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科舉路 第78節
「望晏知何平安喜樂 壬辰年四月十九·何似飛留」 「愿君得展凌云志,扶搖直上九萬里 再愿君心似我心 壬辰年四月廿八·喬影留」 何似飛看著屬于知何兄的字跡,低聲“嗯”了一下。 和尚又道:“心誠則靈,施主福德不可量也?!?/br> - 待何似飛乘船回到木滄縣時,他連中小三元的事情已經在縣城沸沸揚揚熱熱鬧鬧的傳了兩日。 甫一下船,周遭百姓接連道賀,何似飛順手買了兩筐橘子和兩筐石榴,請鄉親們自取。 “秀才郎,這我們怎好意思?” “就是啊,何公子連中小三元,為我木滄縣爭光,我們該感謝何公子嘞!” 何似飛笑道:“大家既是來賀喜的,我自然得給大家沾沾喜氣?!?/br> 話音還未落下,就有人趕緊摸了一個大石榴:“何公子給大家沾的喜氣!我先不客氣了,帶一個回去給我家小子吃,到時讓他也考個秀才郎!” “我也——你們別太快,一人一個啊,給我們后來人留點!” “多謝何公子!” “秀才老爺慷慨!” “何郎君才高八斗,高義薄云,謝過何小郎君!” “讓我進去給我家小姐也搶一個,誒,你們誰讓我一個石榴和橘子,我給誰一百文!” 余枕苗一直在渡口邊等候何似飛——近來圍攏在渡口這里等著似飛少爺歸來道喜的百姓不少,余枕苗先前看著這架勢,心里估摸著等回到家都得一個時辰后了。 沒想到似飛少爺買了兩筐橘子和兩筐石榴,便順順利利脫身。 余枕苗看著同似飛少爺一道乘船回來,本打算跟他一起往回走,此刻卻也加入那搶水果大軍的三位同窗,心道:何少爺這真是智多近妖了。 一些新鮮又水靈的應季水果,加上一句‘沾喜氣’,不僅傳揚了名聲,又不拖延時間,還讓百姓們都樂呵呵的,覺得不虛此行。 一石三鳥,當真……厲害。 何似飛其實并沒想這么多,他只是急著回去見老師?,F下圍攏他的人少了,自個兒加快腳程,從渡口到余府這段路程,用時居然比平日還短些。 余枕苗在下人伺候何似飛洗手洗臉時,悄悄跟主人說了那‘沾喜氣’一事,佩服的五體投地。 余明函笑道:“他一個半大的小子,就算再多謀,也不會頃刻間就作出這等完美的決斷。枕苗啊,你還是不了解似飛?!?/br> 余枕苗洗耳恭聽。 余明函樂得解惑,道:“似飛那就是單純的大方。我一直都覺得他不像農戶出身的孩子,反倒真是那種數一數二的大世家才能養出來的矜貴公子哥兒——因為見多識廣、因為擁有的太多,更因為胸中有丘壑,所以對很多東西沒有強大的占有欲。別人待他好,他便樂得分享?!?/br> 余枕苗連忙道:“少爺品性不俗,主人教得好?!?/br> 余明函搖頭道:“我可沒教他這些,再說,我這點家底,也教不了他這些。這小子的大方純粹是天性里帶來的,第一次同他交流時我就發現了。而且,他在慷慨的天性里,又帶了精明的算計。兩者并不矛盾。當似飛想要爭取某些東西時,那可真能將人心算得透透徹徹?!?/br> 想著自己兩年多前收徒時,似飛寫得那封‘拜師貼’,可真是把他當時被貶又氣不過的心態拿捏的十分到位。當時余明函還以為這是個孤傲輕狂的少年,還以為自個兒要花大功夫教他如何掩藏野心。沒想到,這少年待人接物壓根挑不出毛病,就像那黑芝麻餡兒的湯圓,看著白白胖胖圓圓滾滾可親喜人,芯兒卻是黑黝黝的。 這樣的弟子好教,卻不好掌控。 唯一獲得他信任和依賴的方法,只有全身心依賴、信任他。 以心換心。 七百多個日日夜夜從指縫間溜走,師徒二人早已親如真正爺孫。 這是兩年多來,余枕苗第一次聽到主人正式談起小少爺的品性,神情滿是自豪。 ——比前兩日少爺連中小三元的消息還要讓主人驕傲。 何似飛凈手洗臉后,端了熱茶,不疾不徐步入堂屋。 余明函正坐在主位太師椅上,余枕苗侍立在他右手邊。 何似飛行至余明函面前三尺遠,站定腳步,余枕苗趕緊拿出準備好的軟墊,放在何似飛面前,何似飛跪下,將熱茶捧過發頂:“學生請老師用茶?!?/br> ——師門規矩,長久不見老師,第一面要以標準弟子禮奉茶。 這與外出長時間不見爹娘,歸家后同樣要磕頭奉茶的道理一樣。 余明函趕緊接過,一口喝了大半杯,道:“快起來?!?/br> 何似飛起身,余明函將他前前后后打量一遍,覺得不夠,最后徑直站起來,走到何似飛面前,從他的手腕捏到肩膀,又拍拍他的后背,道:“四個月不見,似飛長高了,身子骨也結實了。好,好!” 何似飛道:“謝老師掛念。老師來回奔波,身體可有不適?” “京城那邊派來接送的都是好車好馬,舒坦著,”余明函笑道,“先去用膳,晚間來看看你的院試答卷?!?/br> 何似飛錯愕:“院試答卷?” 余明函道:“我找人謄抄了一份你的院試答卷回來,已批改結束。走,吃完再說這些?!?/br> 何似飛無奈道:“老師,您不提還好,說了這院試答卷批改一事,學生哪還有心思吃飯?” 雖然他的答卷排名院試第一,可有些問題何似飛當初寫時就不能完全肯定,這會兒聽老師都批改結束了,自然著急。 第102章 以余明函對何似飛的喜愛和縱容, 晚飯自然被挪到了平時授課的偏廳。 余明函先讓何似飛看他批注過的答卷,自己趁這時間吃了半個胡餅來緩解腹中饑餓。 相別四月,似飛看起來當真是成長許多。他這年歲的少年, 十天半個月不見,幾乎就是另一副模樣,遑論確切算下來,師徒二人已經快五個月沒見到了。 少年輪廓長開了些許, 下頜線條依舊流暢利落,卻因為認真嚴肅的眉眼和微抿的唇, 被燈光映出了幾分堅毅和銳利。好像一柄絕世寶刀,正在不斷的打磨中露出自己深藏的雪亮鋒芒。 少年人真的長大了。 余明函忽然想到,今兒個已經八月二十,再過四個月就到癸巳年, 似飛十五歲——該訂親了。雖說男孩成親可以稍晚些,但也得先訂下親家, 不然好姑娘要被別家少年挑走了。 待何似飛目光從答卷中抬起, 便看到老師正盯著他出神。 何似飛沒有提醒, 而是迅速喝了手邊尚溫的粥飯, 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才開口:“老師?!?/br> 余明函‘咳’了聲,問:“看完了?” 何似飛點頭:“嗯,但弟子對其有三處不解?!?/br> “哪三處, 你且說說……” 這一談,就從對批注的不解, 逐級上升, 不斷思辨,直至把論點掰開、揉碎了做分析。余明函原本還只是緩聲解釋, 后來,自個兒也被開拓了思路,同何似飛辯論起來。 眼看著亥時將過,余枕苗在窗外悄悄敲窗三下,何似飛思緒被打斷,看著已經燃至尾端的蠟燭和炸響了數次的燈芯,心知時間已晚。 他自個兒晚睡沒什么,但老師年紀大了,一定得規律作息。 何似飛當即道:“老師,天色已晚,學生送您回房歇息?!?/br> 余明函顯然還在興頭上,老人家覺少,過了往常睡覺那個檔兒,后來就再難感知到睡意。不過他這會兒縱然清醒無比,還是依從了徒弟的意思,讓他扶自己回房。 兩人穿過月色照耀下的抄手游廊,余明函道:“似飛近日進境很大?!?/br> 縱然師徒二人接近五個月未見,但余明函對徒弟的學習進度心中有數,本以為似飛這些日子能靠著自學達到院試案首的水準,已是挑燈苦學的最好成果。 萬萬沒想到,他現在同自己交流討論,思維之敏捷、切題之精妙嚴謹的程度已經完全在他那張院案首答卷之上! 而院案首的答卷是他十幾日前所寫,那如此長足之進步便定是近來獲得的。 何似飛誠實道:“院試考卷同府試和縣試有很大差距,考過院試后,學生回去不斷思考自己的策問內容,覺得里面疏漏頗多,歸根結底是自己一直只把心思放在與科考有關的書籍上,少了對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知識的思考?!?/br> 他笑了笑,道:“老師,學生是不是學成了書呆子?” 余明函聽何似飛剖析自己,開始還覺得頗有條理,可最后那句調侃一出,便讓他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老夫的弟子要是書呆子,那世上再無機敏之書生。似飛,此話雖是自謙,但自謙過頭了。你當著老夫面說尚可,老夫不會因此輕視于你,可若你當著其他書生面說,難保他們在心中瞧你不起,背后說你連中小三元是因為沾了年紀小的光——畢竟知府、縣令等人確實會對‘神童’頗為照顧,偶爾提個名次也未曾可知。到時,三人成虎,這名聲還要不要了?” 何似飛神色肅重,道:“學生知曉,學生日后絕不再犯?!?/br> 余明函道:“為師素來只悄悄擔心你會不會恃才傲物、驕矜自大,隨后自負自滿,不思進取。哪想到你居然謙遜過了頭——不過你在外向來知進退,為師便不多言。只是為師書房內那些雜文、游記、心得體會,乃至琴譜、話本、草木辨識、藥材應用等書籍,從明日開始,得大量閱讀了?!?/br> 說到最后,余明函愈發滿意,原本他就是計劃等自己回來后,再提點弟子擴展知識面,將此前對四書五經的理解融匯至實際生活的方方面面,這樣才能寫出真正切合實際、非紙上談兵的好文章! 沒想到,在他提點之前,弟子已經聰慧到自己發現了這些! 得一弟子如此,當真是老夫之幸! 何似飛在老師面前,從不掩藏自己的情緒。他拖著長長的尾音,道:“學生知道——可,前些日子學生一直在老師書房,并未看到您所說的那些書……” 話音還沒落下,何似飛忽而想到,應當是老師近期重新布置了書房。畢竟老師早早就回來木滄縣了。 余明函見他突然止聲,爽朗的笑了出來。 難得見自家弟子身上出現這種率先未料到之事。 畢竟,弟子聰慧到一直學的比老師教得進度快些,這樣會讓老師少了很多成就感啊。 “老師?!焙嗡骑w面上帶了氣餒。 余明函坐在窗邊,道:“好好,不笑了,你小子從我回房,又沒讓余枕苗跟來,還有什么話要說?” 何似飛道:“老師所料不錯。學生最近因為一件事,有些苦惱,但今日時間已晚,便長話短說。學生在考府試時,曾遇到一位志同道合、性情相投之友人。起初,學生以為他是肚中有墨水的江湖俠客,便同他一道辯論書中內容??纱巳嗽趯W生府試結束后,每一日都候在考棚外,為學生送飯送水,最后還拉著學生去文廟祭拜,說他同學生一道許愿學生能中案首,把他那一份也許給學生……” 余明函聽著這發展趨勢,頭皮幾乎要炸開——他這弟子,不會被那人帶歪了,喜歡上男子吧?! 這可不行! 何似飛總結的確實十分精煉,道:“府城一別,原以為得兩年后京中再見,不料他隨兄長暫住郡城。學生恰好去郡城考院試,在書肆再遇到他。此回,學生發現,原來前三年買學生木雕之人是他;府試、院試為學生祈福之人是他;給學生準備院試飯菜之人是他;見賭坊‘院試案首’賠率中,學生賠率偏高,下注七千兩銀子為學生拉低賠率的也是他……” 余明函喝止:“夠了!似飛!” 這小子現在告訴他這些,難不成是覺得他見過世面,承受能力好,所以托他稍后告訴家中爺奶,說他們的孫子喜歡上一個男子? 何似飛抬眸,正對上老師慍怒的雙瞳,當即跪在床邊,道:“老師,在院試放榜前夜,學生同他促膝夜談——” “你小子這都能做得出來!”余明函揚起聲音,目眥盡裂,重重一巴掌拍在床頭。 見他大怒,何似飛胸口也憋著一股氣,目光依然絲毫不閃躲,道:“老師,翌日院試放榜,學生遽然發現,此人乃哥兒身份——” “什么?!哥兒?!”余明函這下真的被氣到站起身來,吼道,“哥兒身份你不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