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科舉路 第38節
不過,他自知能有現在的收獲,是因為他博覽無數大家的墨寶,集大師之所長,才慢慢寫出自己風格的字體的。 ——上輩子他便跟著老先生看過不少大師的真跡,這輩子余老這邊收藏的真跡一點也不遜色于他上輩子的老師,兩相結合,何似飛要是還寫不好字,那真的可以稱得上愚鈍了。 現在何似飛可以寫四種字體,三種都算是能拿得出手的。 第一種是很有他個人風格的柳體,字有筋骨,提筆落筆皆有鋒芒,一整張字整齊漂亮,賞心悅目; 第二種則是何似飛一直在臨摹的京都書局印刷的館閣體。有次他默寫完《孟子》,紙張上寫的滿滿當當,再無其他落筆之處,何似飛原本打算將其折起丟棄,被余枕苗看到——他想要花錢把這買下來,畢竟這真的跟京都書局印刷的字體別無二致。何似飛見他真心想要,重新按照書本大小默寫了一本,還讓陳竹幫忙縫好送給余枕苗了。 第三種是何似飛自個兒改良的館閣體,老師雖然說了‘藏不住鋒’,但又說讓他繼續練下去,過段時間就能寫得很好了; 第四種……是真的拿不出手,那便是何似飛的草書。沈勤益曾打趣他:“都說有狂氣的人草書寫得好,咱們似飛詩文做得那么好、看得我都想要張揚一番,但這一手草書完全配不上好詩??!” 何似飛聞言并不氣惱,他兩輩子都沒怎么練過草書。上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勾心斗角的算計著買氧氣,這輩子則在準備科舉,一有時間就在練柳體和館閣體,草書自然寫不好了。 余明函在覺得何似飛特別有書法天賦時,讓他寫過狂草,看了后就被何似飛這手草書給弄得半晌無言。 比起其他任何人,余明函是最能知道何似飛狂氣——畢竟那是能寫出自己日后想要位極人臣,遑論肱骨之臣還是恣睢之臣的少年啊。 可這一手狂草,真的只能看出‘草’,太潦草了。 無言后,余明函想到什么,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似飛啊,比起約束自身,恪守規矩,你比我強?!?/br> ——要不是為了自己的目標,日復一日的練柳體、館閣體,何似飛的狂草能因為沒練過而寫得這么糟糕嗎? 想到何似飛日復一日的堅持穿著單衣跑步,想到他勤勉練字、背書,余明函心中就對這孩子愈發心疼。 誰能猜到,這個時節穿著單衣都不會冷到發抖的少年,去年這會兒已經給自己裹上夾襖了呢? 心疼歸心疼,但能看著何似飛一步步長成自己所期待的樣子,余明函就忍不住浮一大白! 得一弟子如此,夫復何求! 十月一過,十一月初,又到了何似飛每月去回春堂診脈的日子。 每月一診脈,這是余明函要求的。他說京城那些備考的少年郎,在科舉前幾個月,幾乎每一旬都要讓大夫上門診脈,確認身體足夠康健,能撐得住一場科舉考試才行。 不然,他們寧愿讓孩子不參加科舉,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被凍死在科考的號房里。 今日來診脈的不只是何似飛,還有沈勤益、周蘭甫和陸英。 對于科考前的注意事項,何似飛自然不會瞞著朋友,他和陸英都要在兩個多月后參加縣試;沈勤益則要參加院試。 至于周蘭甫,還沒報考鄉試。此趟來,是受二弟之托,當個中間人,讓二弟跟似飛能搭上話的。 何似飛的身體經過一年膳食調養,運動調理,外加自己年紀小,正是成長發育的時候,脈象自然十分健康,年邁的大夫給他連個注意事項都不留,便叫下一位來號脈了。 周蘭甫則悄悄帶著何似飛去了后堂,周蘭一早已候在此地。在周蘭甫放簾子的時候,周蘭一對著何似飛深深一揖,神色懇求,言語懇切:“何少爺,冒昧請您來,是因為、因為我對陳竹情根深種,但、但最近不知為何,陳竹對我避而不見,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見他,如果他不方便,可以不見我,但能否請何少爺幫忙帶話……我、我……” 周蘭一雖然說的斷斷續續,邏輯卻十分清晰,可見是之前打好了腹稿的,只是臨場發揮太緊張,這才磕磕絆絆的。 對于感情一事,何似飛已經一回生二回熟了。 他此前讓陳竹去縣衙幫忙的時候,已經料想到現在的場景——如果周蘭一真的如同陳竹在乎他的那樣,同樣在乎陳竹,那么周蘭一應該會在這時來找自己。 何似飛雖沒經歷過感情一事,但知曉‘感情付出的雙向性’,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感情維持注定是不長久的。 周蘭一比何似飛要年長三歲,身型也比他壯實,按理說氣場風度應該能壓過何似飛這個不足十四歲的少年。但周蘭一這會兒在何似飛面前支支吾吾的說話,氣場委頓,卻絲毫不顯得突兀。 周蘭甫站在門邊,如果有外人來他就會吭聲。 現在外面靜悄悄的,周蘭甫便偏頭去看屋內的兩人。 乍一看,周蘭甫未曾察覺有什么不對,再看第二眼,周蘭甫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微微倚靠著窗棱的少年身上,站姿有些懶散,身型也是單薄瘦削的。但無端的,氣場就是能穩穩蓋過他家二弟一分,不多不少的一分——讓人有壓力卻又不會覺得突兀。 周蘭甫心里忽然泛上一個念頭,何似飛這……真的是那種高門大戶才能養出的矜貴公子哥兒吧。 第55章 交談進行的很順利。 周蘭甫應該提前跟周蘭一提過陳竹在何似飛這兒的地位, 因此,周蘭一并沒有以‘周家二少爺’的身份來跟何似飛談買下陳竹賣身契的事情。他的一字一句里不僅有對陳竹的情誼,還有明顯的尊重, 是那種對于同樣有獨立人格的同類的尊重。 周蘭甫注意到,在周蘭一談起陳竹的時候,何似飛那淡淡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 周蘭一的這些心里話,周蘭甫也是第一次聽, 見二弟有如此尊重哥兒的覺悟,他自個兒都吃了一驚。 ——二弟這樣的想法, 當真是十分難能可貴了。 那么,二弟應該算陳竹的好歸宿吧。 周蘭一以為何似飛會跟自己一樣震驚于這份難得的尊重,卻不料何似飛面上始終神色淡淡,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此事值得驚訝一樣。 那邊診脈開藥的速度不慢, 這里周蘭一也只能長話短說,將希望何似飛給陳竹帶的話說完, 便千恩萬謝的送別了。 出門時, 周蘭甫壓低了聲音問:“似飛, 你……不覺得蘭一這樣的想法很難得嗎?” 何似飛這會兒才驚訝的微挑眉梢:“什么想法?難得?” 居然跟周蘭甫完全不在同一條腦回路上。 周蘭甫只能解釋, 何似飛明白過來后,不禁莞爾:“蘭甫兄,在婚配一事上,大家對男子的要求, 是不是太低了點?” 這下輪到周蘭甫不理解了。 作為土生土長的這時代書生,周蘭甫確實很難理解何似飛的意思——對待成親一事, 男子能尊重女子/哥兒便是難能可貴, 而女子/哥兒卻需要敬重丈夫、溫柔賢惠顧家聽話乖巧…… 何似飛對此沒有過多解釋,離開回春堂后, 四人還要趕赴一場詩會。 ——對于詩會,九月十月的主題有秋收、賞菊,十二月一月有嚴冬、臘梅,唯獨這十一月,可憐見兒的夾在兩個上好的時節中間,再配上凍人的氣候,著實讓人提不起寫詩的興致。 因此,大部分人不會在這時舉辦詩會。 往年此時,學子們大都喜歡蹴鞠、投壺、登高等鍛煉的活動。有家底的人還會租借幾匹馬去享受騎射的快樂。 可這場詩會的舉辦者是高成安。 前日,何似飛下學后,剛拐過縣衙后的巷子口,還沒走到自家院門前,遠遠就見有一個陌生小廝在門口徘徊。 陳竹最近在縣衙照顧那些年幼的哥兒,何似飛白日里一般在余老府中,因此,家里是沒有人的。這小廝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何似飛走到近前,接過小廝手中的請帖,同時習慣性的摸出一點碎銀賞給小廝。待他看到請帖上大大的‘詩會邀請’時,眉頭微蹙,對那還沒走的小廝說:“小哥,抱歉,麻煩告訴你家主人,此旬休沐我已有約了?!?/br> 小廝顯然沒料到何似飛居然會拒絕,他愕然的垂著腦袋,聲音小得仿佛嗓子眼兒里摳出來:“何、何公子,我家少爺說,他已經許久未見您了,這回真的想要同您敘敘舊……” 何似飛將信封打開,這才發現,落款居然是高成安。 到底是表親,何似飛便答應下來。 周蘭甫那邊同樣,到底曾經同窗過兩個月,也答應下來。 至于沈勤益,則是聽說何似飛和周蘭甫都要去參加詩會,自己同樣要跟去不說,還拉上了陸英,理由是大家身為朋友,就要要有福同享、有詩會一起參加。 周蘭甫依然經受不起沈勤益的打趣,偏頭看了何似飛一眼,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便忍不住開口:“勤益、阿英,不是我們不想同你們一道,只是那高、高兄近年同我們無甚交流,突然相邀,我們不曉得其底細,便不敢貿然邀請你們?!?/br> 文人相輕——即便這只是小小一個木滄縣,讀書人中也分了不少派系,平日里斗文、斗詩、斗歌賦的情況不少。 周蘭甫他們幾人都算是縣學一派,有‘正統’出身,即便自個兒不爭不搶,平日里也少不了被其他學子拿來做比較。 這種不同流派之間的比較,斗贏了沒什么,如果輸了……那真是短時間在文人圈子里抬不起頭來。 比如何似飛,去年拜師余明函,可今年二月卻并未下場參加科考,當時還被一些書生暗地里嘲諷過——說他拜師大半年了,連縣試都不敢參加,可別肚子里沒什么墨水吧。 當然也有人出于對余明函的崇拜,愛屋及烏的選擇信任何似飛——說他有可能打算在明年下場考,連考三科,一舉拿下小三元。 大部分文人默不作聲,其實同樣在心底暗暗等待何似飛參加科考。頂著余明函弟子的名頭,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溜溜。 周蘭甫雖然話少,卻是個極為好心的,他又說:“上月似飛一首《詠秋》律詩備受好評,最近原本不應再參加詩會——再過兩個多月就要參加縣試了,聲望對于縣試排名很重要,這個時候可不容許出一點漏子。你們倆也是,陸賢弟同樣要參加縣試,勤益要參加院試,這會兒跟上來湊什么熱鬧,哎?!?/br> 越說越有點緊張擔憂。 縣城就這么大,當時何似飛同高成安一道來縣城,之后又帶著陳竹‘自立門戶’的事情在文人圈里壓根瞞不住。不過,因為高成安同陳云尚一方理虧在先,何似飛的行為處事挑不出錯,想要看何似飛笑話的人也沒有攻訐他的由頭,此事便一直沒什么人提。 但何似飛同高成安關系冷淡下來,便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一年都沒怎么聯系過,高成安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邀請何似飛參加詩會,周蘭甫等人便下意識覺得他不安好心。 沈勤益:“不就是即興作詩么,咱又不是沒作過。再說,似飛在詩文方面天賦這么強,還老有其他流派的人說他是提前準備好的詩詞,等到詩會時假裝是即興創作。這回咱就讓似飛再露一手,看看那些人臉疼不疼?!?/br> 陸英捏緊了拳頭,努力保持冷靜:“縣試排名對我來說沒什么要爭的,有似飛哥在前,我是不敢肖想縣案首了。便不在乎什么縣城聲望——我好像還沒有聲望吧,那便不怵參加詩會!” 沈勤益又說:“阿英都不怵,那我也不怵,似飛更不可能怵!咱們過去證明正統縣學學子的實力!” 周蘭甫被這倆人說得熱血上涌,見何似飛全程沒開口,悄悄抻了一下他衣袖,說:“似飛你來也說兩句?!?/br> 給咱們壯壯士氣。 何似飛:“我?” 周蘭甫點頭:“對,來兩句?!?/br> 何似飛驚訝的跟三人目光相對,完全在狀況外:“不是……我好像不算正統縣學學子?” 沈勤益:“啊啊啊啊何似飛你真的是泄氣的一把好手!” 見沈勤益又沒招架住何似飛的拆臺,周蘭甫和陸英忍不住都笑起來。 笑完后,幾人忽然發現,此前那一直緊繃著的情緒居然紓解許多,即便這會兒已經快要走到高成安的小院門口,他們好像也不像之前一樣擔心了。 高成安的小院里此刻已經有了幾位書生,此前給何似飛送請帖的小廝正在給大家端茶倒水,見門口來人,他趕緊迎上來。 這小院還是去年的模樣,只是可能為了詩會方便,高成安與陳云尚將自己屋內的書案都抬了出來,安置在院子里,方便大家即興書寫。 見何似飛等人進來,院內的書生們齊齊轉過頭來看他。 何似飛將他們的目光盡收眼底,有人好奇、有人驚艷、也有人嫉妒和輕視。 何似飛自打拜師后一直都在努力學,除了一些必要的身體鍛煉和社交外,其他時間基本上要么在余府念書,要么就在自家默背、練字。對于縣城文人圈里那些言論,他大概知曉,卻也沒放在心上,不曉得到底哪幾個面孔在背后說他壞話,更不打算理睬這些。 既然拜了余老為師,在他有成績之前,定然會遭人嫉妒和不忿。再說,如果他連木滄縣城文人的壓力都承受不住,日后到了京城,還不得灰溜溜跑回來? 何似飛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 高成安正從屋內抱了一摞紙出來,見到何似飛,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紙張,走上前去,親近的比了比身高:“似飛表弟現在跟我一般高了。蘭甫兄,還有其他兩位仁兄,快進來,請坐?!?/br> 他話音一落,一位陌生的書生放下茶盞,朗聲笑道:“久聞余老弟子何似飛大名,恕在下眼拙,不知哪位是何小才子?” 這純粹是睜眼說瞎話,高成安就在何似飛身邊,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就是成安左手邊的那個,縣城姑娘們都說他相貌最好,每回只要他參加蹴鞠,隔壁小坡能坐滿了姑娘?!标愒粕薪恿嗽?,一年沒見,他看著比去年成熟了許多,唇邊留了淡淡的胡茬,他見何似飛看過來,露出一個笑容,“何賢弟,好久不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