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科舉路 第37節
想到這里, 何似飛有些頭疼。 他知道自己應該按照這時代的規矩和人倫習俗來,勸說陳竹和周蘭一相親相愛, 畢竟這對陳竹來說確實是一個好的歸宿。 “但還是好違心?!焙嗡骑w輕聲嘀咕。 人間萬事, 唯有‘別人的感情生活’這檔子事兒,最為磨人。 勸和吧, 違心;勸分吧,萬一真把事情攪黃了,日后陳竹想起來后悔,那自己就里外不是人了。 最明智的方法就是任其自由發展,自己不摻和一分一毫。 何似飛此前幾個月確實是這么做的,他甚至還多給了陳竹一些銀錢,只為了讓陳竹面對周蘭一時更有底氣些。 但現在……看著陳竹日漸焦慮,何似飛狠不下心再任由其發展了。 他努力將自己那些中二期沒過的熱血掩蓋起來,盡量以這時代土著的思維來理性思考陳竹與周蘭一的事情。 ——假如周蘭一真的是陳竹的好歸宿的話,那么,怎么才能讓陳竹嫁得更順理成章一點。 陳竹的優點有不少,脾氣非常好,溫柔,能吃苦,任勞任怨,再配上清秀的長相和纖瘦的身材——雖然每一條看似都普普通通,好像都是男子找對象的最低標準,但若將這些完全匯聚于一人之身,還是挺難找到一個合適的。 可這些都是陳竹的‘軟實力’。 真要論起門當戶對來,陳竹的哥兒身份位于性別鄙視鏈最底層,再加上百姓們對貞cao的看重,他都不占優勢。 何似飛這會兒倒沒多想什么家世門第,既然陳竹賣身契在他這兒,那么陳竹就算是他的人。按照他和老師商量的情況,他明年二月考縣試、四月府試,如果不出意外……明年還有可能開恩科,原本要在后年八月才能考的院試估計在明年八月就能考。 再然后是鄉試、會試…… 只要他能一步步考上去,所謂門當戶對要看重的陳竹門第家世便完全不成問題。 那么,真正阻攔在周蘭一和陳竹之間的,只剩下哥兒的身份和那勞什子貞cao了。 何似飛目光游離,按理說會顯得無神又空洞,但桌案上豆大的燭光籠進他漆黑的眼眸,乍看竟有璨然之意。 片刻后,何似飛想到了什么,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轉動,那雙眼睛里立刻聚了神采。 正好,何似飛看到陳竹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一些像是宣紙的東西,看樣子準備去廚房。 何似飛叫住他:“阿竹哥?!?/br> 陳竹身子猛地一頓,著急的將東西往身后藏。何似飛已經大概猜到這些是什么,他沒戳破,只是道:“我的束發帶忘在浴房了,幫我拿一下?!?/br> 陳竹趕緊答應,將原本打算帶去廚房的紙張掖在袖口里,去給何似飛拿束發帶了。 甫一踏入何似飛的屋子,陳竹就怔愣了一下,因為何似飛將桌案上筆墨紙硯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茶壺和兩盞茶水。 “茶水不太熱了,阿竹哥不要介懷?!?/br> 這是要正式交談的意思。 陳竹有一瞬間的發懵。 少爺他……他要跟自己談、談什么? 難、難不成真如他想的那樣,少爺早就看出了他和那抓藥伙計的情愫,之前多給他錢,真的是教他攢壓箱銀! 陳竹鼻息陡然凝滯,腿腳上像是灌了泥沙,沉重的挪步困難。 偏生何似飛坐在原地沒動,只是用那往日有些疏離淡漠的眼眸看著他。不過此刻,那雙眼睛里沒有淡漠,反而含著點點笑意,像蘊含了夜空下璀璨的星子一樣。 陳竹心里‘騰’得升起偌大勇氣,幾個月來的惶恐不安、怯懦擔憂仿佛一下找到了宣泄口,匯聚成兩行清淚,從面頰上滑下。 他心頭腫脹難言,哽咽不出聲,唯有安靜的流淚。 少爺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這個念頭剛一出來,紛雜的情緒一時間充滿陳竹的大腦,他感覺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跟自己隔了一層薄薄的膜,整個世上好像只剩下他和少爺兩人。 他聽到少爺無奈叫他:“阿竹哥?!?/br> 但陳竹眼前卻漸漸看不清物什了,就在何似飛的身影在自個眼前完全模糊的那一瞬,陳竹猛地一驚,從這種自我隔離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連續抹著眼淚,緩緩走到何似飛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捏著茶杯,陳竹能感覺到少爺的目光沒落在自己身上,這讓他有了短暫的放松。 ——從最開始猜測少爺可能知道他跟那抓藥伙計的關系,到少爺真的已經知道,開誠布公找他談,這期間沒給陳竹多少準備時間。 他現下的所作所為完全依從本心:一會兒少爺問什么,他都會毫無隱瞞的說出來,一切、一切都聽少爺的決定。 何似飛等了片刻,見陳竹喝完杯中茶水,又給他倒了一杯,才說:“阿竹哥這幾個月……經常會悄悄笑出來?!?/br> 陳竹沒料到何似飛會這么開場,怔愣的抬起頭,直直看著已經比他高出小半個頭的少年。 何似飛同樣看他,語氣認真:“是想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才笑得這么開心嗎?” 以前的陳竹也總是笑著,但當他一個人開始做飯打掃的時候,滿目都是認真的。只是近幾個月來,他經常會不自覺的笑出聲來。 陳竹慣來是最聽何似飛話的。 何似飛這么一說,他便下意識的回想起惹得自己偷笑的對象——周蘭一。 周蘭一說:“陳小哥,我跟你說,別看我現在給患者包扎換藥這么熟練,五年前我剛認完所有藥,能到前堂來幫忙,那會兒我可緊張了。我現在都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下了大雨的傍晚,因為大雨的緣故,醫館沒多少人,我在把一些很容易返潮的藥材拿出來烘烤。當時醫館前堂就我一個人,突然間外面嘈雜的人聲蓋過了大雨聲,我知道可能出事了,趕緊去后面喊祖……大夫。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上山看果樹,不小心滑倒摔了下來,整個人身上都是血,還有被雨水沖刷過的痕跡。因為傷口太多,要趕緊處理止血,大夫說他處理一個我便去包扎一個。當時我緊張啊,手忙腳亂的給人包扎,幸好這人年輕、命大,活過來了?!?/br> 陳竹聽得入神,目光灼灼的看周蘭一,眼眸里隱含佩服。 周蘭一就在這時,笑著說:“那人和他們家人都很感謝我們醫館,后來換藥,家里人還送了錦旗,喏,就是這個。我當時開心,那是我第一回學著處理傷口。然后我就自告奮勇去給他換藥,陳小哥,你知道換藥時發生了什么嗎?” 陳竹是個很溫柔的人,只會往好處想:“你換藥換得更好了?” 周蘭一忍不住輕笑出聲:“沒,我當時年紀小,又驕傲,結果人傷口在左腿,我給人換藥后包扎到右腿了。當時那個人還一臉愁苦的說,是不是他右腿也斷了?!?/br> 陳竹腦子里想象出了那個畫面,忍不住輕笑出聲。 周蘭一看著他的笑容,別過臉去,只是耳廓的潮紅出賣了他的心思。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一點一滴,都足以引起陳竹情愫翻涌。 他的眼淚第二次流了下來,何似飛安靜的聽他絮絮叨叨,說到一些事情時,陳竹還把那抓藥伙計教他寫過的字,給他畫過的經絡圖都從袖口里攤出來——那些,他剛剛狠下心來準備帶去廚房一把火燒了的。 可現在,陳竹有些不忍心了。 周蘭一是這個世上第一個專程逗他笑的人,也是第一個看向他時,滿眼都是他的人。 何似飛看著陳竹又哭,面上端的八風不動,心里其實是緊張的。 這會兒該說什么才能安慰到陳竹? 他一個單身了兩輩子的中二少年真的不善于處理感情問題,他原意只是想引導陳竹看清內心。 現在看來,陳竹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對周蘭一的感情。 就在何似飛想要耐心等陳竹哭完,說一兩句干巴巴的——諸如“別擔心,喜歡就去跟他在一起,剩下的事情我來就行”的話結束他們交談的時候,陳竹突然拿起一張周蘭一給他的畫,指節用力,猛地撕成兩半。 何似飛聽到陳竹帶著哭腔的聲音:“少爺,我不要喜歡人,不要嫁人,我、我想留在這里?!?/br> 第54章 何似飛還沒組織好語言回復陳竹, 大腦已經率先反應出一個詞——雛鳥情結。 剛破殼而出的小鳥會把睜眼看到的第一個生物當作自己的母親。 同樣的,陳竹在離開陳云尚那個牢籠后,把自己當作了一份精神支撐。 何似飛倒不介意陳竹有這樣的想法。 畢竟, 人活在這世上,總得有個念想,才能日日堅持著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學子們為了考科舉,沈勤益為了娶富家姑娘, 莊稼漢為了田地收成,而陳竹……一直想的是好好照顧何似飛。 這其實不算壞事。一般人家買了下人回來, 還會明里暗里敲打幾棍子、隨后再給個棗子,以此讓下人對主人家更加忠心。 如果何似飛把陳竹當個單純的書童來看,陳竹的想法和做法無疑都是合適的。 但問題在于,何似飛從未把陳竹當仆從看。 馬上過完年就要十四歲的對感情一竅不通的少年眸眼定定的看向陳竹, 目之所及,有陳竹顫抖的指尖, 有被撕成兩半的紙張, 還有那一滴滴從十六歲陳竹下巴尖尖流下的淚水。 ‘啪嗒啪嗒’的砸在桌案上。 在這種場景下, 尋常人第一反應可能是‘都喜歡到這種地步了, 就不要再猶豫糾結,去找周蘭一吧,祝你們幸?!?。 但何似飛卻十分認真的開了口:“阿竹哥,我在想, 與其讓你在我和周蘭一之間踟躕,不如你暫且把心思放在旁的事上。等你忙過一段時間后, 再回來做決定也不遲?!?/br> 這一招叫情緒轉移。 何似飛上輩子經常用。作為感知不到自己雙腿、而且還罹患絕癥的殘廢, 何似飛沒有成長為一個整日陰測測仇視世人的變態,大部分時間都是靠這招來排解心中焦躁的。 當年的何似飛明知自己沒有未來, 卻還是堅持著給自己樹立一個個符合主流價值觀的目標——比如學習、練字、雕刻,日日堅持下來,他便很少有時間自怨自艾。原本黯淡無光的短暫人生好像得到了無限延長。 陳竹聞言怔愣的瞪大眼眸。 何似飛:“前些日子,朝廷安排清剿匪患,以保年關安寧。其中,木滄縣與寧水縣之間的矮山林里,清剿出一大批拐賣孩童的惡徒,其中有十數位不到七歲的哥兒,因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其父母,只能暫時安置在縣衙后院。但考慮到性別與男女大防,縣衙想要找一位哥兒來照顧這些孩子——” 這個消息是去年放何似飛進去縣學參加考校的衙役告訴他的。 后面還有一段:“不過衙門最近銀子吃緊,一日可以給照看之人八文錢,好處是吃住可以在縣衙里,不用花錢?!?/br> 八文錢……一天其他的都不干只做荷包賣錢,都能賺不止十五文。故此,鮮少有人愿意去。 何似飛畢竟住在縣衙后院不遠處,每日出門都要經過縣衙,同衙役們抬頭不見低頭見。再加上大家都知道他是余老的關門弟子,自是有意同他結交,這不,何似飛經常能聽到一些新鮮卻又不機密的消息。 何似飛沒提錢的事情,只說那些個小孩子們因為一直被關押,又得不到好好照顧,不少孩子身上生了褥瘡,看起來極為可怖,雖有大夫會給孩子們問診,卻也不能面面俱到的檢查完身體,并且時時刻刻耳提面命的讓他們不要抓撓。 陳竹很善良。 這個何似飛一直都知道。 他說完這些,不用想,便知道陳竹的決定。 待陳竹收拾完桌案出去后,何似飛站在原地沉思片刻,便拿起墨塊研磨,準備練字。 現在何似飛已經可以寫一手很漂亮的館閣體,打眼一看同京都書局印刷出來的別無二致,但看久了還是能發現細微差距的。 余老上次檢查了何似飛的字,對其評價是:“藏不住鋒?!?/br> 雖然評價的毫不客氣,但余老面上卻十分滿意。短短一年的功夫,自家學生能把字寫到這種地步,已經不是一句‘天資聰穎’能詮釋的了。 那得是‘天縱奇才’。 何似飛倒不知道自己在書法方面的天賦能得到老師這么高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