吃,那味道便不怎么好了?!?/br> 何似飛上回來縣學都是兩年多前,自己跟隨著一群十歲出頭的小少年,前來參加縣學考校。 上回在教諭的帶領下不敢多瞧,今兒個故地重游,倒是把每一處都逛了逛。 沈勤益道:“這兒是cao場,往常咱們歲考都是在這兒??吹經],那兒有個后門,歲考之時,縣學還會放家里的書童、長輩前來在旁觀看,如果膽敢作弊,那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br> 何似飛聽說過歲考,意思便是一歲一考??h學、府學、書院等大型教書育人的學堂都會舉行歲考。其難度比起院試來不相上下,且題目比院試要少學多,對于一群考過了院試的秀才而言,算是挺簡單。 畢竟歲考并非要篩選學生,只是檢查你今年是否有認真讀書,是否還有秀才資質。 周蘭甫道:“就一般情況而言,歲考不僅僅是縣學的學生參加,有些在外開辦學堂的秀才也會在戶籍地的縣學報名參加考試,只要他們考過了,來年便不愁沒有學生帶著儀禮登門拜師?!?/br> 何似飛道:“原來如此,謝勤益兄和蘭甫兄解惑?!?/br> 沈勤益道:“謝什么,反正你一定是不愁歲考的。我本打算今年歲考考進縣學前十,這樣即便我沒有廩膳生的銀子,也會跟廩膳生一樣,分到你那樣的一人屋舍。哎,你不知道,跟我一間屋子那人,他、每日打呼嚕說夢話,我午間都睡不大好,下午的琴藝、下棋、騎術課便沒什么精神?!?/br> 這個何似飛倒是能感同身受。 畢竟他們都是雞鳴而起,等到午間都過去三個多時辰——學習期間不可吃飯,只可飲水,這么堅持一早上,身體又餓又累,午間是一定得休息的。 要是睡不好,一下午就會精神萎靡。 但對此他也愛莫能助,道:“節哀?!?/br> 沈勤益嘟囔:“這還節哀,此前你沒來縣學,我覺得自己沖個前十名還有些希望,現在有了你,前十名立刻少了個坑,你說人生怎么就這么難……” 何似飛曉得越關心他越來勁兒,適當的轉移話題:“每日下午都是琴藝、騎射等課程么?” “這倒不是,每日下午只有一門課,看你具體選什么。不過得在每學年初始就選好,且后面不可更改。琴藝有七弦琴、笛子、洞簫、古箏,騎射是每旬初二才有,御車則是每月初三會有,不過御車那玩意兒,學一堂課便大概會了,因此排課不多。至于棋藝,日日都有,但你得找到自己的對手,大家一道練習?!鄙蚯谝娴?。 何似飛明白了,縣學的教學安排同老師的差不多,早間是授課,午間算上用飯可以休息半個時辰,接下來是一個時辰的君子六藝課程,想學什么全看自己選。 第109章 一年之內連考三場連中三案首的何公子進縣學的消息一個時辰之內就傳遍了整個木滄縣, 且有隱隱向外擴張之勢。 那些知曉學政大人出席何案首的高中宴,卻覺得何案首定看不上縣學的人一個個驚訝無比:“何案首的老師可是那余明函余大人,他去縣學, 這不是耽擱時間嘛?” “就是,縣學的教諭才是舉人而已,余大人可是連中三元太子太傅呢!縣學教的肯定不如余老教得好!” “也不知道那何案首究竟怎么想的,難不成就因為縣學學政大人親自相邀, 便拋棄了自家老師?” “誒誒誒這話可不能亂說,何案首進入縣學, 余老肯定是同意的啊,只是他為何同意呢,著實讓人想不通?!?/br> 他們想不通,何似飛則是明白的。 老師讓自己進入縣學, 一是要他在文人圈中不斷交流、打磨心性,不能與整個朝廷的主流文人圈脫節;二是君子六藝的學習;三則是老師年紀大了, 每日晨間接連不斷的教授他三個時辰, 對一位古稀老人來說, 著實負擔甚重。 且他如今把該學的已經大致了解。接下來得依靠自己, 將‘紙上詩書’同‘現實’逐一對照著結合起來。 此過程不可死讀書讀死書,須得親自躬行——通過大量閱讀與經史相較甚遠的雜文書籍擴展眼界;通過與各年齡各階級各行業之人不斷交流,甚至切身體會他們的艱辛,對自己先前的固有認知進行推翻、思辨和重塑, 讓自己的思維更加廣袤全面。 最后,還得將自己多年來的感知和想法用朗朗上口的駢文表述出來。 將上述每一點都做到極致, 才有可能在科舉取士中拔得頭籌。 這也是許多寒門學子明明沒拜過名師, 卻經??梢栽诳婆e考試中獲得優異排名的原因。 ——除了為了改變命運發奮苦讀的決心外,他們天生能就知道農戶一年種地多少, 賦稅幾何,如何養雞,怎么喂?!@方面的經義對他們而言并非只是單純的文章,而是日常生活的延伸,所以他們將其看得更加透徹,再落筆寫文章時,也愈發真情實感。 半日課程結束后,沈勤益好不容易逮住剛從同窗問候中脫離的何似飛,壓低聲音悄悄道:“我最近聽到了一個流言……” 何似飛淡聲道:“既是流言,勤益兄自己憋著便可?!?/br> 沈勤益不屈不撓:“關于你的?!?/br> 何似飛倒是有些驚訝,笑道:“以勤益兄對我的了解,還會分辨不出與我有關流言的真偽?” 他們好歹是多年的同窗至交,雖說沒有像跟知何兄一樣徹夜長談過,但大家一起蹴鞠、登高、在喜宴時幫對方接待來客,早已親如兄弟。 沈勤益幽幽道:“這回真分不清,你得同我如實回答?!?/br> 何似飛心里猜測:難道是陸英將他所說的要去給知何兄提親一事告知沈勤益了? 這種事,沒什么不敢坦蕩承認的。 他道:“你說?!?/br> 沈勤益做賊一樣往四周看了看,見大家都往伙房去,才道:“我聽學政大人說,你之所以來縣學,應當是將余老能講述的東西都學了個七七八八,再單獨學下去難有進境,才選擇進入縣學。就那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師’‘三個臭裨將賽過諸葛亮’,就這原因你才進入縣學的,對吧?” 他自己說完,都覺得自己表達的不夠清楚明白,又補充道:“似飛,你真將余老所能傳授的科舉知識學了個八成?” 何似飛垂眸看向沈勤益,同他四目相對,隨后在他期待又緊張的目光中,微微頷首。 四書五經內容再如何拗口、其中典故再如何紛雜,終究也只是幾本書而已。 即便不是他,換做其他人來,日日讀、日日背、日日默寫、日日分析其中典故并做分類梳理,估計也能學得差不離。 沈勤益見他肯定,當即腿都軟了,在原地抱頭蹲下去。 “你也太強了吧……你這腦子怎么長得啊……” 與此同時,依然在陳夫子那兒念書的高成安和陳云尚也聽說了何似飛進入縣學的消息。 傍晚,兩人正坐在一個不大不小的飯館里,而周圍書生百姓們都在討論此事。 “要我說,我如果是那何公子,還去什么縣學啊,直接去府學!而且還不是行山府府學,就去那羅織府府學!” “就是就是,雖說何公子籍貫在木滄縣,但羅織府是咱們瑞林郡首府,那兒的府學也是去得?!?/br> “瞧瞧你們這話說的,縣學有什么不好?教書的都是教諭,都是舉人老爺,我倒是覺得何小公子一點也不心高氣傲,反而特別踏實?!?/br> “再說,何小公子進縣學,那可是學政大人親自邀請的,不去就太不給學政大人面子了?!?/br> 高成安同陳云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目光里讀出了苦澀。 他們拼命想考中秀才,為的就是進入縣學,日后好考舉人;可在縣城百姓口中,他們所求之不得的縣學,對何似飛來說,居然算是‘低就’,還是學政大人親自出面相邀。 這份苦澀比當初何似飛連中小三元的消息傳來時更甚。 畢竟,他們原本有一個同何似飛交好,甚至成為親密無間同窗好友的機會的。 陳云尚暗恨:“都怪陳竹那個賤人!” 要不是當初陳竹勾搭上何似飛后,拼死拼活不跟他去青樓,他們也不會同何似飛鬧掰! 不過他也只敢暗罵,周家在縣城名聲不錯,那回春堂更是救治了不少傷患的大醫館,陳云尚偶爾能在醫館內看到為女子和哥兒問診的陳竹,都是步履匆忙慌張跑開的。 高成安這兩年也開始相看親家,漸漸理解當時表弟為何會護著陳竹。此刻,他只是嘆了口氣,說:“云尚兄,吃完后回去繼續念書吧,今年我們兩次落榜,明年八月,等我將書都念透,就不信過不了這院試!” 屆時,他就能在縣學重遇似飛表弟,說不定兩人成為同窗后,倒能冰釋前嫌了。 縣城關于何似飛進入縣學的各種爭論,都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淡去。 彼時,何似飛已在縣學讀書一月有余。 雖說縣學規矩是年初才能選擇‘君子六藝’的學習,但念在他們這批恩科考生八月高中,便特許此批廩膳生和增廣生在入學七日內選擇今年的六藝。何似飛選擇了騎術和七弦琴。 其中,騎術學習時間在每旬初二,七弦琴則在每旬初一、初四、初六和初七。 沈勤益對他的選擇毫不奇怪:“初次進入縣學的學生,只要不是特別害怕馬的,剛開始都會選擇騎術。我當初也學了數月的騎術,現下算是會騎馬。等你學會后,咱們可以坐船去寧水縣,他們那兒有馬場,可以跑馬玩?!?/br> 何似飛道:“好,來年開春便可同去游玩?!?/br> 屆時他的騎術應該掌握得不錯了。 沈勤益見自己的提議被附和,當即順桿往上爬,繼續詢問:“按理說一位學生可以選擇兩到三門‘藝’課,你只選兩門的話,空余的時間作何?” 何似飛想了想:“去找老師?!?/br> 他到底還不算完全出師,總得把自己在縣學學到的知識,連同最近大量閱讀雜文書籍后的感想總結下來,同老師一道辯論。 沈勤益見他把時間安排的滿滿當當,恨恨地感慨:“似飛啊似飛,就你這勤奮程度,你不高中誰高中???” 話是如此,與何似飛成為同窗后眾人的切身感受更甚。 ——以前何似飛總是獨自跟著余老念書,沈勤益等人對他的努力程度并沒有直觀感受,只曉得他詩文作得好,蹴鞠剛開始不熟練,后來就踢得很好了。但真的當了他同窗后,沈勤益才發現這人的自制力和專注程度都高到可怕。 縣學的課程都是一堂課一時辰。 四書課程的教諭要求學生跪坐,五經課程的教諭則讓大家盤膝。沈勤益的位置在何似飛右側,他無比驚愕的發現何似飛居然可以在一時辰內都保持筆挺的跪坐,腰桿完全不帶顫一下,并且他維持著這姿勢,還能全神貫注聽講,一直書寫筆記。 于是,課后借抄何似飛筆記,成了癸巳年過年之前縣學的一大風潮。 而過年前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歲考。 教諭早早的宣布了歲考規矩:“不得夾帶小抄,不得交頭接耳。除原本有單人臥房的廩膳生外,歲考前十的學生亦可申請單人臥房;并且,所有前十學生可分得兩串臘rou和六斗米回家過年?!?/br> 那兩串臘rou和六斗米不值多少錢,但這可是縣學的獎賞,大家都卯足了勁兒想要考進前十。 周蘭甫就不止一次聽到有書生感慨:“此前先生講過的知識,我總有些聽不大明白,就是記錄下來也不大懂。但自從抄了何兄的筆記后,那些曾經的疑惑都豁然開朗,好像武俠話本子里被打通任督二脈的俠客一樣,一下就晉升了一個臺階!我感覺我這回能考到前十!” “我也是,前幾日教諭還夸我策問寫得更有邏輯了,似飛兄的筆記當真比靈丹妙藥和靈丹妙藥!” “幸虧似飛兄來縣學了,我先前還覺得他這等才學,來縣學就是屈才了?,F在我立即收回之前的話,似飛兄來縣學簡直就是照拂我等凡夫俗子!感謝學政大人請似飛兄來縣學!” 周蘭甫的同窗大都跟他差不多年紀,可這些往往自視不凡的書生此刻都心甘情愿叫似飛為‘何兄’、‘似飛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