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6節
他挨不住江承函動真格的審視。 沒人知道,他現在神魂與身軀剝離,神魂上下貼滿了匿形符,一共三百七十九張,將他嚴嚴實實籠罩住,即便如此,他還是連一絲氣息都不敢往外漏。 “外人無故不得深入祖祠,不得觸發禁制?!苯泻栈匾暰€,看向楚明姣,長指在桌邊輕點了下,幾乎是極為平靜地做出了決定:“如此,將他押回神主宮待審?!?/br> 他一言之下便是旨意,立刻有兩名神使站出來,要將宋謂壓下去。 被楚明姣拂袖甩開了。 “我讓他入的祖祠?!背麈c江承函對視,一字一句道:“觸發禁制是失手之舉,無心之失?!?/br> “況且祖祠之禍,我已平了?!?/br> 就是此事了了的意思。 江承函已經很久不曾見過楚明姣如此鮮活的模樣。她臉頰紅著,說不清是較真氣的,還是急的,唇極其不愉悅地往下抿,手指根根捏緊,像是隨時準備出手應付某種情況。 他需要常年待在神主宮,鎮壓深潭里的東西,楚明姣是個很驕縱的姑娘,因兄長之死與他離心后,她總是極盡所能用言語氣他,激怒他,甚至不惜以兩敗俱傷的方式刺痛他。 好像這種尖銳的東西扎下去,另一種傷痛便會被填平一些。 所以宋謂的流言一起,江承函其實是不信的。 他深知楚明姣眼光之挑剔,看人之嚴苛,這世間男子,能入她眼睛的人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個明白。 她也不是能做出那種事的人。 可抵不住她今日坐在床榻上,言之鑿鑿將罪名往自己身上攬,為了保住一個犯了死罪的男人。 “楚家祖祠的禁制,由我設下,山海印輔以加持?!苯泻⑽櫭?,音節稍緩:“三層禁制,層層皆為無心之失?” “我拘過他的神魂,看過他的記憶?!背麈瘓猿?。 這兩人一來一回,看上去又在賭氣,至少其中一個是這么回事。 宋謂竭力摁著神魂上的符咒,身體都快僵住了。 江承函從來情緒淡到極點,他有一顆由純粹冰雪塑造的心,萬事全在心中,又都不在心中,此時此刻,眼中依舊不可自抑地浮現出一點慍色。 為那些鋪天蓋地,似是而非的流言。 也為眼前隔空對峙的一幕。 江承函仍舊坐著,眉心處古老的紋路慢慢似鮮艷的顏料般染上色澤,流淌著燃燒起來。無聲的神力浪潮隨即在房間中涌蕩開,那股天然的壓迫性氣息幾乎是要折斷人的脊骨,強迫所過的每一個人跪拜臣服。 屋里如山倒玉傾般烏泱泱跪了大片。 現場宛若神罰。 這樣的情緒波動在高居云端之上的神祇身上堪稱少見,江承函閉了下眼,那股威壓忍耐地克制回去。 他離楚明姣僅有數步之遙,這樣近的距離,他的聲音如霜似雪,一字一句傳入她耳里。 “明姣,你想清楚,誰才是你成過禮,結過契的夫君?!?/br> “今日你寧信他,不信我?” 楚明姣靜默半晌,盯著掛起來的床幔開口:“我誰也不信。只信自己?!?/br> 我誰也不信,只信自己。 曾經我最信任的人,默許了我至親的死。 江承函沒說什么,不再提祖祠一事,也未再將宋謂放在眼中,他上前一步,兩根手指緩慢地,蜻蜓點水般拭過她眼下嬌嫩細膩的肌理。 男人的手指極冷,常年徹骨不化的溫度,楚明姣不住皺眉,臉頰微側,任由他慢慢將臉頰邊的一綹鬢發別到耳后。 她知道他最受不了她這樣無聲地,執拗地提起從前,提起死去的那個人。 驕傲如神靈,也會因此妥協。 “十年之約已過?!苯泻溃骸懊麈?,你該回潮瀾河了?!?/br> 第6章 江承函并不是那種鋒芒畢現,攻擊性極強的長相,他生了雙睡鳳眼,因為瞳仁顏色淡,總顯得疏離冷漠,身上的不可高攀感會在睫毛輕掃覆落時達到巔峰。 特別是此時此刻,他眉心處蜿蜒的神印并未完全消散。 往跟前一站,那種居高臨下,渺然一切的空靈之意展露得淋漓盡致。 好像不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欲的“人”。 楚明姣的視線在他眉心處濃墨重彩描繪的幾道神印上凝了凝——神靈其實不該有情、欲,為此,神主宮那幾位老祭司數次捶胸頓足,痛心疾首,覺得楚明姣當年不該趁著神靈年幼,懵懂生澀時,在江承函身上種下這么一顆本不該存在于他心中的種子。 從前每次聽到這樣的言論,楚明姣總撇撇嘴,全當沒聽到。 “過段時間?!背麈瘺]什么表情地開口:“我在楚家還有事,事辦完了再去?!?/br> 去,不是回。 那不是被楚明姣真正認可的地方。 “都下去?!?/br> 楚明姣有事單獨問江承函,吩咐完那些神使,她看向默默盯著她,生怕她又說出什么驚天動地氣人話語的楚滕榮,動了動唇:“父親,我和他單獨聊聊?!?/br> 兩口子的事,總得要解決,現在愿意敞開說是好事。 楚滕榮反手拎著探頭探腦看熱鬧正起勁的楚小五,又給臉色一直不太好的楚聽晚使了個眼色,幾人前后腳離開了屋里。 宋謂如蒙大赦,控制著步調與呼吸,跟在那幾人身后出去。 鬼知道,就這么一會功夫,他手心都汗濕了。 但沒辦法,想要跟著楚明姣做事,長久地,不被懷疑地活下去,他必須得在江承函眼前過一遭,混過去。 院外,楚小五揉了揉耳朵,看著一向威嚴端重的楚滕榮憂心忡忡地守在院子里,并沒有打算走的意思。不由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最后壓低聲音問:“父親,我們還等???” 楚小五年齡不大,是家里老幺,繼承家族擔子的重任絕大部分不在他身上,加上年齡小,楚家上上下下都對他格外縱容,說話是出了名的沒腦子。 “不看著,我不放心?!背鴺s在心底嘆了口氣。 “有什么不放心的?!背阅恋鮾豪僧數乜恐h笆墻,嘴里小聲嘀咕:“我還以為他們吵得有多厲害呢,楚明姣十三年不回潮瀾河,鬧得這滿城風雨的,現在見了面,這不也挺好?” 話說完,他也沒指望得到什么回答,自顧自地拋出一個個問題,全是圍繞江承函的:“誒父親,我聽人說,神主生來至清至冷,心都是雪做的,那能有七情六欲,能知道什么是喜歡嗎?” 楚滕榮對兒子沒對女兒有耐心,瞥了他兩眼,嫌他話多,站到另一邊去了。 楚言牧習以為常,他面朝楚聽晚,自覺換了個詢問對象:“四jiejie,你說呢?!?/br> 他有什么抓心撓肝真想知道的事情時,嘴比什么都甜。 楚聽晚眼都沒抬:“我說,你最好少說點話?!?/br> “我好奇。你們都知道當年的事,就我不知道,現在有關神主的事,查都查不到?!闭f完,楚言牧想起方才里面那情形,撓了撓頭,遲疑道:“面對我們不沾塵埃,仙氣飄飄,但方才也被氣得夠嗆,應該是有喜怒哀樂的吧?!?/br> 其實是有的。 外人不知道當年的情形,楚聽晚這些同齡人知道。 從出生起就被捧在掌心,去到哪兒都被簇擁起來的楚明姣,就連情竇初開時的故事都是絢爛而瑰麗的。 她學劍,總是跑到雪山之巔感悟劍意,伙伴們常常成群結隊地去找她,偶爾有幾次,會在半人高的雪地里遇見少年神靈,他捧著書卷看過來,睫毛上都覆上一層雪,像是一種被驚醒的美麗生物。 往往那個時候,他們都會原地一驚,而后推推搡搡地上前見禮。 少年神靈會淡淡地朝他們頷首,而后在漫天霜色中散去身影。 這樣的存在,動起情來,原來與普通人無異。 他也會去等人。 也會想著成婚,結契,早早的定下終身伴侶。 見楚聽晚沒有回答,楚言牧又百思不得其解地加了句:“那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這不要什么有什么了嗎?” 楚聽晚被他鬧得耳朵疼,話也沒多一句地往楚滕榮身邊去了,嫌棄之意溢于言表。 = “要什么有什么”的楚明姣正在思考怎么從江承函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人一走,好像將這屋子里的活力也跟著抽走了,江承函仍舊坐著,眼尾微掀,漸漸的,屬于神靈的那部分影子淡下來,他雙手安然垂于身側,指尖削瘦,比起方才的話音,現在更有種獨特的質感:“想說什么,你說?!?/br> 楚明姣定了定神,也不跟他多說別的,她甚至都沒再去看他。 那場錐心刺骨的疼痛過后,就連他也成了一道丑陋傷疤。 能不碰便不碰。 “我在找界壁?!背麈j釀了一會,想了好幾種開口方式,臨出口時都被否定了。她和江承函實在沒有寒暄的必要,也自覺無法全身而退地從他嘴里詐出什么有用的東西,干脆攤牌直講:“小的幾條不提,大的幾條呢,全在潮瀾河里?” 江承函表現得十分安靜,寬邊衣袖上低調的銀絲紋理垂在膝邊,有人涉及窺探山海界的絕密之事也不曾讓他動怒。 他就坐在那,以一種全然無防備的溫和姿態,一字一句仔細聽她的訴求。 甚至連句“你為什么找界壁”都沒問。 安靜太過,楚明姣忍了忍,還是別過頭來觀察他的神情,發現看不出什么,問:“你不問我找界壁有什么用?” “你說?!?/br> “我想去凡間?!背麈@時候的眼睛很亮,似乎一瞬間點亮了某種璀然的神采,襯得原本就妍麗艷絕的臉越發鮮活生動起來。 江承函手指微頓。 楚明姣心心念念想去凡間不是一次兩次了,從前他們才在一起時,她翻著翻著書,或是描著描著妝,突然就把手里的東西摁下了,問凡間是什么樣子,那邊的人,獸,風土人情,忌諱講究與山海界有何不同,最后說著說著,覺得意興闌珊,總要頗為憧憬地加上一句:“界壁到底什么時候能開啊?!?/br> 他們這輩人沒出過山海界,對外面更為廣袤的天地有種天然的向往與心動。 “總有一日,界壁會重新開啟?!苯泻卮鹚?。 “這話我從不同人嘴里聽過很多次了?!背麈瘡拇查缴掀鹕?,赤足踩在地面上,那顏色白得耀眼,像最上等的瓷片,沉進了深色的泥土中,“我不信總有一日?!?/br> “你給我個準確時間?!?/br> 她這語氣,幾乎是在逼問。 江承函慢慢垂眼,在她裸露的腳踝上掃了掃,神力如泉水般涌動充盈起來,這間小小的屋子在轉瞬間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靈力汪洋”,楚明姣身在其中,通身被包裹。 那是一種直抵靈魂的溫暖包容之意,神靈不會說謊,許多將說未說的情緒,沒有比這更直白的表達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