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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閥之上 第81節

    現下,城內外的劫掠基本已經平定,王濟即刻命令一眾文員對金城死亡人數進行盤查清點。首先便是要將城中尸首移至城外,以避免滋生瘟疫。其次在各家認領尸首后,由掌籍者進行核對,最后將未有人認領的尸體燒掉。

    這些事雖然都是王濟這個尚書令來主理,但是元澈第一天便任命鄧鈞領金城郡守,而魏鈺庭幕下諸多寒門文吏也隨之調走,最后掌管戶籍一事也就落在了鄧鈞的頭上。最后,地方官員在縣令等職事上,竟是大半寒門就任。

    對于太子強行詔人整理涼州人口賬本的時候,世家也在隱隱做出反抗。許多當地豪族在涼王的劫掠下流離失所,缺衣少食,逃至各地,而隴右各個世家也就借機收納這些流民,納為蔭戶。據陸昭所知,光一日在安定尋求庇護的北涼州豪族,便有數千人之多。而世族聚集,則難免要發聲議政。

    有人議論金城及定,涼王逃竄武威,已經不足為慮。眼下應集中兵馬,準備下隴,收復京畿,以全忠孝。因此太子在此戰中雖以布置得當、英勇善戰而得名,在清望上著實不高。

    人口分流兩方,朝廷與世家即將醞釀新的暗戰,而陸昭則把目光重新聚焦在糧食問題上。顯而易見,今年凜冬即將有一場□□。

    “陸中書,隨后還要有勞制詔,分令諸公執掌地方?!痹阂婈懻褜Ξ斚聵O為敏感的人口話題并不十分關注,反倒時而神游,便忍不住要吸引一下對方的注意力,“此番任命,中書若有拾遺,不妨言道?!?/br>
    和陸昭相處日久,元澈也漸漸習慣了此人作風,如果她沉默寡言,在鼎之將沸時不作任何舉動,很明顯,她不是在避事,而是在籌劃著什么。

    此語一出,眾人便將目光齊齊落在位于前列的陸昭身上,其中彭通等人的眼神尤為熱切。陸昭隨在太子近畔,執掌中樞,但論其出身和背后利益,仍是世家的發聲點。

    陸昭聞言,自是先辭謝太子的勞苦撫慰之語,在停頓片刻后,忽然請詢:“如今北涼州凋敝,海內名士,近者淪亡,遠者茍活,人倫難存,皆如蟲獸。尸身埋于糞壤,形骸浮于溝澗。請置縣令治理各方,乃是當務之急,應有之意。只是涼州素有旱情,早先荒廢春耕,如今已至初秋,朝廷雖可接濟,但百姓仍需自耕。殿下是否要設大農及僚屬,抑或從曹魏故事,在諸郡縣置典農中郎將、校尉、都尉等屯田官?”

    第187章 階級

    戰役每到一個階段, 都會有一批獎賞與分封。攻克金城在伐涼戰爭中可以說是一個階段性的標桿,雖然不足以賞以名爵,但是可以提職作為獎賞。這種提職性的獎勵在世族與軍閥領兵的年代, 甚至可以在開戰前提前與主將討價還價。

    元澈如今為了控制涼州的人口與土地,先以基層地方官指給了寒門文員, 唯一一個高層郡守也是他趁大勝之威, 極盡全力安插在了鄧鈞的頭上。

    對于其他人的獎賞,元澈打算先拖延一陣,等到北涼州穩固, 攻克武威之后,進行一次名爵上的賞賜。這么做主要是給這些基層地方官扎根的時間, 并且在自己的軍威加持下,迅速成長壯大。畢竟官職意味著責任, 大部分寒門文吏只在江東對庶務有過幾年的接觸,但任職縣令, 還是稍微勉強了一點。

    如果此時同時分封典農中郎將、校尉、都尉等地方屯田官,或是大農等財政中書官員, 那么以世族在行臺的影響力, 從而反噬地方,插手土地人口,會使剛剛搭建的寒門小班底一觸即潰。面對陸昭如此鋒利的側面攻擊, 元澈想,他甚至可以許以這些人之后略超規格的大封,但只要將職事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日久天長, 北涼州會成為朝廷最□□的后盾。

    “如今行臺所涉不過涼州一隅,為大農之要而增設僚屬倒是不必?!痹何⑿Φ乜戳丝赐鯘?, “尚書令本有度支之要,還要多擔些責任?!?/br>
    這是元澈的一次頗為強硬的嘗試,如果今日他攜七萬軍隊,大勝之威,加錄尚書事與司農印,都無法在世族環伺的北涼爭取些許成果,那么待日后行臺歸都,只會受到更大的掣肘。但是在陸昭的話語中,他也看到了世族強大的阻力。如果世族只是要奪財政權,他還是守得住的,將一些細枝末節的工作交付尚書臺,也只是損失少許權力。

    這個回答已讓在場的許多世族大驚失色。陸昭的地位如今相當于皇權與世族們的一個緩沖地帶,如果陸昭出面為世族發聲,幾乎已經意味著世族這邊滋生出了極大的不滿。而如果對方直接駁斥了陸昭的訴求,那么也相當于駁斥了世族集體的訴求。

    而陸昭作為這個中間人,一面獲得了世族的人望與政治支持,另一面自然也要承受太子對世族的所有怒火。

    站在前方的陸昭微微抬起頭,鋒利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向了上座的元澈:“那么殿下可要先行封功?”

    元澈此時已感受到陸昭的針鋒手段。如果他此時不準備用職事來獎勵世家,那么就必須以名爵的形式,用金錢、財貨、土地一次性劃棄。

    但要做到這些,行臺移至金城郡,有能力掌控的也只有金城郡和先前魏鈺庭曾插手過的天水郡,所以目前只能從這兩個地方調動錢糧。然而一旦為此,地方的儲備便會極其空虛,地方官無以為政,屆時還是要反過頭受世族遙控。

    他可以推掉這次的封賞,但他也要承擔相應的代價。那就是世族在既不掌握職事,也沒有爵位的情況下,是不會向朝廷進行任何捐輸的。

    場面正膠著時,王濟忽然出列,和手道:“殿下,臣以為時下亂事未定 ,冒然封功,未免稍顯倉促,不若等行臺歸都,郊祀祭祖,到時候再大行封賞,方是正理?!?/br>
    陸昭看了看身旁的王濟,目光中露出一絲噱意,這個老滑頭著實壞得很。王濟這樣說,相當于直接替元澈把封職封爵兩樣都給辭了,這個臺階遞下去,元澈是不下都不行了。這樣做,看似是王濟幫了太子,但實質上是提前讓世族和太子進入了一個對峙的局面。元澈接下來必須要在糧食短缺爆發之前拿下武威,而后迅速讓行臺歸都,封賞之后,世家也就有了捐輸的情面和體面。

    但是要做到這些少說也要三個月,糧食問題極大可能在此時爆發出來,到時候以朝廷的能力根本無法抑制關隴地區與涼州的糧價。到那個時候,朝廷只怕還要以其他代價來換取世家的支持,除非朝廷為了剔除北涼州世家統治的局面而放棄一部分沒有存糧的百姓。一時之政與一世之政,在個體的層面很難講孰是孰非,政治的抉擇實在是有太多“怎么選都是錯”。

    只是王濟所說的借口實在是太過冠冕堂皇,有沒有這份大義之心陸昭不知道,但是她能確定的是,漢中王氏和自己一樣,手里還握著大量的糧草。

    王濟這一番cao作,不僅要分得其中利潤,讓自己做了壞人,還要趁機削弱整個涼州的人口,這也是為日后伐蜀做一個布局。畢竟涼州人口削弱,兵源減少,那么漢中王氏便會在未來伐蜀中拿下大頭。背后可能也是給陸家拒絕兩家聯姻,做一個小小的警告。

    不過想要在她這里占盡便宜,卻也不能夠,她手中也同樣握有大量的糧草作為籌碼。本來先前她諫言可以讓各家皆有所得,但既然漢中王氏要以百姓性命做一場豪賭,玩贏家通吃,那她也沒有什么可客氣的,反向押注即可。

    元澈深吸一口氣,目光冷冷望著王濟,隨后望向一旁的魏鈺庭:“魏詹事以為如何?”他最后向這個寒門魁首尋求援引,世家那里他先前拒絕了一次

    封職的提議,此時已經不好回頭,王濟一句話又徹底讓他無法放棄威嚴而尋求退讓。此時唯一可以緩和的方式便是由魏鈺庭這個寒門領袖出面,讓寒門主動稍退半步,屆時他也能從陸昭先前所言切入,稍作緩和。

    魏鈺庭凝思片刻,只垂首道:“臣以為,糧草尚足以支持攻克武威,此戰也宜速決?!?/br>
    第一次,元澈對魏鈺庭露出了nongnong的失望。他可以理解魏鈺庭的難處,寒門已是既得利益的一方,作為寒門的魁首,若此時出面退讓,必會損失人望,造成內部不和。對于沒有鄉土財貨與大范圍聯姻的寒門來說,唯一的晉升之資,便是仕途。而一旦行走于仕途,那么官場上每一個人,無論是世族還是寒門,都是他們可以蹬踩的跳板。魏鈺庭所為,是保住那些僚屬,同時也是自保。

    然而即便理解魏鈺庭所做的一切,元澈也意識到了一點,當他有意扶植的某一個勢力到達一定階段的時候,也會成為束縛自己的枷鎖之一。寒門與世族一樣,不會感念他為他們做出的犧牲與庇護,當權力赤裸裸的擺在餐案上的時候,所有人都如蚊蠅一般爭相撲食。

    “既如此……”元澈的手指在膝頭一圈一圈地劃著,終于在看清每一個人的面目后,失去了耐心,戛然而止,“那便迅速著手攻伐武威吧?!?/br>
    議事既散,眾人也各自歸去。魏鈺庭信步回到自己的衙署,見身后跟隨著的一名年輕僚屬神色懨懨,便讓其余人先行回署衙辦公,自己則與此人在苑中緩步而行。

    “張沐,你似有不悅,但說無妨?!蔽衡曂タ粗矍斑@個年輕后生,心中對其所言也猜出了七八分。

    “詹事?!?nbsp;張沐道,“北涼州百姓春耕不足,來日糧食短缺,我等已經算過,光金城郡,已近有三成缺口。來日糧價若上揚三成,以行臺的存糧,只怕不足以抑制糧價了?!?/br>
    “三成?”魏鈺庭苦笑道,“只怕不止。三成的糧食缺口則意味著當三成的老百姓餓死,糧價才會停止上漲。況且世家屯糧cao控糧價,一貫錢一斤賣出去十斤,和一百貫一斤賣出去一斤,讓剩下的九斤爛在糧倉里,你猜他們會怎么選?糧價誰都控制不住的,待行臺歸都分封各家,各家捐糧賑災,能救多少救多少吧?!?/br>
    張沐神色悲戚:“如此豈非要餓死許多百姓?為何不用陸中書之言,先行冊封?”

    魏鈺庭聽罷也有些不忍,然而在政壇浮沉多年仍有著清醒的認知:“無論如何冊封,寒門都會難以立足于北涼州?;蕶嗯d也好,世族興也罷,每朝每代遇到這樣的大事,都會苦一苦老百姓。哎,老百姓是太難了啊?!?/br>
    張沐望向自己的屬長,但是看到的并不是和言辭一樣的悲憫之情,他微微錯愕,而后似發誓賭咒一般輕輕低語:“若要以我權柄而易百姓性命,我寧愿不為此?!?/br>
    魏鈺庭忽然停下腳步,冷冷一喝:“世族當政,盤剝百姓,未必就是善果。王濟所作你也看到了,此番惡果,皆是世族鑄成?!?/br>
    張沐卻仍有不服:“世族盤剝或許翻身無望,但若為你我權柄則需交付性命?!?/br>
    一記掌摑忽地落在了張沐的臉上,魏鈺庭此時已是怒極,他何嘗不知王濟的險惡用心,又何嘗不知有無數的寒門在他身后摩拳擦掌,試圖取代自己,成為新的魁首。無論怎樣,他也算是付出了與太子的君臣情分,以換取寒門執政的生存空間。是,百姓是要死,但是在寒門與世族斗爭至此的時候,如果他輕易退縮,一旦世族得勢,等待他們的又是怎樣的血腥清洗?

    “你若要也和那個老法師一樣以生殉道,那就盡管去?!蔽衡曂ゴ林钢矍斑@個自己已無力教導的后輩,“你要知道,這個世道永遠是分階層的,也永遠是分先犧牲和后犧牲的。你我若不爭為此,來日也是百姓,后代也是百姓,永遠都是先犧牲的那一群人?!?/br>
    見張沐垂頭無語,魏鈺庭的語氣也有所緩和:“寒門哪能有一日不讀書啊,你我終日所習四書五經,不正是為此么?”

    第188章 頹意

    南鄭縣曾為漢高祖封國之都, 南鄭居劍閣之北,為成都之喉嗌。褒水南至南鄭入沔,從中分流設渠, 灌溉四方,是以南鄭素有地沃形險之稱。漢中王氏原是僑族, 定居之后便以此為根基, 開墾良田千畝,又因其地勢,乃是王氏宗族產業中重者之首。

    然而此處卻并非僅有王氏一家, 漢中不乏豪宗,同時盤踞在此處的還有楊氏與張氏。此時楊氏的族長楊瑀正在自家莊園內陪伴來客行走, 只是面容上不乏頹喪之態。

    “小兒不幸,喪命略陽, 你我兩家婚事,到底是未成啊?!睏瞵r所陪來客乃是同出漢中郡的張勉, 年前兩家議婚,卻未曾想楊瑀之子趨附王澤, 在略陽被捕, 事后王家也未營救。感慨一番后,楊瑀也明白張勉來此的緣由,因道:“賢女尚少, 令擇他人也是理所應當,世兄切莫因我家福薄兒為難?!?/br>
    張勉聞言頗為感動,其實略陽一案他家也受損頗多, 只是他這一房沒有出錯漏, 見世交悲戚頹喪,也不免同悲慨然:“貴子為漢中王氏門下, 俱為同鄉,守望相助乃是應有之義,卻未曾想王氏為一己之榮,竟將你我拋棄。實不相瞞,我內侄也受牽連,如今仍在牢中,生死未卜。鄉中王門竟在此時趁人之危,將其田產侵占,家業盡毀,舊情俱喪,實在是不忍觀之?!?/br>
    兩人正談話間,忽聞園外有喧雜之聲,楊瑀即招人來問。仆從去園子外探尋一回,才返回告知,原來是王叡將娶新婦,褚氏已派人送女在漢中城外暫居,不日便要成禮。

    楊瑀聞之冷笑:“王門素有禮儀,怎得如今這般著急?”

    張勉卻知內情:“王子卿已任渤海相國,經營洛陽,褚氏乃陽翟大族,故而結為姻親,大抵是想在東南經營?!?/br>
    楊瑀目視著自家莊園,先前打點略陽方面,家中已投入頗大,為此不得不遣散一些閑置的家丁,并出售一些莊園內的飾品與貨物。此時莊園早已不復早年繁榮,甚至因白發人送黑發人,不乏蕭條之感?!八乙褜⒆ρ郎熘烈嬷葜?,你我卻仍苦守片掌之地?!?/br>
    張勉亦同仇敵愾:“他家將娶新婦,我家女兒卻已失去一樁好姻緣?!?/br>
    楊瑀越想越是氣憤,喪子之痛仍縈于心,望著那鑼鼓聲遠去的方向;“鄉仇,家恨?!?/br>
    張勉見楊瑀已是憤懣非常,加之自己對王門仍有私怨,因此言談中不乏激昂:“世兄若有需要,某必來相助,絕不做旁觀之態?!?/br>
    楊瑀素知張家部曲強勁,兇猛悍戰,于是也不再客氣:“有勞世兄助我一臂之力,今晚便備下菜酒,你我合力,我報家仇,也定要為世兄賢侄解救遺孀,奪回土地?!?/br>
    入夜后,楊瑀和張勉均已部署完畢。褚家下榻之地乃是王氏最為壯麗的一處山水莊園。先前莊園規模并非如此盛大,但后來并入了張家所占的前溪水脈,因此又擴建了一倍,在溪水附近建了樓閣水榭,挖掘湖池,蔚為壯觀。

    現下門庭出口與莊園圍墻皆由王氏部曲把守,只是并未披甲執刃。所謂鄉斗,看似兇狠,但由于不配備兵刃,因此殺傷力無異于農夫打架。官府對此類事件也不管制,畢竟世家常年雜居,難免會滋生怨望與戾氣,也需要一個途徑疏導發泄。但如果某一方持以兵戈,那便是挑戰郡府的底線,必要時也會被定為反叛亂寇,最終被郡國兵絞殺。

    張勉對被侵占的莊園地形十分熟悉,早已派大量部曲抄了山路,在一處隱蔽之地埋伏下來。而楊瑀則從正面強攻,吸引王家部曲的注意力。

    “快披甲,披甲!”莊園的望樓上,有人望見楊瑀率眾氣勢洶洶而來,月色下,部曲之中亦不乏兵刃的反光。部曲中的老人已意識到,這或將是一場血戰,因叫來一個身形輕捷的年輕人道:“速去通知陰平侯和世子!速去!”

    王門準備也是極快,知道對方此番不打算善了,因此從園中搬出了兩個軍用床弩,架在柵門前。

    園內寂靜,褚家娘子正在后院前溪欣賞月色,一眾侍女鶯燕一般聚集在輦榻四周。藕荷色的紗帷在風間流動,時而掀起,露出了輦中獨坐的佳人半面驚鴻之姿。忽而不遠處有人聲躁動,月色雖明,但幾位仆從也未看得清楚,只聞得有人涉水。

    “是誰在那里?”褚家的仆從客居于此,雖然警惕,卻仍怕失了禮數。然而對方并沒有應答,當人群越過清溪后,忽然步速加快,待至面前,手起刀落,仆從早已魂飛。

    雖是入秋,金城白日里卻仍熱得離奇。薄薄秋云煞不住秋陽天光,時而掩隱,時而灑露,日影便如長街上迎來送往的傘蓋,片片金光接踵而至,拂落肩頭。

    占領玉京宮后,行臺也就設立在此處。相比于略陽狹小的武興督護府,玉京宮幾乎可以為整個行臺提供足夠的空間。如王濟、陸昭等一屬長官,已不必與同僚擠在同一個房間,有屬于自己的辦公區域。而玉京宮后大片的苑林與宮室,也為諸多臣僚提供了居住之所。

    如今太子所居,乃是涼王曾用過的殿宇,而陸昭則避開了元澈的住處,選擇了先前王韶蘊曾為她安排過的居所。由于內宮沒有受到太大破壞,因此部分宮女與內侍都留了下來。而陸昭仍居于舊所,對于這些人來說也并不陌生,言談紛紛揚揚傳至宮外,陸昭便有頗念王韶蘊舊情的影子。

    元澈仍于晚飯后來看陸昭,分宮別居,雖是在群臣面前避險,但幾日下來,他也覺得二人疏離了不少。朝堂的爭斗無止無休,行臺如今在金城徹底搭建而成,相較于略陽那座土坯搭起院墻,玉京宮的青磚玉瓦,無疑是在兩人之間構起了更高的壁壘。而這些有形亦或無形的高墻,足以令人心生頹意。

    屏風后,陸昭正褪衣衫,朦朧的帷紗上,昏黃的燭火打出一片微光。垂頭解帶時微低的脖頸,剝去袍袖時彎折的手臂,帛帶與腰線分離的間與隙,讓這片暖光有了弧度,讓這一把纖影有了細膩的手感。姿態的自矜與肢體的嘆息,透過帷帳與屏風將誘惑成倍投影,穿過房內的碳爐,細細密密地灑滿四肢百骸。

    陸昭聽他進來,便從屏風后探了頭,一笑,那種有意無意的侵略,似是非是的冷漠,似將所有欲望拋卻,僅留給別人去想:“稍等?!?/br>
    再出來時,陸昭已換了常服,卻沒有招呼元澈,而是徑直走到窗邊篦發。元澈便坐過去,倚在她身旁,幫她把半墮的發髻理在肩邊。細長的雪頸上,是一抹暗紅色的傷痕,乃是陸昭在法壇時被平民投石擲瓦所傷。元澈初見時只覺觸目驚心,內心深恨小民,乃至于當攻下金城的時候,他竟也有那么一絲沖動,想要揪出那些法壇傷人的民眾,一殺泄憤。

    如今傷痕已愈合大半,結了痂,元澈依舊熟稔地從妝奩的小抽屜內取出一盒藥膏,取出一些,替她上好了藥。抹勻后,指尖仍有大半,元澈便在自己手臂上的劍傷處隨意抹了個干凈。

    陸昭瞥見了,嘴角一彎,笑得格外柔婉:“我說這盒膏藥怎么用的這樣快,原來不單是送給我的?!?/br>
    元澈重新將藥盒收好:“孫策傷面,悲憤而亡,我不愿為此,令卿卿守寡?!?/br>
    三國乃至魏晉極重儀表容貌,何晏以容而有聲名,左慈因貌陋而見唾棄,相貌如何在品評之風盛行的年代可以說是仕途進階的一個標準。野史便有小霸王孫策遇刺而傷面,攬鏡自照時便哀嘆:“面如此,尚可復建功立事乎?”是以悲憤而亡。

    陸昭只是平靜地看著元澈,她當然知道孫策因何亡故。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他與他一樣,得罪了太多的世族。救時之舉埋下了最深的隱患,補漏之策催生了人情的漏洞,常年在蹈足那片世族林立的土地砍林拓野,若非被茂林的枝葉寸刀寸刮,只怕也要被藏在花下的毒蛇咬上一口。

    孫策是被世族刺殺的。聞言,陸昭忽然伸出手,微微顫抖中,她用指掩住了元澈的嘴。

    她曾有一日在腦海中想過,若元澈戰死涼州,自己的未來會是怎樣。

    所有的情緒經過理智的過濾,最終澄凈出來的仍是一個世族莊園中恬靜生活的場景。她仍穿梭于俊彥名流之間,談笑中權衡著利益,看著門閥執政的大好山河與不堪一擊的皇室圍墻。然而這段場景之前的大片空白,是她不知道的,亦不愿去想的。

    冰涼的手指覆在唇間,不遠處的炭火仍在劈啪作響,燒得過旺,他與她皆是細汗滿額。黑暗的眼底與深邃的雙眸對望,光影流連之間,靜到只能聽見彼此的鼻息。博山爐中燃著上好的白檀香,一縷縷塵煙彌彌四散,沒入他們的胸口,掩蓋所有殺伐,而后摧毀衣襟與衣襟之間最后的矜持。

    元澈徐徐移開了陸昭的手指,深深吻了下去。

    第189章 答案

    簡單的清洗后, 燭光一一亮起,將帷紗照的粼粼生光。陸昭合眼半靠在榻上,曾經這張榻上盛放的是另一個她, 如今她安安靜靜地蜷縮起來。

    兇猛的潮汐吞沒了權力場上的疲累,卻又在退潮之后, 留出一片狼藉的沙灘。那些柔軟的海藻, 堅硬的碎貝一一暴露,它們曾經是在海底翻滾從不見光之物。元澈幫她一一沖上岸,就這樣放在陽光下, 曬了曬。自然,在下一次漲潮之后, 這些還會被悉數吞沒回去。

    或許這是她選擇這樣一個懷抱的原因——在極盡克制與清醒的中,她伸了伸脖子。

    元澈已洗漱完畢, 鉆進紗帷,陸昭的鬢邊常有一縷碎發, 如今稍長了些。元澈心生憐愛地夾在手中,而后用發梢撓了撓陸昭的脖頸。

    陸昭本就在裝睡, 又不耐癢, 一時笑了。她笑時比不笑更媚,上揚的眼睫似有似無地彎著,元澈的手便不自覺地撫了上去, 如同兒時一筆一筆地臨摹著前朝名家的字:“像一只小狐貍?!彼闹复亮舜陵懻逊鄯鄣娜?。

    陸昭依舊是笑,卻未睜眼,她側過身, 背對著他, 整個人都陷在了絲綢軟墊里。元澈只想和陸昭說說話,就靜靜地擁著她, 貼著她的后背:“你知不知道,在我祖輩的家鄉,有一個狐貍分餅的故事?”

    陸昭起了興致,卻仍懶懶蜷著身子:“你說唄?!?/br>
    “東漢時,光武帝劉秀大敗隗囂,收竇融,拿下西北金角,已竟全功。哎,你有沒有在聽……”元澈把陸昭攬回懷中,讓她的臉輕輕靠在自己的肩上,而后繼續講著,“雖然西北已盡入彀中,但是兩位大將竇融與來翕的封任卻還沒有定。光武雖英明睿智,但無論怎么分派,總有一方覺得不夠公允。光武帝為這事,耗在隴上已盡半年了,兵糧快見了底,最后一日召集群臣設宴,用僅剩下的糧食烙了一張面餅?!?/br>
    “這時候,從外面來了一只狐貍,雪白毛皮,可說人語,但因隴地連年兵亂,也有數日未進食了。聞得此處開宴,便趁機溜到光武帝劉秀的懷里,問,陛下何故發愁。劉秀嘆氣,餅難分也。狐貍卻道,這分餅有何難,不如陛下讓我一試?光武欣然允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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