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談判
鐘點已到,騎自行車的街道小員停在一盞煤氣燈下,輕車熟路地伸一支竿去別,發明于十九世紀的幽靈頃刻幻化為夜的強盜,無跡可尋。無情的幫兇繼續繞道而行,路過抱一箱啤酒的酒保,酒瓶哐啷作響,煽動胡須邊的大煙馴服他叛逆的棕眼。觥籌交錯間,嚼三明治的同事接過這箱鞍馬勞頓的嘉士伯,堆到吧臺,轉身發現剛推臺的馬丁尼見底,留下印著日落帆船的墊杯紙。 暢飲烈酒的這位人士正是肝火旺盛的許俞華。入夜三分,政府管控的燈適時熄滅,爵祿街的霓虹招牌才剛剛點亮,鶯歌燕舞轟鳴頂天。他進入包廂,被一座荷蘭擺鐘和一只鎏金鳥籠里的綠毛鸚鵡吸引,那都是陳雋的心頭愛。他也不動粗,難得規矩地坐在熟悉的皮質沙發上,左右眼轉動,觀察包廂內的布置。只不過一個禮拜,包廂就煥然一新,盡管外面仍壘著一大批黃皮紙箱尚未清點。 許俞華始終不信,這陳雋接下的業務方方面面都干凈得體。即使有些不為人知的交易也無妨,他并不想要做除惡懲jian的爛好人,只是為了一睹陳雋清高善面背后的骯臟事體,好借著機會侮慢輕瀆他。人就是這樣的,見不得人好,對一些是非之事不可自拔,白的也要亂潑顏色詬病成邋遢的,心才舒服平衡起來。所以,他一直不死心地想要找到證據,試探陳雋是否有謄抄的賬本,暗藏一本真,供出一本假,混淆視聽。遺憾的是,他從未發現,而陳雋也并非是走投無路要摸黑路的人,以至于結果往往都令他失望郁悶。 徒勞無功的許俞華出了包廂,見一名穿著電藍素雅旗袍的女子站在門口,她的手邊挎著一只杏色針織袋,上海灘衣著融入摩登潮流,改良成傘擺收腰狀,更顯窈窕。這樣的打扮,讓許俞華一下子就猜到她的目的,她要應聘這里的歌手崗位。他當起老板。她茫然地四處張望,再大著膽子邁開步伐。他才發現她是個混血兒,卷發烏黑,睫毛濃密,眼睛的顏色偏淺灰,華洋雜處。 “我看到報紙上的廣告,這里的歌舞廳缺女歌手,所以我來應聘了?!陛礴骶o張地摳著手指甲,細聲說。 “叫什么名字?!?/br> “蓓琪,我會講上海話?!?/br> 許俞華反倒沒有心情,擺擺手,態度不明:“改天再來吧?!?/br> 蓓琪皺了眉,不依不饒:“我要找老板聽我唱一曲,讓大家聽完評評理,什么都沒唱就打發我走未免有些敷衍?!?/br> “行,你唱?!边€沒等她欣喜地站到舞臺,他就難受地捂著胸口,撞開擋在前面的酒保離開歌舞廳。蓓琪疑惑地望著前方的人,捉起麥克風,側看毫無反應的鋼琴手,也就明白地唱了。 許俞華快速地踩過玉石路,跑到牛津街的某個牌號底下,進一扇綠鐵門,東拐西折上樓,回到許志臨和瑪麗娜的住處。許俞華一過地毯,喘著氣,便見門廊掛著的巴洛克雕花圓鏡,郁金香迎風搖曳,背對鏡子的瑪麗娜圍著深海藍頭巾,輕拍懷里的德文帝王貓,在火爐邊取暖。她喜歡鐵皮盒里的糖果和巧克力,二八芳華的時候常常站在一家手工巧克力店前賣花,等待父親。帝王貓伸懶腰,碰到一個生了銹的盒子,里面鋪著毛線球和針織棒。 許志臨正在房間里睡覺,許俞華癱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目光移向熊熊火焰?,旣惸韧凶用€打衣,見他額頭冒汗,眼神呆滯,她抽空搭理似的,不經意地說:“看樣子又失敗了?!?/br> 許俞華不知她指的是這癮,還是對陳雋的探究,用力地擠眼睛,重聚視線,苦笑:“一直沒成功,”他想起那禮節,才畢恭畢敬地說:“晚上好,瑪麗娜阿姨?!?/br> 她點頭,漫出了疲乏的鼻音,“杰克,去拿今天的報紙,讀第二版第一則新聞快訊給我聽?!?/br> 許俞華見桌上的報紙已有翻動的痕跡,想必她早就閱讀,又或者說,睡在房間里的人已然過目在心,這番舉動也是叫他關心正發生的時事,好斟酌策略。他不受控制地直冒冷汗,哆嗦著干裂的嘴:“本報訊。近、近日,萊姆豪斯……發生一起襲警案,據、據目擊者透露,該犯案人員因擅自踏進政府購買的、購買的社會房屋,進而被警告。雙方發生沖突……警察遭到毆打,該犯案人員在拘留所四十八小時以后得到保釋?!?/br> 許俞華看了看照片,是他手下的音制品店鋪的員工?,旣惸瓤椓巳种?,見他已到意志渙散的邊緣,偏偏耐著脾氣地講:“聽說,你已經花錢收買警察,又找律師擔保他出來了。只可惜親愛的,你還是不夠細心,沒有捂住媒體的嘴,新聞報道出來,我們家的生意名聲又變糟糕。你爸喜歡罰你,但他要擺個正人君子的模樣,壞事就由我做盡?!?/br> 瑪麗娜讓他趴在桌子上,她打開鐵皮盒,撥開彩色的糖紙拿出一個膏物。只一瞬,空洞的rou眶撐大了,許俞華掐著自己的臂膀保持清醒。 瑪麗娜俯瞰他,臉和脖子覆著陰影,繼續說:“我翻閱了你這邊的工資簿和進貨的賬單,成本越來越高,入不敷出,再這樣下去我們會損失很大。你有什么改進的想法嗎?” 許俞華咬著牙齒,痛苦地忍耐:“老實說,降薪、裁員……不是問題,但是他們私底下成立了工會俱樂部,再聯合罷工會使我們損失更大……這點事,你們應該清楚……” 瑪麗娜見他如此難受,深深地閉眼,嘆息,扔了那個膏物,蹲下來抱著他發熱的身體,用那三分之一的毛衣替他擦汗,倏然感性:“我每次都說金盆洗手……可憐的杰克,你真是命不好才會遇到我們這樣的養父母。你也是傻,那時候明明十二歲,還會為了一個雪糕走丟?!彼剖钦娴膽z憫他的遭遇。 他大喊,狼狽地伸手去拿膏物,瑪麗娜踢走了它,嚴肅地說:“我是為你好。只要你不再需要它,我就會把它燒光。如果你失敗了,請好自為之?!?/br> 幾日之后,剛落地穩定的員工果然接到了降薪裁員的消息。陳雋來到皇家歌劇院,裘子穎為答謝他,請他看一場熱映的芭蕾舞劇《任性的女兒》(La Fille mal gardée)。映后,他們走在街上,途徑小攤小販,一旁的鴿子被兒童撲散,人們燒鏡框,賣水壺,也是呦呵著攬客,極其熱鬧。 二人是留了話未解決的,裘子穎與陳雋走在一起,她想到前幾日的話題,便側過身子,抬頭看他的側臉,說:“上次你問我美國和英國有什么區別,我想了想,美國人還是比較直白,英國人講話要繞三六十八彎?!?/br> “你覺得你屬于哪一種?”陳雋卻是這么問。 裘子穎了解自己,答:“兩者雜糅,互相吸取。再者,我還有東方的內斂,這似乎是天生的?!彼犞?,帶她到一家咖啡廳,坐下點兩杯拿鐵和一碟布朗尼。 陳雋體貼地為她拿了兩包砂糖,心想女孩多半愛吃甜的,她卻笑著拒絕,提拿鐵小啄一口,然后熟練地抿掉奶圈。 “其實我比較好奇的只有一點,順明堂是黑白通吃嗎?!濒米臃f放下手中的杯子,問道。 陳雋喝了一口拿鐵,說:“從模式來看,它是個正規的商會,底下的產業也逐漸成型。以往在我們那一帶,算命的、歌舞廳、電影俱樂部、餐飲都屬于商會扶持的業務。當然,沒什么東西一直是白的。順明堂雖說是個商會,但它的創始人也走過偏門,在這些地方,給的錢太少,人逼急了也會走捷徑?!?/br> 裘子穎平靜地給一個回應:“我會親自驗證你說的是否都是真的?!痹掝}要進行,她又眨眨眼問:“你去過美國嗎?” “沒有?!标愲h認真地端倪她的神情,意味明顯,就是要看透她臉上哪處張揚了傲慢。她抬頭與他對視,眼睛里不過是一個倒影,這倒影的主人正琢磨著她。 裘子穎懂得察言觀色,故意反問:“你在看什么?” 陳雋回應她的機敏靈巧,也不心虛尷尬,“我只是想到美國發了戰爭財,英國欠美國一屁股國債,現在比五十年代初少了很多,但還在欠??赡苣阋猜犨^報上的笑話,英國的首相面對主要債權人也不敢對越美戰爭評頭論足?!?/br> 裘子穎聽出了潛臺詞,意思是兩人始終被國際浪潮裹挾,他看她,是受了影響地看。她難得在心底譏誚,表面始終保持沉默。走的時候,她才問陳雋同樣的問題:“你覺得你屬于哪一種?” 陳雋看向她:“也許比你還要內斂?!?/br> 二人再次來到報社,這次于主編在場。裘子穎禮禮貌貌地把事項說了一遍,希望能獲得文章的轉載權,屆時會以未刪減的原文刊登到《金山時報》。于主編左右為難,畢竟她還要向文章的主人公申請,所以這下層層遞進,又鬧到許志臨耳邊。裘子穎第一次見許志臨,是在歌舞廳的包廂里,自釀的桂花香水先在她脖頸停留,然后彌漫整個房間。陳雋一進包廂,就聞到這滿屋的桂花香。 許志臨這次拄著拐杖,著裝是樸素的諾??藠A克衫和呢子鴨舌帽,他坐在沙發中間,剪一根雪茄叼著。陳雋一如既往調威士忌,夾冰塊,放薄荷葉。裘子穎安安靜靜地坐許志臨旁邊,看向桌上的水果盤,里面有橙子、番石榴、西瓜、蘋果、菠蘿…… “聽說你是記者,還是我們陳先生的朋友。為什么想要轉載關于我的文章,而且是到美國去?”許志臨發著上了年紀的聲音問道。 裘子穎在這樣的氛圍下,只憋了五個字:“沒有為什么?!?/br> 許志臨哄堂大笑,覺得十分滑稽:“你真把這當兒戲!” “實話實說,我看上的是文章的筆法,而不是人物。無可厚非,沒有人物,這篇文章不能成型,但是換個人來寫,比方說寫陳先生,也是能寫出差不多的意境。換言之,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作者本人?!濒米臃f字字珠璣,繼續道:“轉載文章,通常只需要請示報社即可,既然許老板是報社的主權人,若是不愿意就算了?!?/br> 許志臨頗為欣賞一些實誠的人,點頭:“可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我兒子最近跟一個英國媒體生了口角,如果你能讓那個報道襲警案的記者閉嘴,滾出唐人街,那么你要轉多少就轉多少,我還能把作者介紹給你認識?!?/br> 陳雋轉過身,看向裘子穎,期待她如何回復。裘子穎不喜歡談條件,“我要是拒絕呢?” “那我們就沒得談?!?/br> “這文章也不是非要不可?!濒米臃f早預料到這所謂的大人物都是有脾性的,埋藏心機,愛做交易,能換一個好處是一個好處??伤艅側脒@行,就得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實在是激了她不馴的心性。憑什么要替人辦這樣的事情?她再如何欣賞那筆觸也不能捂人之嘴,貿然出賣職業道德。 就這樣,第一次談判徹底失敗。 許志臨只笑她年輕,她走時也做個鬼臉,還用上海話暗罵一句:“儂滴個赤佬!”他聽到也罷,聽不到也罷,總之她出了口氣。 陳雋送裘子穎出門,兩人并肩走著。醉醺醺的酒鬼剛飲一口酒就扶著墻嘔吐,噴出一攤嘔吐物,夜貓見狀也在月光下炸毛。裘子穎本來不顧忌這些,卻在氣頭上,揚起臉蛋就是皺著的眉毛。陳雋望她一眼,伸手繞到她后背,隔著一個拇指的空隙,護她在身旁,遠離酒鬼。很快,酒鬼東倒西歪地離開,他放開了手,繼續與她保持適當的距離。裘子穎在他收回手的時候才發現,他剛剛靠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