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100節
唯獨因此而去質疑他們之間的關系和感情,他不懂,且不能接受。 特別一再拿著這個說事的人,是楚明姣自己。 從前分明是她親口說,一時惱恨,氣勁上頭時說的話,最為傷人。一句話,便叫多少感情都散淡了。 而今離神誕月,滿打滿算只有一個月不到。 一個月后,深潭的事得以平息解決,他們的日子,究竟還過不過了? 只是現在不是懲罰兔子的時候。江承函淺淺吐出一口氣,終于見她不再掙扎,泄勁的動作都透著股荒唐頹然之色,像邁進獸夾中引頸受戮的幼獸。 到底……是怎么了。 這一回,江承函順利用手指抵著她下巴,將那張美人臉抬起來,一面凝凝神,聲音和緩下來:“你別鬧。乖一點,我看過之后,就放你走?!?/br> 楚明姣想鬧都鬧不成了,法訣紙的效果已經完全過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嚴重的反噬入侵,要將她整個人吞噬,她像個任人擺弄的提線人偶,連動動手指頭都做不到了,唯一的沖動,就是想吐。 想將身體內臟都吐空。 江承函沒想到會看見這樣一幕。 那張被他強行托起來的臉像是才從水里撈出來,額心與鼻梁上綴著黃豆粒般的汗珠,皮膚都被泡開了似的寡白,唯獨兩側臉腮通紅,像抹了厚厚的胭脂,眼尾也赤紅,幾欲滴血。 江承函瞳仁一縮,心跳都漏了一拍。 “姣姣!” 他立刻將人攬住,神力順著她的經絡游進身體,一遍一遍地尋找病癥的根源,可哪里都是好的,經絡完好,五臟六腑更沒什么不對。 圣蝶察覺到本源的貼近,也跟著在她額心現出印記,溫熱純真的神力灌輸進身軀。 都沒有用。 楚明姣就那樣當著江承函的面,流出血淚,不止眼睛,她的鼻腔里,嘴里,都一股股涌出鮮血,一時間沒有停止的趨勢。她俯身開始咳嗽,嘔吐,身體止不住顫抖,動靜大到駭人。 滾熱的臉頰貼在自己掌心中,時隔十余年,江承函再次在她身上嘗到那種提心吊膽,窒息般的滋味,他手背浮出青筋,在她耳邊連聲問:“究竟怎么了?” 楚明姣張了張唇,沒有發出字音。 腦子里唯有兩個念頭。 ——來之前,蘇韞玉突然抱了她一下…… ——今天躲不過去了。 江承函根本不需要她回答,他見多識廣,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各種本領,既然不是外傷,剩下的,逐一排查,怎么都能查到本命劍上去。 她阻止不了這種情況下的江承函。 他會用神靈之力強行叩開她的靈識,查看本命劍的情況。 情勢也確實如她所預想的那般發展,江承函見她死也不說話,深深皺眉,神力化為絲再次潛進她的身體。 這次不再查外傷,徑直往最為隱秘的靈識里潛去。 靈識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原本需要費些時間,可得益于他們的身體早已全然契合,沒過多久,他就查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江承函脊骨僵直在原地,明明四下俱靜,耳邊卻傳來一陣接一陣呼嘯的雜音。 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眼前一幕是真實的。 楚明姣的靈識中懸著一把劍,這劍縮得只有巴掌大,鋒芒四溢,流光湛湛??勺屑氁豢?,不,都不需要仔細看,劍身遍布的裂痕已經藏無可藏,由上至下貫穿,滿身蛛紋,完全碎盡了。 江承函有極佳的眼力,任何靈器,只消一眼,就能辨別出狀態。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 這是一柄廢劍了。 大概又是人生頭一次,神主由衷希望,這是一場幻境,是楚明姣太不講良心,記吃不記打,專門搗鼓出這一場戲對付他。 好叫他嘗嘗真正的錐心之痛。 “本命劍怎么了?!?/br> 江承函觸了觸她的臉頰,聲音輕極,貼在她肌膚上的指節卻冰涼,顫抖,明明親眼所見真相,可不愿相信,非要聽見她的回答才算數。 楚明姣貼住他頸側靠著,幾乎能聽到這具身軀下,血液逆流的聲音。 他的心跳慢得要停掉。 明明是已經平靜接受了的事實,他這么一問,她又不可遏制的覺得難過起來,一張嘴,卻吐不出任何話,只有血塊。 本命劍自帶的法訣,損耗的是自己的命數與潛能,效果好,但后作用亦不小。 脫力之后極盡難熬。 好在,這也是最后一次了。 江承函不問她話了,也不管禁區外是個怎樣的情況了。 他好似真成了雪地里的魂靈,楚明姣每次彎身吐得稀里糊涂,身上時冷時熱的痙攣,他便叩開她的齒關,給她喂下一顆藥丸。 或許這反噬也有個時效,或許是這些價值連城的藥丸起了作用,楚明姣的情況漸漸好轉。 她想說話,江承函湊上前聽,卻見她唇瓣一張一合,他接了滿手的血。 溫熱,粘稠。 這是她正流逝的生命。 白色魂靈染成了血色,江承函看著指縫間的血,呼吸凝滯,眼里常年堆聚的玄冰被敲碎了,橫亙著懸浮,冒著冷氣。 那冷氣不是對別人的,而是自己的。 楚明姣終于緩過來一些,見他短短半個時辰內,連天生挺直的背脊都快彎折下去,眨了下眼,默不作聲地從袖口掏出干凈帕子,摁在他指縫上。 才動了一下,就被他捏住手指。 “什么時候的事?!苯泻粗?,喉結顫動:“多久了?” 楚明姣答得誠實:“十幾年前,但那時候不嚴重,今年才發作得厲害一些?!?/br> “你從未想過和我說?!?/br> “對?!?/br> “為什么?” 楚明姣迎著他的視線,方才的一番折騰,她的眼仁和沁了水一樣濕漉漉,還沒完全緩過來:“因為我清楚的知道,你我都是一樣固執的人。我們理念不一,我掛念山海界,你掛念凡界,可最后誰也不會退讓。將傷口揭開,你會囚著我,困住我,想盡各種辦法讓我療傷,讓我遠離凡界與山海界的紛爭?!?/br> “但我不愿意?!辈藕靡恍?,就一口氣說這么一長段話,她頓了頓,江承函又送來一顆藥丸,她就著他的手指咽下,接著說:“我的家在這里,縱使天下人都認為它該死,我也要為它搏一搏?!?/br> 江承函指節收攏,這位凜若冰霜的神靈受不住似的抬起下巴,徑直打斷她:“你如何為它搏?你為它搏取生機的方式,就是明知劍心受損,還一再貿然動用它,甚至掐出法訣,生生擷取自己的生命?” “你如今的狀態,與深潭拼完,還能有活路嗎?” 楚明姣沉默了會,道:“古來之事,從來只看結果,不論犧牲?!?/br> “那我呢?”江承函胸膛起伏了下,倏地抬睫,問:“你下這種決定時,可有想過我?” 他這一抬眼,她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眼尾竟被胭脂色染紅了。 她從未見過他這幅模樣。 一次也沒有。 楚明姣翻身半坐起來,就著面對面的姿勢去看他,眼睛黑白分明,語氣軟了些:“江承函,我們本就是不一樣的,你天生就是神靈,生命亙古長久,可我只是個凡人。你不是也早就知道嗎,終有一日,我們會要面臨離別?!?/br> 女孩臉上又有了血色,一派的純真明艷,說的話卻句句誅心。 一個字都不能聽。 不能深究。 她究竟知不知道…… 楚明姣無知無覺,從地上站起來,整理了下衣裳,認真說:“你就當我生來不羈,長有反骨,永遠辨不清真情實意?,F在,我要去做我認為正確的事,請你不要攔我?!?/br> 說著,她轉身朝禁區外走去。 江承函沒有攔她。 她腳步不快,腦子里想的事很多,最后卻通通停下,只剩一個念頭:從頭到尾,江承函沒問本命劍因何破碎。 不是不想問,是覺得沒有必要。 給人的感覺就像是—— 在看到本命劍的那一刻,他就給自己定下了罪。 楚明姣最后還是回了下頭,她往身后瞥,發現神靈長衣掃地,仍坐得端直,背影挺括。世人敬他,畏他,連憤恨都是悄悄的,不敢聲張,偌大的潮瀾河,殿宇上千重,可除了她,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此時此刻。 他整個人好像快要被自責淹死了。 楚明姣咬咬牙,踏出了禁區,禁區的藤蔓門外,蘇韞玉和宋玢正疾言厲色恐嚇汀白和春分,宋玢一邊外里瞭望,一邊威脅蘇韞玉:“你要是敢拿她本命劍……的事來騙我,你就真完了,咱們兄弟沒得做?!?/br> 蘇韞玉躁亂地扯了下衣領,沉聲:“我拿這種事騙你,我腦子進水了?” 這倒也是。 宋玢和蘇韞玉暫時休戰,準備強闖,下一刻就看見了從禁地里出來的楚明姣。 宋玢頓時眼前一亮,和蜂蜜似的圍著她轉了一圈,連聲問:“沒事吧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剛才蘇韞玉和我說,你本命劍出事了,這怎么回事,到底真的假的啊……” 他話沒說完,臉就被楚明姣推到一邊,到了喉嚨口的話全部止住。 楚明姣看向蘇韞玉,后者倒是神色如常,上前幾步,聳聳肩問:“傷勢都處理過——” 話還沒問出來,就眼見著楚明姣額心中圣蝶的印記璀然亮起,她眼也不眨,順手抽走汀白腰間的長劍,只聽一聲出鞘劍吟,長劍在她掌中轉了一圈,竟以劍柄為發力點,徑直斬在蘇韞玉胸膛上。 她的靈氣尚未完全恢復,這一下用了圣蝶之中的神力,不傷人肺腑,皮rou傷確實實打實的。 蘇韞玉捂著胸口悶哼,連著后退好幾步,邊苦笑著舉手頭像,邊認錯:“你來真的啊,疼,疼!” 楚明姣看都不看他,將劍丟給汀白,自己面無表情地掠向界壁的方向。 潮瀾河如今漫山遍野,皆是人影。 宋玢見還來了這么一出,氣氛又極其可怕,也不敢吭聲,光跟蘇韞玉擠眉弄眼,跟著楚明姣往界壁那邊趕。走到一半,腦袋里驟然蕩出一聲碎響,那聲音宏大,還伴有回音,像某種不可置信的嘶啞質問。 他捂著后腦勺,嘶了一聲。 同樣有反應的是天青畫,它在宋玢的袖子里變得滾熱,宋玢被燙得實在有些受不了了,將小小卷軸拿出來一看,只見上面寫了一句話,于此同時,天青畫的聲音也在腦海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