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66節
陸九郎默了一剎,話語微冷,“假如險遭鳩殺的是沈相之子,百官的反應定是不同?!?/br> 李睿只覺可笑,沉了面容,“你同沈相之子比什么?好容易將丁良扳倒,掌穩左軍的要職才是要緊,誰許你此次擅自行事!” 陸九郎低了頭,“殿下恕罪,屬下一時未能忍住?!?/br> 李睿冷笑起來,“什么未忍住,分明是見舊主受辱,封了綰月樓還不罷休,唆著我替你報復,是我近日太慣著,縱得你驕狂了,竟想拿主子當刀使?!?/br> 陸九郎伏跪下去,似誠惶誠恐,“絕無此事,屬下只是深為不平,明明殿下英材慧質,得陛下獨厚,群臣卻輕信嫡長,若不設法撕下大皇子仁善的假面,教世人識清偽劣,殿下何時才能出頭?!?/br> 這一言正中李睿的心坎,盡管陸九郎獻上妙策,借軍械案扳倒丁良,掌住了宮門,李涪依然是朝臣默認的儲君,根基并未動搖。 他停了片刻,壓下煩亂,嚴厲道,“你不必巧言粉飾,當年我就覺得你對韓家女不同,而今特意隔鄰而居,還為她的聲名來求,敢說不是有私?” 陸九郎顯得一片赤誠,“不怕與殿下坦言,我起初是想勾引韓家女出氣,但一直忙于公務,根本無暇無此。大皇子三番兩次的暗算,連毒酒都用上了,我實在恨惱,只想助殿下早日封儲,榮耀于萬人之上,屬下也好跟著揚眉吐氣?!?/br> 李睿知道這一番話未必盡實,但聽著相當順耳,手下也未探到他與韓家往來,略緩了神情,“瞧你這點出息,想顯揚不必急于一時,先將手邊的差事辦好,再胡來絕不輕饒!” 陸九郎應聲,得了允許才起身,如一頭馴服的家犬。 李睿揮退了他,想起李涪又有一絲警意。這位兄長看似軟懦,城府極深,連毒殺都使出來,未來又會如何動心思?陸九郎雖然立了大功,卷入的是非太多,百官難免有所攻訐,左軍還是得置個替補。 李睿盤算了數人,皆有不足,遠不如陸九郎的靈狡狠辣,唯有暫時擱下。 他方一抬眼,發現池底的獅子已將黑犬食盡,余下幾根血淋淋的骨頭,不禁厭惡的一蹙眉,也不知李涪怎會喜歡這種兇獸,他不再投目,轉身行了出去。 韓昭文在庭中挑選合適的長安物產,讓仆役裝入箱籠。 壽昌節之后,天子將赴驪山行宮,韓家正得恩寵,哪怕韓昭文腿腳不利,也給點了隨駕,韓明錚也將在那時啟程西歸。 此次一別,兄妹此生未必能再見,韓昭文不禁一嘆,“做哥哥的沒用,讓你在長安受了委屈,早日回去也好?!?/br> 韓明錚話語平靜,“我沒傷沒痛,委屈什么,二哥要為家族獨留長安,才是最為不易?!?/br> 韓昭文得知了三曲的糟污,如何不憤怒,但榮樂公主已受責懲,不合再為此事上書。 他只能安慰道,“司湛的莽撞之舉驚動五皇子,封了綰月樓,加上花魁毒殺的案子傳得沸沸揚揚,倒讓一些惡語淡了,不必再放在心頭?!?/br> 不等meimei開口,韓昭文又道,“不管是有意還是巧合,無論那人做什么,你都不用理會!” 韓明錚莞爾,并無言語之意。 韓昭文也知過慮了,自嘲道,“陸九郎這個禍胎,來長安數月,聽他折騰出多少事,對你還癡想未休。昨日他的親隨過來送禮,還想托司湛捎東西,我一并給拒了,誰知是何用心?!?/br> 司湛抱著箱籠過來,聽了忍不住道,“我看石校尉是個憨厚的,還記掛著軍中的舊伙伴,陸將軍會不會沒那么壞,興許有些誤解?” 韓昭文啼笑皆非,搖了搖頭,“你當陸九郎是什么人?十幾歲就險些弄死裴少主,火燒青木營的狠毒之徒。他在嶺南敲骨吸髓的刮盡大員,在長安如狼似虎的連抄十八家,驚得百官畏悚,不害舊主就算留情了,當真以為是個善人?” 司湛啞口無言,望向了自家將軍。 韓明錚將掉落的箱囊拾起,放入車廂之中,眉目平靜,宛如不聞。 第94章 壽昌節 ◎人不見了?十二妹耍的什么把戲!◎ 彩旄八佾成行,時龍五色因方。屈膝銜杯赴節,傾心獻壽無疆。 詩中所述的正是壽昌節之景,相較于盂蘭盆節,壽昌節更為盛大,金吾列陣引駕,北衙四軍如林,太常設樂而奏,宮女輕歌麗舞。 金碧輝煌的花萼樓內君臣同歡,皇子與皇女依次向天子致賀,送上壽禮與祝詩;文武百官跪拜敬酒,獻上絲織的承露囊與金鏡綬帶;隨后是各國使臣進獻禮物,天子與群臣賦詩相和,場面喜氣歡融。 韓明錚仍是男裝胡服,裝束簡雅,并未因流言而更改。這一次的入宮與以往截然不同,人們眼光閃爍,在背后竊竊私議,當面卻又疏避,宛如她身上多了不潔。 唯有沈銘談笑如初,親近致意,“幾次邀約都拒了,總該給個機會,容我為你餞行?!?/br> 韓明錚歉然婉拒,“沈公子的好意心領了,當下確有不便?!?/br> 她來時光芒萬丈,為眾人所祟慕,歸時卻受盡猥笑,成了街巷下流的蜚談。一個女將軍的名譽如此輕易的穢敗,沈銘無法不感慨,“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yin,從古至今莫不如此?!?/br> 韓明錚并不多言,只道,“沈公子是真君子?!?/br> 她隨意一掠,卻見一群皇女中有個宮裝少女,對著她盈盈投目,似含謝意。 沈銘出入宮中,對內廷所知甚詳,解釋道,“那是福寧公主,生母出身卑微,她又謙低柔順,陛下平日不甚留意,本來還為婚事發愁,如今指給榮樂公主原定的駙馬汪琮,定是對你心存感激?!?/br> 韓明錚打量,福寧公主生得婉靜甜雅,與榮樂公主的盛氣大為不同。 沈銘說來也好笑,“其實汪琮也很慶幸,只不好言說。他學識出眾,是個踏實之人,所以才入了陛下之眼,蒙賜婚后一直忐忑榮樂公主的脾性,幸好改了旨意,不然成婚后哪有寧日?!?/br> 韓明錚隨他望去,果然見一個緋衣青年神情微赧,對她遠遠一揖。 沈銘著意多說幾句,“榮樂公主被陛下斥為驕盛無禮,不可為士大夫妻,想必不會再給她議婚了,連壽宴都未見她的蹤影,定是覺得大失顏面?!?/br> 韓明錚不予置評,“此來長安多蒙照拂,沈公子將來若至河西,韓家定盛情以待?!?/br> 忍辱不辯,寡言不爭,佳人如此克制,皎潔不與流俗,沈銘既是佩服,又不禁輕悵,“赤凰將歸,誰與共翔?!?/br> 韓明錚莞爾,“自有長風相送,多謝君子厚意?!?/br> 沈銘忽的想起一人,微生了詫異,這樣的大日子,那位手段狠厲的陸蒼狼,正是當著御前露臉的好時機,怎么竟未見人。 陸九郎當然不愿缺席御前,奈何碰上了意外。 他帶人巡查之際,忽然有內監奔來,稱榮樂公主在來賀壽的途中想不開,要跳景龍池自盡。 景龍池離花萼樓不遠,哪怕陸九郎壓根不想管,也得拉個架勢過去相救,他趕去的同時讓人通報了王實與李睿,滿心只覺晦氣。 榮樂公主哪是尋短的性情,就算給奪了駙馬,受宮中眾人恥笑,她只會怒火萬丈,發作在奴婢身上,這次不外是想拿捏作態,換天子心軟,但挑在壽昌節就如火上澆油,他只能先攔下來。 景龍池是地水涌出而成,后又引龍首渠之水注入,這一方清池水面遠闊,深逾數丈,生滿了荷花與菱角,景致清爽宜人,天子常與群臣在此飲宴泛舟。 此時池岸空蕩,榮樂公主在池畔高高的觀魚臺,她倚著欄邊,稍一偏就要落入池中,跟隨的宮女和內監面如土色,跪在三丈外哀求她退后。 陸九郎一邊使人去找船,一邊上前勸說,以防蠢女人腦子壞了,當真跳下去,誰知到時候天子會不會又念起骨rou來,拿自己泄憤,那可著實冤枉。 榮樂公主一襲華裳,雙眉豎挑,見他來毫不意外,“陸九郎,你如今很是得意?” 陸九郎謹慎的并不近前,“不敢,請公主保重鳳體,休要沖動?!?/br> 榮樂公主鳳目凌厲,“跪下!” 陸九郎順從的半跪,“公主若想懲誡,卑職絕不反抗,還請先離開水邊?!?/br> 榮樂公主咯咯笑起來,“你倒巴不得本公主死,卻又怕父皇拿你問罪?!?/br> 陸九郎不動聲色,“今日是壽昌節,公主再氣也請顧念陛下,珍惜身體發膚?!?/br> 榮樂公主透出鮮明的恨意,“汪琮那蠢貨本公主瞧不上,給福寧撿去也罷,但你算什么東西,以為有五哥護著就無所顧忌?” 陸九郎不著痕跡的一掠,瞧見手下人劃船從遠處靠近,勸哄道,“公主何出此言,只要肯棄了輕生之念,卑職一條賤命不足惜?!?/br> 榮樂公主厲笑,“既然如此,本公主命你立刻自盡!等你一死,我自然會下來!” 陸九郎哪會照辦,隨口道,“請公主先從臺上移步,卑職任憑處置?!?/br> 榮樂公主忽然一翻,身子半出欄桿,引起左右一陣驚呼。 陸九郎來不及思索,一躍沖前,極力要扯住她,沒想到榮樂公主大袖一揚,一抹刀光直刺而來。 陸九郎本是前撲之勢,間不容發的一側,匕首從頸側擦過,手已經抓住公主的衣衫,將她從欄外扯回。然而榮樂公主并不罷休,反而趁勢一搡,他本來已失衡,再控不住身形,從高臺墜進了清池。 一聲沉悶的水響,四周的宮女與禁衛全傻了,小船趕緊劃近,尋找水中的陸九郎。 水面被荷葉所覆,看不清水底的情形,枝葉卻劇烈的擺蕩起來,似有人在底下掙扎。 眾禁衛大急,有的斬開荷葉,有的用長竿翻撈,忙碌之下一無所獲,陸九郎竟似憑空消失了。 榮樂公主丟開匕首,優游的在高臺上看著,居然縱聲大笑起來,她施然步下觀魚臺,得意的一拂裙擺,“本公主不想死了,回殿?!?/br> 她帶著一干宮女與內監走了,余下眾禁衛一片茫然,兀自在水中尋找。 等消息遞到李睿處,他聽得匪夷所思,“人不見了?十二妹耍的什么把戲!” 夏旭也是又驚又怒,“池內尋出兩具穿水靠的尸體,還有殘破的網,必是水下有埋伏,將陸九弄走了?!?/br> 李睿一時難以置信,在宮中如此弄鬼,背后之人還能有誰,他立時望向了李涪。 李涪似在欣賞伶人耍繩,眸光從容掃來,諷意十足。 李睿怔愕,當著滿堂歡慶,他隱下厲容,緊緊一咬牙,“去找!就算池水抽干也要尋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作者有話說: 今天一章比較瘦,存文很少了也不能加更,請親們見諒 第95章 生死搏 ◎縱然他竭盡心力爬到高位,這一刻又成了卑賤的奴隸◎ 花萼樓宮宴結束,龐大的瑞象披紅掛彩,相伴著數百名姿秀貌美的少年,載歌載舞的將天子與百官迎向了異獸苑。 異獸苑百花絢爛,以絲障為引,八只純白的祥禽翩然飛來,為天子銜來五彩絲絡;隨后是紅鹿載來通體金毛的靈猴,跳下鹿背獻上蟠桃;黑熊立起作揖,羚羊低首而跪,宛如群獸通靈朝拜,百官驚奇不已,嘩然紛贊。 韓明錚也為之驚訝,“這是人力所馴?” 沈銘聽過一些傳聞,“聽說大皇子從大宛、大秦、吐渾等地重金購來馴獸師,看來的確成效卓著?!?/br> 他心底其實不屑,這些奇技yin巧耗費無數金銀,只為討好天子一人,為賢者所不取。 韓明錚亦是默然,她一路遠來,經過數十座城池,深知百姓生活的艱難,也聽聞各地民亂不斷,藩鎮屢屢造反,唯有長安驕奢安逸,歌舞升平,如不著煙火的仙闕,如此能太平到幾時? 此時曲樂聲起,馴奴指引動物與百戲并演,舞伶在犀牛背上展袖,繩戲與飛鸚并躍,還有舞馬綁著金帶,隨著樂曲奮首鼓尾,在力士托舉的床榻上歡舞,曲終時屈下后腿,銜杯為天子獻酒。 天子露出微笑,難得的一贊,“這是涪兒的主意?不錯?!?/br> 李涪少不了謙詞,眾臣紛紛稱夸大皇子至孝,一派父子間的和樂。 李睿越發怒火中燒,打定主意等百官一退就向父親稟明,皇子與皇女在宮中加害重臣,絕不容其糊弄過去。 等百獸與馴奴退去,李涪又道,“還有一戲,在前方石池,請父皇與群臣移步而觀?!?/br> 天子本有些倦了,聞言還是給了長子顏面,來到了石池。 石池的獅子今日格外精神,在池底黑布遮障的木籠外轉悠,鼻子興奮的嗅探,發出陣陣低吼。 李涪揚聲道,“這只猛獅為拂菻國所貢,能生裂熊豹,威奪虎狼,為百獸之王,然而人為萬類之首,較之孰強?此時就有一位勇士挑戰!” 一眾文武百官轟然而驚,圍在池欄邊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