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65節
司湛耷著腦袋應了,幫她拾起刀槍放回兵器架,意外發現一桿長槍從中折了。 韓明錚輕描淡寫,“習練時不留神劈斷了,扔了吧?!?/br> 這種槍桿是徽州牛筋木的,木質極其堅韌,耐得住刀砍斧斫,不知多大的力道才會劈折,司湛正納悶,忽然想起將軍從聶府回來后就不再出門,頓時明白了。 他越想越酸楚,難忍怨忿,“都是姓陸的連累了將軍,狼心狗肺的家伙,昨夜他也在綰月樓,不去揍蕃人,只攔著我不放?!?/br> 韓明錚沉默片刻,“陸九郎大約也難,不必將事情看得太重,等回了河西,我會在戰場上教訓敵人?!?/br> 司湛恨恨道,“他難什么,不是正當得意,聽說抄家都抄得手軟?!?/br> 韓明錚淡道,“長安是天子之地,權貴如云,我是韓家女尚且如此,他身后毫無倚仗,何以立足?唯有兇狠才能得勢,代價是八方樹敵,多少人在等他粉身碎骨,同他計較什么呢?!?/br> 司湛聽出話里的意味,不免疑惑起來,“陸九郎到底是好是壞?” 韓明錚停了一剎,“他是一頭狼,又兇又刁,潑頑狡劣,誰遇上都要吃虧,不是好東西?!?/br> 她雖是這樣說,卻又輕淺一笑,宛如風中開了一朵花,寂淡又溫柔。 同一時刻,隔墻的陸府后院樓閣空靜,雕窗密掩,忽然樓下響起了叫喚。 石頭養了一陣傷,大魚大rou不斷,仆人殷勤小意的侍奉,恨不得如廁都有人抬去,足足長壯了一圈,實在閑得無聊,到后院來尋陸九郎。 他喊了幾聲,陸九郎從樓里出來了,只是面色不大好。 石頭半點不怕,只覺納悶,“九郎今日怎么不出門了,學大姑娘養胎?” 陸九郎提起一腳,石頭跳身躲過,二人是嬉鬧慣的,這一次陸九郎卻沒有追攆。 石頭更納罕了,蹲在他身邊,見他指節淤紫潰破,訝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陸九郎敷衍道,“不留意捶了一下?!?/br> 石頭趕緊去前院取了藥粉,嘮叨著給他裹傷。 陸九郎盯著池塘,心思不知飄到何處,直到石頭一句話才還回過魂,“你要什么?” 石頭重復了一遍,“九郎得的賞賜給幾樣好的,我想拿去跟將軍和司小哥致謝?!?/br> 陸九郎不置可否,“去找紀遠,看上的隨便拿,但韓家哪缺這些,不會收的?!?/br> 石頭眨巴著眼,“我知道將軍不缺,就是個心意,還想捎幾件給伍摧他們,不然等人離開長安,以后哪有機會?!?/br> 陸九郎看著他,半晌才道,“你很想他們?現在不比那時風光多了?” 石頭已是六品昭武校尉,遠比在赤火軍中身份高,沒少受人諂媚,問起來卻道,“風光是風光,沒有那時的踏實和快活,如今身邊全是笑臉,不知在想什么,我心里虛?!?/br> 陸九郎拍了拍他的腦袋,默然不語。 石頭有自己的小心思,也不怕嘀咕出來,“何況我拿去給他們,總勝過九郎隔三岔五的送去給南曲的娘們,那跟扔水里有什么不同?!?/br> 陸九郎冷哂,“你不懂,我能教她好過?送得越勤,她越比死還難受?!?/br> 石頭確實不懂,見他不快活,拉著一道去庫里翻東西,又弄了整羊,在院子里烤rou吃酒。 二人胡混到黃昏,一個消息隱秘的遞來,陸九郎立時飛騎而走,急趨入宮。 宮中出了大事,天子在寢殿突發驚厥。 當大皇子李涪得訊從十六王宅趕去,卻給禁軍攔在了宮門外,登時勃然大怒。 守門的正是陸九郎,客客氣氣道,“請殿下寬諒,宮門已閉,未得詔令不得擅開?!?/br> 李涪強忍火氣,“宮規雖是如此,事有輕重緩急,聽聞父皇龍體抱恙,憂心如焚,必須立即入宮探望,還請陸將軍通融?!?/br> 陸九郎態度謙恭,毫不松口,“殿下恕罪,卑職只能依令行事,不敢擅改?!?/br> 李涪實在著急,誰知內宮何等情形,萬一父皇龍馭殯天,自己卻不得進入,豈不給宮內的李睿白撿了便宜。他鐵青著臉厲聲發作,陸九郎根本不受威嚇,混不吝的打哈哈,帶領一幫禁軍將門守得鐵桶一般,迫得他只能在宮門外干等。 直到三更過后,宮門依時例開了,李涪才得以入內。 他一路急奔到天子寢殿,見弟弟李睿在含淚親奉湯藥,天子已經緩過來,一派父子無間的暖融,隨意答了句安就將大兒子揮退了。 李涪退出來,惶恐又失落的立在殿外,這一夜可謂刻骨銘心,激恨難當。 天子此次的意外不大光彩,是服藥御女過度所致,經過太醫急急施救,昏迷了一個時辰后醒轉。盡管有驚無險,還是引動百官的憂慮,又一次提起了立儲之事。 天子雖愛李睿,也知本朝例來以長子為儲,一旦觸及就要引起群臣相爭,索性含糊以對,將奏折按了下去。 李涪自知地位堪憂,問安又不得好臉,只有去寺里為天子持齋祈福,換幾句朝中孝贊。 他在佛寺里打坐抄經,商青青卻如火里煎熬,受盡內監的催迫。 陸九郎根本不來南曲,她的花箋屢屢遞去,只換回各種豪闊的贈禮,每次還大張旗鼓,引得眾多鄰里圍觀,宛如一個深陷的火山孝子,一干姐妹無不羨妒。 好容易等到陸九郎終于肯來,還帶著三名紈绔一道,商青青精心妝扮,以最美的風情相迎,迷得幾人色授魂銷。 衛孜一派風流憐惜之態,“娘子要是用花箋請我,下刀子我都來,哪像陸九這般沒心肝?!?/br> 高祟樂陶陶的道,“不錯,還是劉兄看不過眼,咱們一道將他架來,娘子怎么致謝?” 劉駢半諷半笑,“什么陸九,如今是陸大人了,邀出來一趟都難,此次定要多灌他幾杯?!?/br> 陸九郎懶洋洋的倚榻,眼眸輕佻,春情放浪,任誰一看都禁不住心跳,“我一介武夫,哪懂什么箋情趣巧,打算忙完了再來尋你,這就等不得了?” 商青青笑顏如花,手持銀壺,掌心悄然滲汗。 銀壺是巧匠所制,內有夾層,壓著機關能出兩種酒,她打算先灌醉余人,再哄著陸九郎飲藥酒,方便暗中處理,口中若無其事的揶揄,“妾只怕九郎生膩,又給哪家美人勾了魂?!?/br> 眾人嘩笑,開始飲酒猜枚,耍鬧到夜深,高祟和衛孜舌頭都鈍了。 陸九郎隨手提壺,倒完酒掀蓋一瞥,商青青慌得心頭驚跳。 劉駢在一旁搶過銀壺,笑道,“哪用貴人親自倒酒,這等粗活還是讓咱們來?!?/br> 陸九郎也不爭,漫然道,“瞧著沒多少酒了,份量倒不輕,這壺是足銀的?” 劉駢一滯,隨即渾若無事,“坊里的物件全是表面光,摻了鉛比足銀還沉,不值當入眼,娘子為你受了磋磨,還不與她多飲幾杯?” 陸九郎屈指彈杯,意態輕浮,“我喝多少都行,只要青青用嘴喂?!?/br> 高祟與衛孜本已醉得扶案,聞言又嘩然嘻笑起來。 商青青只得作出嬌羞之態,啐了一口,“當著這么多眼睛也不知羞?!?/br> 幾人正在鬧騰,忽然劉駢面色陡變,跳起來拼命抓喉,目光驚恐之極。 高祟以為他噎住,倒了一碗茶遞去,劉駢極力一飲,驟然狂嘔出來,茶水竟成了血水,噴得地氈腥紅。 眾人大駭,劉駢心魂欲裂,連眼耳也開始滲血,他拼命奔出去,扎進屋外的水塘狂飲。 高祟和衛孜嚇壞了,跟著追出,扯衣袖相喚,又呼喊仆人去請郎中。 外頭亂成一團,屋內的陸九郎閑散的倚坐,看戲般一挑眉梢。 商青青如墜雪窟,止不住的發顫,自知已經完了,“你是如何知曉——” 陸九郎一哂,寒涼又狡儈,“我在堂子里長大,最懂窯姐的真心假意,一個寒門宮侍沒錢沒勢,得花魁娘子傾心,哪有這等美事?!?/br> 商青青面色慘然,又看向銀壺。 陸九郎扯下系帷幔的繩子,捆羊一般將她綁起,“海上販來的貨,我在嶺南見過類似的,至于劉駢,我早猜到他背后有人,還想知道什么?” 商青青落下淚來,絕望之極恨,“陸九郎,你機關算盡,不得好死!” 陸九郎也不理會,將她一把甩上肩頭,抄起銀壺走出。 第93章 異獸苑 ◎是我近日太慣著,縱得你驕狂了◎ 天子誕于中秋之夜,自從登上大寶,中秋就成了壽昌節,雙喜同賀。 節慶之日,百官入宮祝壽,給假三日,還有眾多吉祥慶賀的節目,皇宮大行歡宴,宮中的警戒尤為重要,陸九郎自是嚴陣以待,連日在宮中督巡,絕不容有失。 李睿早已將壽禮備好,仍有些不放心,出殿檢視各處。禁軍換了新裝,神氣昂昂的列守,比丁良任上時更形威肅,一舉一動皆有規制,看得他很滿意。 異獸苑的奴才在調馴野獸,李睿駐足看了一會。 苑內的主事官員趕來,賠笑道,“是大殿下的心思,取的真龍降瑞,百獸獻賀的吉意?!?/br> 李睿不禁一笑,原來這就是李涪準備的賀禮,可謂花樣百出的討父皇歡心,可惜并無一用。他極少踏足此苑,正饒有興致的打量,驟然一聲異嘯貫耳,群獸簌簌顫恐。 官員解釋道,“這吼聲是拂菻國貢來的獅子,生性兇猛,一日要食rou數十斤,見了活物就撲,只能養在石池里?!?/br> 石池深達三丈,底部巨石疊錯,一只猛獸趴在石頭上,頸項一圈毛蓬蓬,宛如一只懶慢的大貓,李睿隱約想起來,“池子以前似乎養的豹子,如今給挪了?” 官員回道,“殿下說的不錯,豹子仍在池內,獅子一來就藏進了石縫,等它睡了才敢出來吃些殘食,可見這猛獸的厲害?!?/br> 池畔設有吊架,幾個仆役正用木籠垂放活食,籠內是一只強壯的黑犬,落地躥出籠外,被兇獸的氣息所懾,嚇得倉惶亂奔。 獅子驟立起來,目光如炬,驀然從上方一個撲剪,鷙猛的按住黑犬,利齒撕咬得血rou紛落。 李睿聽得犬聲慘嚎,難免驚心,意外見李涪在石池的另一側。 李涪一拂袍襟,優雅的行來,“五弟來此賞玩?” 李睿不疾不徐的一答,“信步而游,方才有幸見了皇兄的巧思,確是別出心裁?!?/br> 李涪抄著寬袖,笑容深深,“五弟謬贊,我別無所能,只有設法引父皇一樂了?!?/br> 方才顯然是他下令投喂,李睿隨口道,“難道這獅子也能馴服?” 李涪倚著石欄,漫不經心的回道,“獅子野得很,我就愛它的厲害,什么樣的狡犬都逃不過撕咬,恰有個節目適宜它,等到了明日,五弟就能陪父皇一同觀賞了?!?/br> 李睿也未在意,敷衍道,“皇兄孝心可嘉,父皇定會大加贊嘆?!?/br> 陸九郎來尋李睿,少不得向兩位皇子行禮。 李涪雖然憎極,面上不露分毫,與李睿敘了幾句,帶著從人走了。 李睿一個眼色,隨侍退了下去。 陸九郎稟道,“京兆尹審結為誤食毒物,商娘子判杖八十,才十杖就斷氣了,劉家事后也沒鬧騰?!?/br> 劉駢雖是個宮侍,到底是燕山縣主的侄兒,同席的高祟與衛孜也是世家子,如此明顯的鴆殺,按說該成一樁大案,居然潦草輕率的結了。 李睿心中有數,“定是皇兄使人按下去,京兆尹也不敢深查?!?/br> 陸九郎察言觀色,試探道,“殿下何不順勢將事情鬧大?哪怕動不了根本,也能讓大皇子聲名受損,擔上鳩殺官員的嫌疑?!?/br> 李睿搖了搖頭,“皇兄素有仁善之名,百官不會輕信惡行與他相關,商娘子既然身死,一切就隨人編造,而且她受過十二妹的欺辱,一旦被視為挾怨對你報復而誤傷他人,牽連到你行為不端,難免要引起言官彈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