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科舉路 第79節
是哥兒還有什么怕的? 雖說舉國上下都不怎么待見哥兒身份,但只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便無權置喙,再說,成親后日子是兩個人過的,關旁人何事? 何似飛自從拜師后,還未見過老師如此暴怒,他目光中帶了些許慎重,不知接下來那些,還該不該說出。 余明函顯然也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接著說,說完再起來?!?/br> 何似飛老實跪著,道:“發現他哥兒身份后,學生驚怒摻半,心中對他的情誼也不甚明晰。但在那時,他為學生收拾書箱,哭著問學生——當真要在鹿鳴宴之前訂親。學生當時才想到,我們年歲相仿,學生會在一年左右訂親,他亦然。隨后,不等學生細思,他兄長來到客棧,帶了一句楊有許大人的話。學生擔心兩年后京城再見,他已嫁為他人之夫,便自作主張,詢問其兄長他可有訂親?!?/br> 余明函這會兒那些沖上腦子的熱血已經緩緩褪下去,反問:“你覺得自己對他的情誼還是不明晰?” 何似飛依然頷首。 他當時那么問喬太守,是因為害怕失去,嘴比腦子反應快的脫口而出。 但后來再去桃花山上的寺廟,看到了那句‘愿君心似我心’,何似飛便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君心似我心’。 余明函看著他,心說你幸好長了個聰明的頭腦,在自己心里沒做出確切決斷前,會優先選擇最想要的說。 不然,真的就可以后悔一輩子了。 余明函垂眸看著這個滿面青澀和倔強的少年,心中頓生羨慕——也就只有少年人,才敢在心思未定前,憑著一腔少年熱血、一懷少年意氣,將心中不想失去、不敢失去之人牢牢攥在手心里。 若是日后受了世事搓磨,顧慮重重、思緒繁多,還怎么敢開口問出那樣一句話? 想到這里,余明函道:“起來吧,你做的對。其實,感情一事,老夫著實也看不清楚、理不出頭緒,可老夫現在敢給你肯定,你做的對,少年。遵從你下意識、本能的反應,去做、去拼。但切記,你是男子,你的肩膀,要擔起責任?!?/br> 何似飛依然跪著沒起身。 余明函低頭看他,無奈道:“怎么,這是在給老師撒嬌,要為師扶你起來么?” 何似飛緩聲道:“老師,學生在問出那句話后,他兄長告訴學生,待先帝喪期過后,去京城喬家下拜帖,他幺弟姓喬名影?!?/br> 余明函這下真的感覺一口氣拔不上來—— “喬家大女兒身為太后,喬父同喬大郎手握兵權,你、你去求娶喬家幺兒?你前途不要了么!起來,這就書信一封,告訴那喬二郎,他們喬家,咱高攀不起!” 第103章 “似飛, 娶妻當娶賢!”余明函用盡全力克制住胸中怒氣,以至于說話時嘴唇緊繃,露出伶仃細瘦的牙齒和干涸的牙床, “那喬家幺兒,身為哥兒卻假扮男子,在外拋頭露面暫且不提;單就是他明知自己哥兒身份,卻同男子交好, 此行為舉止實屬不端、不德、不顧體統!似飛,細數你方才說過的那些事, 哪件是待嫁的良家哥兒能做出來的?” “老師,您先消消氣?!焙嗡骑w起身拍了拍老師瘦骨嶙峋的脊背,抿了抿唇,慢聲道, “您所言學生明白,但……” “但你還是不想看他嫁于他人, 對吧?”余明函咬牙切齒的替何似飛補全。 何似飛不做聲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 自己對那些約束哥兒和女子的條例并不看重。一是他出生于一個男女平等、只看實力的時代;二便是他曾在鄉下農村里生活了四年。農戶家的孩子, 無論女兒還是哥兒, 都得下地干活,在此過程中他們難免要與男子交談、搭手一起干。如果這就是不成體統,那普通村戶家的女兒和哥兒還怎么嫁人? 余明函把他的沉默當成默認,恨聲道:“你小子不是一貫會審時度勢么?難道真要為了這喬家幺兒, 放棄你的夢想,放棄你努力這么久, 未來可期的一切?” 何似飛忙道:“學生不敢!學生的未來不僅是學生個人的, 更是老師、爺爺、奶奶以及何家列祖列宗的,學生絕不敢言棄?!?/br> 余明函到底是打心眼兒里喜愛這個徒弟, 不想用‘大家長說話,晚輩不得反駁’那套壓著徒弟。 聽他心中還算清明,自己縱然氣急,也先選擇給他講道理:“不敢言棄就得放棄喬家幺兒。似飛,現在已經不是喬家門第高低的關系。京中比喬家門第高的又不是沒有,那梁國公、魏國公等,哪一個不是高門大戶,哪一個不比喬家有根基?要是他們家的哥兒心悅你,你又想娶,為師豈會攔著?但那喬家萬萬不可?!?/br> 因為喬家有兵權。 因為喬家大郎駐守在西北邊疆。 兵者,刃也。一面解帝王憂患,能上陣殺敵,銳不可擋;一面成帝王憂患,使其徹夜難眠,恐名將自立稱王,黃袍加身。 余明函道:“喬家大女兒在宮中,好聽點是太后,不好聽便是人質。不過,有她在,陛下暫時不會動喬家。但你覺得陛下還會讓喬家女婿成為自己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么?會讓整個朝廷百官文武,皆臣服于喬家么?!似飛,可還記得為師教你的第一句是什么嗎?” 何似飛垂了頭,道:“帝王心術,不在明辨是非,徹清對錯,在權衡利弊,掌控平衡?!?/br> 余明函聲音里帶了nongnong的疲憊:“那你還不懂這道理么?去吧,這便修書一封,老夫讓枕苗快馬加鞭送去羅織府?!?/br> - 何似飛扶著老師躺下,自己則出了房門。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后,余明函叫了余枕苗過來:“似飛去了哪兒?” 余枕苗方才沒跟過來,可即便站在院中,還是能隱約聽到主人和少爺的對話。見主人似是動了真怒,余枕苗不敢回去休息,一直守在不遠處,這會兒過來的便很快。 “老爺,少爺去了書房?!?/br> 余明函總算放下心來。 只要似飛肯修書一封,抹消此口頭協約,一切即可回歸正軌。以似飛的才學和計謀,不愁不能位極人臣。 老人家到底體力不大好,方才余明函躺著躺著,就漸漸睡過去,醒來時已到寅時。 在外守夜的余枕苗聽到屋內動靜,輕手輕腳近來,點了燈燭,又給主人添了熱水。 睡了一個多時辰,余枕苗精神頭明顯恢復了些,他潤了喉,問:“幾時了?” “寅時剛到?!庇嗾砻绲?。 余明函放下茶杯,道:“似飛還在書房?” 余枕苗道:“在的,燈一直亮著,我擔心打擾公子,一直沒進去?!?/br> 余明函想了想,擔心何似飛給那喬家阿影寫‘惜別詩’——畢竟這年歲的少年很容易鉆牛角尖,還喜歡跟長輩對著干。有些少年對著干的很明顯,有些少年能維持著表面乖順,但心里會不自覺地逆反。 大家都是從年少時走來的,余明函豈會不了解少年人的小心思。 不過,喬家阿影對似飛來說,實屬爛桃花,必須掐掉。 余明函不放心,道:“給老夫披衣,去書房看看?!?/br> 推門而入時,何似飛身桿兒筆挺的站在書案后,右手指尖捏著一支狼毫,遲遲未落筆。 余明函心道,這小子果然! 主人家的談論,余枕苗不會摻和,很有眼色的關上房門,守在外面。 余明函見何似飛一副凝神沉思的模樣,并未開口喚他,而是舉步走向書案。 何似飛正在寫的這張紙上只落下零星兩行字——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大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埂?」 并非訴說不舍之意的情話。 余明函先是覺得自己低估了徒弟,后將這兩句詩細細品讀一遍,逐漸琢磨出味道。 想渡黃河時,被冰凍的水流阻塞;想登大行山時,卻引起被霜雪覆蓋,無法行進。 這話里話外,不正是何似飛現在的處境么? ——只要他不放棄喬家阿影,只要他敢當喬家女婿,那么他的仕途,就宛若塞川之黃河,滿雪之大行山。 至于后面兩句,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商朝伊尹夢中乘船經過日邊,隨后一路從奴隸爬到宰相之位。 這些典故都是他兩年前當故事一樣講給何似飛聽的,可此刻被他巧妙的應用進詩文中。 何似飛這會兒才察覺自己身旁站了一個人。 但他只是偏頭看了一下,并未行禮,緊接著,繼續落筆——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余明函看著這感嘆和疑問,覺得徒弟這不僅是問他,更是在問自身。 他張了張口,嘴唇微微動了下,卻終究無法回答。 其實給喬太守寫信,可以完美的解決此事,隨后似飛也可以像伊尹一樣,一路青云直上,位極人臣。 但看何似飛這首詩,便……可曉得他的選擇。 他不愿。 何似飛不愿意同喬家阿影徹底劃清界限。 那,余明函也想不到其他解決辦法。 可何似飛書寫的動作一點也沒頓,最后一句詩文一氣呵成。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br> ——這是何似飛給自己的答案。 即便前方無數險阻,終有一日,他可揚起風帆,長風破浪,橫渡滄海。 余明函活了這么多年,第一次因為一首詩怔愣半晌,隨后,眼眶中溢出了淚花。 好一句“長風破浪會有時”! 好讓人蕩氣回腸! 絕妙! 這才是少年! 見何似飛這首詩明顯已經寫完,這張紙張卻不見前半部分,余明函忙把書案另一側那堆帶著新墨的紙張挑揀出來,一張張翻看。 片刻后,終于找齊了四張紙,拼湊出何似飛的前四句——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埂?」 看著這首詩,余明函幾乎能對他的茫然和困頓感同身受。 可他困頓后,沒有選擇那條拋棄了喬影的坦途,而是堅信,憑著自己的才華和學識,終有一日,可以像姜太公、想伊尹那樣,位極人臣。 余明函終究是再也說不出‘修書一封,不要喬影’的話。但他也不會同意這門親事,只是在何似飛寫完擱筆后,對他道:“沖動、熱血是少年人的特性。為師只想問你,似飛,你是離不得那喬家阿影,還是只想逆反為師的命令?” 何似飛眼眶也有些紅,給老師行了禮,道:“學生沒有離不開喬影,亦不想違抗師命。不肯推拒此事,一因學生在世為人,便要言出必行;二因知何兄一腔熱忱,學生莫不敢負?!?/br> 余明函愣了愣,顯然沒料到是這個答案。 第一點好理解,他徒弟向來是真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鮮少‘朝令夕改’; 可第二點,他方才了解過那喬家阿影假扮男子后,便化名為‘晏知何’,似飛叫他‘知何兄’,意思便是他不想辜負‘知何兄’的友情,而非是對喬影的愛情。 他迫不及待問出口:“你對那喬影,當真并非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