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可能性
此話一說完,裘子穎沒有得到有用的回答,喪氣不語,繼續埋頭喝粥,留一個毛茸茸的頭給對方。他莫名想到在地鐵抱著她的時候,她也是給他同樣的頭頂,發絲很軟,傳來幽香。 一碗瑤柱蔬菜生滾粥,一碗皮蛋瘦rou粥,胡椒粉和辣椒油在旁作開胃大臣。于她身后,靠街邊,柴魚干臥笸籮飽腹稀罕日光,眼珠瞪魚尾,扁嘴啄眼珠,密密麻麻如紡錘,保鮮至生命盡頭與花生、姜蔥、白米進鍋中大煮。櫥窗展品被爽利一摘,過砧板,刀起刀落,以震顫香樟木的刀功,將脆皮燒鴨卸成大盤珍饈,油膏豐腴,rou香四溢,再壓一小碟酸梅蘸料進盤角,繞裊裊霧氣上桌。 泰豐龍的生意愈來愈旺,旺得這二人周邊都有各國洋人特地來吃招牌菜。拉腸、油炸鬼、粥和豆漿各來一份,都比圣保羅咖啡館一套全英早餐要便宜。全英早餐倒也齊全豐盛,十字烤番茄、焗黃豆、烤蘑菇、薯餅、培根、香腸、煎蛋,再來兩片香噴噴的黃吐司或白吐司,刀叉在手擺足儀態,令小鳥胃眼冒金星。 二人交流常常以中文為主,至于附近的洋人鬼佬聽不聽得懂是另一回事,念唐詩宋詞也不妨礙他們細嚼慢咽或狼吞虎咽。裘子穎的粥先上,卻還未見底,陳雋的粥碗已空,干干凈凈。熱粥入肚,身子暖和,裘子穎的大腦也逐漸清醒起來,她想到獲得真槍的兩種可能性,一是黑幫販賣槍支,二是腐敗的軍事組織提供槍支,兩者的可能性皆不小。好奇的原因很簡單,她原本以為這只是叛逆青年犯的案,但是昨天那酩汀大醉的年輕人不小心說了一句話,這些青年可能是黑幫養的人。他醉醺醺的眼球凝視她的臉龐,繼續煽風點火,朝她噴酒氣講,說不定還有華人黑幫在內。也許這是他對她膚色的揶揄,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撂下臉,卻暗自為此正視。 裘子穎想了想,推開碗筷,還是問對面的人,仿佛隨意銜接這個話題似的:“你怎么看這件事情?我指的是真槍的來路?!?/br> 陳雋慢慢了解她的個性,她像是個負笈游學求知心切的學生,其實年紀輕輕已經飽讀不少詩書,對一些問題肯定持了自己的想法。她這么問便是試探、比對細節,十足的記者秉性。他也不對她遮遮掩掩,說道:“不清楚,普通人要拿真槍沒那么容易,就像我剛才說的,哪怕是加入CCF的學生也只能用模擬槍支,但是黑幫的人很容易,他們招兵買馬,收攬武器,有的士兵加入了黑幫,還留有當初刻有軍功的槍?!?/br> 裘子穎沒想到這方面,又認真思考一會兒。她思考時喜歡放空眼神,或者蹙眉咬下唇和指甲蓋,現在她正咬著剛飽食熱粥而晶瑩柔軟的位置,想啊想,放開,輕聲說:“你應該對本地黑幫有了解?!?/br> “好幾個本地黑幫,”陳雋只是淡淡道:“這里的人都知道納什幫?!?/br> “華人黑幫呢?” “三合會?!?/br> 裘子穎點頭,抽紙巾擦嘴。陳雋以為她還會再問他許多細節,沒想到就這么點到為止。他看見她的臉色依然沒有好轉,帶著客氣的關心問:“你這幾天怎么樣了?” 她知道他看的是臉色,所以答:“感冒已經痊愈,不過昨天和阿加莎遇到幾個年輕人,我們在旅館對面的酒館玩得很累,三更半夜才睡覺,臉色自然不會好,”講完,她禮尚往來地同問一句:“你最近如何?” “在吃中藥?!?/br> “那天我好像聞到幾味很苦的藥材,可以吃吃蜜餞和嘉應子這些口果解解苦意?!?/br> 陳雋沒有注意后話,只把焦點放在她的回答,不禁若有所思起來。她才二十歲,還處在青澀和成熟之間,貪玩也在理。成熟是她的思想和閱歷,青澀是她不時流露的眼神和淺笑,融合以后成了她身上的特質,也是叫人琢磨不透。他笑了笑,邀請道:“如果你喜歡玩,可以常來歌舞廳?!?/br> 裘子穎沒有告訴他昨夜的玩是突發奇想和帶有目的性的玩,在還沒得到真相時,她不習慣與同行之外的人分享。她接受了他的好意,忽然想到那年輕人提到的線索,道別后前往圣保羅咖啡館。陳雋吃完早餐,撩開腕袖讀手表,時間還早,他站起身把碗筷收到陳生所在的后廚,幫他們做一些事情。 后廚的三個洗水池堆了山高一般的器具,幾個洗碗工從早上七點開始就握著鋼刷和吸水海綿對付這些鍋碗瓢盆。他們解決了鍋,還有各種大小的碗,在小小后廚忙煞整個人間,如今已是手臂酸痛,滿頭大汗,動作利索而眼神麻木不仁。陳生背對他們,拎著一個大湯勺攪拌煲里的牛腩湯水,爐火越皺越烈,牛腩軟糯多汁,帶筋和油花,濃郁的香氣蒸發成水珠淌在煲蓋邊緣。其中一個面容敦厚的洗碗工看見陳雋進后廚,識趣地暫停手中動作,等父子倆發話,這樣就可以抽空出后門吸兩口煙。 陳雋點點頭,幾個人眼神一亮,眉頭舒展開,脫下手套,在腰間的白大褂抹兩下手,然后拉開閘門出去消遣兩三分鐘,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陳生見牛腩已成火候,把湯勺放至桌面,關爐,蓋上煲蓋保溫靜置。 洗水池滴滴答答流水,陳雋卷起衣袖,低頭將碗筷沖洗一遍。小時候,他就在做這樣的事情,十歲、十五歲、十七歲,他在后廚幫父親洗碗,洗完再到收銀臺翻書。洗碗也有師徒制,后廚的職位進階往往從洗碗開始,把碗洗好了再來備菜,竊竊私語,上炒鍋,掌握配方和火候,炒足四五年才夠膽從黃粱一夢抽身,拍胸脯宣稱自己是廚師。 陳生拍拍兒子的肩膀,不需他再做這樣的事情。陳雋已經洗了三分之一的碗,放到晾碗盒上瀝干。陳生還是再拍,連連搖頭,又笑,又嘆氣,不由得杞人憂天,用粵語講:“你以前冇洗夠啊,等陣人哋話我虐待你?!?/br> 陳雋這才拿毛巾擦手,回過頭望父親,答:“洗夠了。你唔需要我洗,我先肯來洗,你唔開心?” “算數,”陳生還是搖頭,拿過毛巾晾在架子上,折中一句:“我就當你在彌補,剛剛霸占我桌位那么久,人家都不敢催?!彼鋈亓?,瞥見兩個細路仔在面對面讀報吃早餐,一個擺苦思冥想的神態,一個看似從容不迫,有時會因為前者的回應愣一愣。大約是二人不顧旁人的眼光所致,人來人往中只有他們那桌待得那么久,粥面都要結一層沁涼白衣。 “以前我就不想你做這行,很苦很累,做一輩子都還是那個樣。你也是有出息,讀到大學,鄰里街坊知道了登門帶茶葉,送雞和白酒恭喜我們。你去報道的前一天晚上,許志臨跟我搞一套英國佬的比喻,講得頭頭是道。他說這十七歲的孩子是羊,讀到書是學術羊,讀不到書的就是豬屎羊,連英國佬都這樣,你讀到大學絕對是佼佼者,”陳生想到許志臨坐在那里講的話,隔了很久,才開口:“真是受人之恩,有時候咬牙切齒都得喊他叫貴人?!?/br> 陳雋不知為何心底有一絲不暢快,還是持當初那個看法,不以為意:“一門投資而已?!?/br> “盲塞,人情世故怎么會簡單!”陳生像以前一樣彈了彈他的前額,舒一口氣:“可是我不后悔,你也不會后悔,我不想你一世都跟著我洗碗?!?/br> 話到此處,幾個洗碗工帶著煙味回到后廚,在意料之中發現水池里的鍋碗少了一些。天地可鑒,他們感動至極,因而精神大振,鉚足力氣,噴著余留鼻腔的煙氣,戴上手套再勞作到午時。午時一到,他們即刻化身為饕鬄,將陳生備的牛腩午餐吸吸溜溜一掃而光。 裘子穎在圣保羅咖啡館坐到下午三點,桌上擺放一本新鮮出爐的時尚雜志,是她從插滿雛菊的書架中取的。不讀也能在大街小巷中察覺到,超迷你短裙和金屬鏈甲連衣裙盛行,法蘭絨和花呢面料受設計師青睞。雜志介紹精英時尚駕到,迷幻風即將席卷整個大英帝國。是即將嗎?她昨晚已經見識過五花八門的裝束。 翻到乏味犯困,裘子穎揚起下頜,偶然看見一個戴衣帽的青年。他在她斜對面坐下,要一杯濃縮橙汁,拉開圍巾干個精光,然后彎著指關節,一下一下敲桌,似是在等待什么。果真有一個夾著書的人在他對面落座,戴衣帽的青年迅速推一個祖母綠巧克力盒,而不是引人懷疑的煙盒,接收的那個人把書放到他面前。書是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里面合著錢,戴衣帽的青年確認錢到位后立即蓋上,然后抱書離去。裘子穎握著時尚雜志,悄悄地跟隨在他的后方,轉過熟悉的街道,發現他進入的正是藍寶石酒館。她不再跟蹤,只是裝作回旅館,從玻璃門反射的影子看,那青年已經消失。 與此同時,丁六和梁達士正在歌舞廳的后門清點他們購置的寰球二手貨,為這個地方增多一些樂趣。木箱里放著陶瓷馬、流蘇燈罩、海龜模型等等,還有一樣他們費盡口舌淘回來的老派手搖留聲機。繡花大喇叭,鋼針金屬唱頭,可以播放夜上海舞曲,簡直令人興奮。已經下午四點,英國的天空逐漸變暗,冬天日照太短,黑夜很快降臨。木箱極大極重,歌舞廳準備開業,丁六和梁達士本想叫人來幫忙,可是大伙備貨的備貨,打掃的打掃,清嗓的清嗓,忙得不可開交。加上天太黑,路燈未亮,他們只好暫時把木箱擱置在后門。 “本來現在就很早天黑,沒有一次見過煤氣燈準時點亮,替政府控燈的那個人是不是偷懶!”丁六摸黑進門嚷嚷道。 梁達士推他進門,“偷懶就偷懶,我們自己有燈和蠟燭。前門還有霓虹招牌,少廢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