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
溫廷澤在大帥府蒙頭大睡，其實他早就恢復了，只不過半睜眼時看見池方在府里照顧他，于是他硬是在床上挺了三日。 這天快到午膳時，大帥府的門被敲響，溫廷澤躺在床上聽見池方去開門，似乎是靈今和一群人，不一會兒，溫廷澤就見周譽站在他床邊。 周譽先是一臉嫌棄，然后道：“你有這么虛嗎？” 溫廷澤見裝不下去，爬起來道：“都三天了才來看我，對得起我跟著你出生入死嗎？” 周譽不理會他，催促道：“我帶靈今來一起用膳，你快去做飯?！?/br> 溫廷澤怒道：“你上門都不說一聲，大中午的！還要我這個傷患起來做飯！” 但他話沒說完，周譽已經走了出去，溫廷澤爬起來穿衣穿鞋，他見三人在院子的石臺上鋪上了布，就等著上菜。 溫廷澤犯難道：“家里也沒有菜啊，得上街去買?！?/br> “買什么？”靈今疑惑道：“我和主人來時去金玉樓點了呀，他們一會送來?！?/br> 周譽又坑騙他，溫廷澤無奈得撇了撇嘴，但他習慣了，他見院子里還多了好多箱子，便問道：“這是什么？” “朝廷給你的賞賜，你快修繕修繕你的大帥府，怎么連蜘蛛網都爬滿了？” 有錢了溫廷澤就無所謂周譽怎么說他，他的府邸已經被池方打掃了一番，哪有什么蜘蛛網，溫廷澤笑道。 “多謝王爺，王爺大度！” 金玉樓的山珍海味很快便送到，四人一起圍坐在院子里用膳，靈今看著溫廷澤的家問道：“大帥家里沒有別人嗎？怎么沒有奴仆伺候呢？” 溫廷澤還沒回答，周譽便道：“他不懂怎么貪污，那點俸祿養活自己都夠嗆?！?/br> “別聽他瞎說?！睖赝上訔壍溃骸拔亦l下還有老娘的，錢都給她了，鎬京我又不常住，偶爾回來自己打掃打掃就行了?！?/br> “是我打掃的?！背胤讲逶挼?。 溫廷澤尷尬，周譽道：“以后就常住京中，老夫人你接過來嗎？” “在鄉下自在，她不愿意的?！睖赝傻?，他聽周譽說以后常住京中，又問道：“你不讓我去北地了？” “剛從國公府過來，讓蕭勝去?！?/br> “不處置他？” “削爵，貶官，讓他去北地種地去，順便指點指點北地的將領，若有機會，再恢復他爵位就是?！?/br> 溫廷澤點頭道：“國公也是夠倒霉的，你說當年蕭金閬干那事，他知道嗎？” “蕭勝也是常年在外，哪有時間管教子嗣，又是老來得子慣得很，看他反應，多半是不知?！?/br> “那沉若懷呢？” 周譽給靈今夾了口菜，看著溫廷澤道：“你睡了三日，倒是什么都知道?！?/br> 溫廷澤笑得很老實，周譽道：“沉若懷咬死不認蕭金閬一事和他有關，剛才蕭勝知道了自己兒子的所作所為，他也看開了，只是太后還有些放不下?！?/br> “他這是要膈應死蕭家啊?！?/br> 溫廷澤感慨著，周譽看著池方道：“蕭勝走后，你也去北地守一陣?！?/br> 池方點頭同意，溫廷澤一愣，他雖然有些不舍，但池方總需要攢資歷來換前程。 四個人，兩個人話不多，靈今在周譽身邊不敢瞎說話，只有溫廷澤的嘴里閑不住，“小皇帝還好嗎？” 周譽輕哼了聲道：“多半，是準備撂挑子了?！?/br> 溫廷澤皺眉道：“他不干，那……” 那大周就只有一人能即位天子。 溫廷澤沒有說下去，他不能妄議尊位，周譽接著方才的話題道。 “我從國公府離開時，蕭勝說，當年袁九釗要他一起誣陷梁公謀反，他沒有同意?！?/br> “你信他嗎？” “信，否則他還有命在？” 溫廷澤心道也是啊，四人又閑扯了半晌，主要是溫廷澤說，周譽侮辱他，池方和靈今隨口接幾句。 用完午膳，周譽和溫廷澤一起收拾了碗筷放到廚房，溫廷澤趁著靈今和池方在外面，偷偷關照周譽。 “我那個…我之前讓你媳婦兒保管了一封信…那什么…你幫我跟她說…幫我燒了！” 周譽點頭，他也有同樣的煩惱，于是不時得看向溫廷澤，溫廷澤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馬上明白過來，保證道：“給了池方是吧？知道了，我會跟他說的?！?/br> 收拾好了東西，周譽便和靈今告辭，池方也和他們站在一起，溫廷澤問他去做什么？池方道他都好了，自己不得回家去？ 說完便和三人告別，先走了，周譽幸災樂禍，牽著靈今的手道：“看來是要一個人洗碗，明日別忘了上朝干活去，有不少架要吵?！?/br> 和那幫文臣在一起，溫廷澤的嘴皮子倒是有用武之地，他看著池方離開的方向，又回過頭來揮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順便拼命給周譽眼色，周譽表示記住了，回了個讓他也別忘了的眼神。 鎬京街道依然熙熙攘攘，靈今和周譽難得這樣散心，他們不急著回明宮，靈今看街上有甜酒賣，拉著周譽去買，周譽一邊付錢一邊問道：“方才吃了不少，現在還有胃口?！?/br> 靈今接過兩杯酒道：“主人以前還說我瘦呢，現在嫌我胖了嗎？” 周譽捏了捏她的腰，“昨晚來看，確實重了?！?/br> 靈今不以為然，遞了一杯給周譽道：“胖點，身子好！” “那倒是?！敝茏u道：“屁股上rou多，打起來感覺很好?！?/br> 大街上他說這話，靈今蒙頭喝甜酒，不接他話，她想起方才池方離開了溫廷澤家，她道：“大帥和池方老是別別扭扭也不嫌折騰?！?/br> 周譽道：“我看不會，就是拉拉扯扯得才能惹得你老是八卦，真在一起了還有什么好看的?！?/br> 也是，靈今承認自己確實有這種趣味。 “廷澤說，他讓你保管了一封信？” 靈今點頭道：“是啊，要還給大帥嗎？” “幫他燒了吧?！?/br> “好?！?/br> 靈今答應著，她沒有問周譽有沒有寫過這種信。 二人一邊走，一邊把甜酒喝完，他們行至靠近大理寺獄的街道，周譽往那邊看了一眼，靈今問道。 “主人，你想和他談談嗎？” 周譽想了想，點頭道：“難得的聰明人，送他一程吧?！?/br> 沉若懷一直知曉名動天下的月露滿裳樓，只是他從未來過，今時今日他是將死的囚徒，卻能在此地走一遭。 他依然身著皂色長衫，發髻整理得干凈，大理寺獄顯然給他清理過，他坐到樓頂露臺，月色撒到衣襟上，這里是滿裳樓景致最好的位置。 面前擺著茶具和好茶，周譽緩步過來，他穿著隨意，坐在沉若懷對面也十分隨意。 沉若懷身上遍布刑傷，他疼得嘴唇發白，自在不了，只是神情依然云淡風輕，靈今隨后跟過來，如在小書院一般，三人坐到當初的位置。 “月露滿裳樓名不虛傳?！背寥魬逊挚粗掷锏脑律溃骸暗钕伦鴵礞€京城最繁華的宮殿，卻潔身自好隱忍自持，愚佩服?！?/br> 靈今煮著茶，周譽笑道：“大周不能讓先生成為柱石，是大周的遺憾?！?/br> “殿下謬贊，殿下才是大周的支柱?！?/br> 他看著靈今做茶的手藝道：“娘子做茶越來越好了?！?/br> 靈今道：“熟能生巧罷了?！?/br> 露臺清風吹過，此時早已宵禁，鎬京城卻燈火依舊。 周譽道：“送先生的?！?/br> 沉若懷笑眼彎彎，他娓娓道來。 “當年我與徐娘子來京，正值年關，也是這樣燈火通明的場景，我和她看著滿裳樓約定，將來等我有了一番成就，必定能得王爺賞識，帶著她一起上樓看看?！?/br> “如今我倒是來了?！?/br> 他有些落寞，垂下了眼睛。 周譽道：“是周琰的過失?！?/br> 他接過靈今分的茶遞給沉若懷，沉若懷雙手微顫，接過道：“殿下是可以掌天下的人，蕭家就不行，蕭太后到如今還嘴硬她弟弟沒有錯?！?/br> “所以你才不認是你縱的火？” 沉若懷爽朗道：“我認啊?！?/br> “只是不想對著他們認，殿下，我可否自己離開，不要他們動手？” 周譽首肯。 “多謝?！背寥魬延謱χ`今道：“靈今，當初你站在月亮門下時，我便很喜歡你?！?/br> 他解釋了一句：“不是男女之情，后來也是因為你是殿下的人，才用耳環陷害你?！?/br> 靈今道：“事不由人，先生本有大好前程?！?/br> 沉若懷搖頭道：“我沒有，從周琰走入徐娘子房中時，我就沒有了?！?/br> “蘆叢鎮把我困得太久，我困得生了病，胡娘子她很好，什么都好…” 他沒有說下去，似乎在遺憾。 周譽輕嘆道：“陛下一直不肯接受你會離開?！?/br> “阿晟是好孩子，可惜?！背寥魬焉裆龅溃骸笆莻€jian生子?！?/br> 靈今聽他對阿晟的稱呼，愣了愣，屏風后的皇帝同樣愣住了，他難以置信父親這么看待自己。 “殿下，我很好奇?！?/br> 他喝了口茶，入口甘甜，是極好的茶葉。 “問?！?/br> “您教導靈今娘子，都這么嚴厲，為何會如此放縱先帝？以您的性情，不應該?！?/br> 周譽看著他，沉若懷繼續道：“您應該早知我對阿晟的教授是有問題的，您照顧我們這么多年，卻從來沒有橫加干涉?！?/br> 周譽舉起茶碗道：“在你看來，是為何？” 沉若懷搖頭道：“我聽聞了宣北侯的事情，您早就想要他的命，明面上卻一直在保他，阿晟登基，大赦天下之時，最照顧他的攝政王，卻把他的名字劃去了?？磥砜刂迫诵?，cao控人心，還是殿下您更勝一籌?！?/br> 周譽不置可否，靈今卻莫名心驚，她見沉若懷淡淡道：“先帝為何一直生不出正常的孩子？” “他縱情太過，不知克制?！?/br> 周譽難得解釋了一句，靈今拿帕子擦了擦濺出的茶水，又給沉若懷添了點茶。 沉若懷面向天上月，他做了道別。 “我死之后，勞駕殿下把我燒了，撒到湖里，我不想回蘆叢鎮，我討厭那里?！?/br> “好?！?/br> 短暫的見面，周譽讓他隨意在這里喝茶，多久都可以，阿晟還沒有走，周譽也沒有招呼他，父子二人隔著屏風坐了良久，沉若懷突然輕聲道 “阿晟，父親要死了?！?/br> 阿晟原本打算離開的身形頓住，他的眼淚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得掉，沉若懷繼續道。 “和小玉好好的?！?/br> 他聽見屏風后面踉蹌的聲音，阿晟逃走了，沉若懷嘆了口氣，他想，如果不折騰該多好。 他站起身，跨過滿裳樓的圍欄。 他舉杯對月，身形隨風獵獵。 “沉書生，貴人看上你家娘子是你的幸事，這些金子你拿著，一會別進去打擾知道嗎？” 高善把金子塞到沉若懷手里，沉若懷半推半就得接過，這些金子夠他過許久的好日子。 徐娘子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她在等候他回家去。 城樓上的阿晟又折回了，似乎在大喊他父親，他的身形下墜，望著阿晟漸行漸遠，思緒也隨之消散，就像多年前他藏在角落的身影一樣，不能被等著他救贖的徐娘子看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