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5節
江承函無疑是楚明姣他們那一輩少年中最耀眼出色的那一個。 他的優秀曾經讓許多家族下一代掌權者倍感壓力,哪怕今時今日,仍是時時刻刻壓在所有人頭頂的一座山。 這讓許多人堅信,神嗣出在山海界,必然象征著某種祥瑞氣象,或許等他完全成長起來,深潭的隱患將得以被解決。 “你的意思是,山海界通往四十八仙門與凡間的界壁并不是被封鎖藏匿了?!毕袷强吹绞裁捶艘乃嫉淖盅?,宋謂話說得遲疑又鄭重:“而是消失了?” “只是我的猜測?!背麈灰馔馑姆磻?,分析:“凡間來往山海界的通道有十條,被四十八仙門掌握,他們的通道不認我們,對我們沒用。我們通往凡間的界壁也有十條,自從百年前被祭司們聯手封鎖后就再沒現于人前過?!?/br> 這也導致了楚明姣他們這一代人從出生到現在都沒能踏出山海界半步。 “幾條小通道被封后因汲取不到足夠的能量,在天地中隱匿起來,陷入沉眠,我們因此尋不到蹤跡??墒O履切┐笸ǖ蓝荚?,按理說應該與凡界那些門戶一樣,在山海界五大世家手里握著?!?/br> “宋謂五年前便開始謀劃此事,整個宋家被他暗地里翻了個底朝天,最后連他們家始祖的坐化地都闖了,依舊沒找到那條通道。你我都知道,后面宋家給宋謂定罪時用的闖界壁這個說法,全是假的?!?/br> 說到這,楚明姣指尖戳了戳紙面:“即便宋謂在宋家地位不高,無法將整個宋家可疑之處探清,可你與我呢?!?/br> 她一聲聲宋謂,讓站著的這個‘宋謂’忍不住摸了下鼻脊。 “我就差把楚家護宗大陣給掀了?!背麈淙缓咭宦暎骸白骒粢策M了,結果又是故弄玄虛那一套?!?/br> “宋,楚,還有你們家,五大家中三家都沒有,總不能那些界壁全在潮瀾河里?!背麈瘬芘讼虏迤恐袐赡鄣孽r花,沾了滿手露水,想了想,又頗為嚴謹地自己將自己否定了:“當然,以江承函的性格,這也不是不可能?!?/br> “如果你的推斷正確?!彼沃^捏著那張紙的力道逐漸變大:“那山海界成什么了?” 這個昔日的三界中心,“世外桃源”,總有一天,將成為只準外人進,不準自己出的巨大囚籠,所有山海界的子民,都是為底下那口深潭圈養起來的口糧。 “不知道?!背麈燮の⑽⒊舷?,“所以才要問清楚?!?/br> “……”宋謂默了默,問:“你和江承函多久沒見了?” “不知道。十三年吧,或者更久?!?/br> “他肯出潮瀾河?” “不肯也沒辦法?!?/br> 楚明姣赤足踩在連著鋪了三四層的絨毯上,玉石耳墜隨著動作搖晃,襯得她耳后至頸前肌膚雪一樣皎白。 她在書柜邊挑挑揀揀,半晌,將一封信“啪”地丟在桌面上,以一種極為自然的語氣說:“這事之前,我給潮瀾河丟了一封信,說上次在礦山,我與神主宮那位二祭司起爭執,他對我用了毒——哦,就是那群老頭最引以為傲的春風散,現在重傷了,要死了?!?/br> 聽到這,宋謂忍不住撫了撫額。 “這次還被神主宮的人氣暈了,他再不現身,恐怕命不久矣?!?/br> 宋謂憋了憋話頭,聽到這,實在忍不住說了句:“這種威逼利誘式的楚明姣作風,騙騙你父親還好說,我們幾個聽慣了的,知道一來準沒好事?!?/br> “不信?不信也沒事?!背麈瘧醒笱筇ь^看了他一眼,瞳仁溜圓,有那么一瞬間,好像仍是當年那個渾身閃著光,沒經歷過任何不好事情的姑娘。 說出的話卻能氣死人。 “毒是假,受傷是假,昏迷也是假?!彼斨鴱垕慑涅Z蛋臉,緩聲道:“我和‘宋謂’的事總是真的吧?” “他江承函冰魂玉魄,謫仙之姿,這樣一個人,做到‘毫不在乎’應當十分簡單吧?!?/br> 這夾風帶雨的。 “楚明姣你還真舍得這么一套套丟招下去?!彼沃^梗了下,哭笑不得地道:“那可是你親道侶?!?/br> 恰在這時,門被人從外輕輕叩響。 春分:“殿下,半柱香前的消息,神主出潮瀾河,到訪楚家?!?/br> 第5章 一場風雪毫無預兆地席卷了整片高聳的山脈,磅礴的神念降臨,而后飛速擴散,氣溫在短短半個時辰里一降再降。今日楚家內外門數千弟子像是接收到了某種無聲的提醒,平時再豪放桀驁的小輩都收斂起性子,言行舉止規規矩矩。 楚家由內到外安靜下來。 此時天才透亮,晨光微熹,以楚滕榮為首的楚家長老席,幾位少主和聲名鵲起的年輕人在主峰巨門前站著。其中赫然包括楚聽晚與從未見過神主,探頭探腦耐不住好奇心的楚家小五。 楚滕榮上半輩子為修為cao心,為家族cao心,如今楚家欣欣向榮,他身居高位,修為登峰造極,可一想到等會可能發生的各種碰撞與對峙,還是覺得cao心。 他這輩子,就是cao心到死的命。 倏而,北風卷過驟雪,樹梢上積壓的白霜與棱條相繼墜落,一行人影無聲無息出現在視野中。 那是一列長長的隊伍,神主宮精心培訓的侍從們居于兩側,他們拖著長長的袖擺,手里提著冰雪雕刻而就的香爐與燈,在晨光中泛著晶瑩剔透的色澤,晃晃地動蕩。 淡淡的薔薇木香從那些冰雕中大面積擴散開。 眨眼人到眼前。 楚滕榮定定神,理了理衣袖,腰桿微傾,聲音恭敬鄭重:“拜見殿下?!?/br> 后邊那群老的小的動作幅度便大了許多,楚家小五沒見過這位名義上的“姐夫”,此時此刻雖然跟著動作,但臉卻悄悄往上抬,眼神嗖嗖往那支隊伍最前頭掃,沒兩三下,被身邊楚聽晚毫不留情地將腦袋重重摁下去。 不過兩三眼,足以讓楚言牧看清。 相比于神主宮如此大肆鋪張的儀仗,為首的男子穿得卻堪稱素凈,一身雪色長襦,肩上系著鶴氅,渾身裹在霜色中。 按理說如此低調的顏色,極易使他泯然于眾,可恰恰相反。 他的骨相與氣質太過優越,往雪地里靜靜一站,一個字沒說,半個動作不做,就已是脫俗超然的存在,那種足以平撫一切的空靈與潔凈感,將“神靈”二字深深錘進了楚言牧心中。 “起來?!苯泻焓滞凶〕鴺s的手腕,聲線如清泉般安然純凈,讓人不覺產生種別然的臣服之意。 楚滕榮順勢直起身,低聲請罪:“楚家辦事不周,望請殿下恕罪?!?/br> 這個時候,楚言牧已經看清他的容貌。 他不由瞪了瞪眼。 他其實有想過,這位神主總不能長得太丑——楚明姣和長得不好看的人一天都過不下去。但確實沒想到,原來這片天地真會將諸般偏愛集于一人身上。 冰雪為軀玉為骨。 ——難怪楚明姣天天看他不順眼,天天說他丑。 “先不提這些?!苯泻帐?,眼尾線條落得直而淺,離近了看,他瞳色偏淡,有種天生的清冷感,話語吐字卻很溫和:“明姣呢?!?/br> 顯然,楚家祖祠被私闖這件事,不足以讓長年在潮瀾河鎮守深潭的神主親自前來。 楚滕榮腦仁又開始悶痛。 “她還暈著,醫官來看過了,說需要靜養,沒什么大礙?!背鴺s心里發虛,頓了頓后自然地接道:“臣為殿下帶路?!?/br> === 半息之后,一行人鴉雀無聲地停在楚明姣的小院門口。 汀白極為激動地迎上來行禮,和江承函身后站著的汀墨擠眉弄眼地打了個招呼。兄弟兩早年被楚明姣救下,哥哥沉穩可靠,留在了江承函身邊,弟弟么,楚明姣喜歡他嘰嘰喳喳的聒噪蠢勁,帶在了自己身邊。 當然,這兩人分開有多久,兄弟兩也就有多久沒見了。 江承函的腳步在院門口停下,伸出食指,朝后面烏泱泱的一群掃了掃,神使們會意,俱往后退,最后只留下楚明姣的親人與汀白汀墨兩兄弟。 春分急忙將門簾掀開。 江承函散了散自己身上薔薇木的香味。楚明姣有時太挑剔,心情不好的時候逮著什么怪什么。 敞亮的屋子陸續進了數十人,像是要三堂會審一樣,但沒人敢發出響動,連空氣都在無形中滯澀起來。 楚明姣靜靜地睡著,兩手交疊著放在錦被上,姿勢十分規矩,唯有一頭長發流水般蜿蜒到床沿邊,漏了半截發尾蕩下來,像個陷入沉睡中的美艷精怪。 江承函走到床前,為了某張臉將眼瞼垂下,細細端詳她的五官。 他們確實很久沒見了。 片刻,他伸手,握住那捧發尾,將它們悄然壓在錦被下,而后在床前坐凳上坐下,牽過楚明姣的右手,捏著那段纖嫩細膩的腕骨,將自身神力灌注進去溫養這具身軀。 這一幕被所有人收入眼底。 楚言牧小幅度撞了撞楚聽晚,無聲比了幾個口型:“居然不是先興師問罪……”他掃向一邊謙卑站著的宋謂,表示驚訝:“罪魁禍首就在這站著呢?!?/br> 楚聽晚當即給了他一個閉嘴的警告眼神。 楚明姣“緩緩”醒過來,她睫毛很長,顫動的時候像某種纖細的葉片,瞳仁里完整映出某個身影時,給人種驚心動魄的沖撞感。 她縮著指尖,抽回了手。 楚滕榮眼皮劇烈一跳。 “醒了?!苯泻暰€在自己空了的手指上停了停,聲線依舊清潤:“還難受嗎?” 楚明姣擁被半坐起來,她瞳仁很圓,定定盯著江承函看了會,唇角微動:“不了?!?/br> 和她一起長大的那圈人全是家門顯赫之輩,但要問其中誰的命最好,楚明姣當仁不讓排在首位。 她出身高,天賦好,自身實力強大,眼光還高,一挑就挑了個三界最尊貴的當道侶。 如果說是強強聯姻,湊合著過也就算了,畢竟誰都明白,和江承函這樣的天生神靈在一起生活,必然會被磋磨掉所有尖銳鮮活的性情。 在他眼中,不論是花朵一樣嬌嫩,或是月華一般皎潔的女子,都不過浮生中渺然的一點,塵埃般微不足道。 神靈的目光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停留。 可又偏偏不是。 在那個誰都對神嗣充滿好奇探究的青澀年齡中,唯有楚明姣能和江承函走得近一些,神主宮那道禁制重重的門,也唯有她能日復一日地踏進去,又踏出來。 神靈獨獨對她青睞有加。 這兩人,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 因此直到現在,山海界一些圈子里,仍然流傳著“事事順意楚明姣”這種說法。 楚明姣卻覺得,她人生中所有的幸運全都停在了十三年前,從那之后,人生軌跡盡數坍塌,所有的期待,美好,憧憬全部失去色彩。 往后這些年,她一直在失去。 失去所有重要的東西。 “陣仗這么大?!背麈瘨吡艘蝗ξ堇锏娜?,笑了下,漂亮的眼睛隨之彎起來,聲音頗為冷淡:“來事后算賬么?!?/br> 沒人敢接話。 這個時候,江承函才終于將視線落在床邊躬身站著的宋謂身上。 他長相極為精致,輪廓線條流暢鋒利,一筆一畫皆是精雕細琢方造就的神韻,相比之下,宋謂那張清俊秀氣的臉便不那么耐看了。 宋謂微微屏息,掩于袖中的手微微攏了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