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30節
濕汗混著塵灰,陸九郎又頹又累,狼狽不堪。 逆光中的纖影看不清面目,無情的拋下兩個字,“不行?” 這兩個字陸九郎聽了無數遍,一次次懊怒如狂,影子就似一個不可戰勝的夢魘,他發狠的握住槍,躍起迸聲,“再來!” 他一次又一次倒下,一次又一次爬起,領受無盡的汗水與挫折。 不行與再來之聲交錯,到最后響遏耳邊,宛如一陣巨浪轟鳴。 陸九郎在草叢深處驚醒,眼前是晴藍的天空,身側搖曳著高長的野穗,夏日的艷陽正熾,烈風拂過綿軟的叢草,坡下一條彎長的河流穿越原野,向遠方綿綿流去。 夢中的狂怒消散了,他放松了緊繃的身體,一隊人遠遠的策馬奔來,領頭的是伍摧,王柱的馬上還綁著一只羊。 石頭老遠就開始喊叫,“九郎——我們練完啦——抓了野羊——” 草中的野蟲給奔近的蹄聲驚動,紛紛亂蹦,陸九郎眼疾手快的抓了一只松鼠。 一隊人曬得汗流浹背,盛夏難得能出營cao訓,見了河水比什么都親,紛紛扒光了下河打鬧,攪得水面一片渾濁,盡興后才爬上來,小兵先行回營,幾個親近的伙伴在陸九郎身畔坐下。 石頭扯了扯濕衣,艷羨道,“日頭曬得要命,還得吃灰爬沙的訓練,只有九郎舒服,躺在坡上睡大覺?!?/br> 誰能不羨慕,李相取笑,“你要是能在??贾邪晤^名,也可以不用cao練?!?/br> 王柱又一次感嘆,“大伙一起入營,陸九當時就是個稀松貨,怎么幾年后差別這么大?!?/br> 幾人望著陸九郎,竟有些想不起從前的樣了。 少年已經成了青年,身量也躥拔起來,如今的陸九郎不再是雌雄莫辨的秀氣,變得高大英挺,肩闊臂長,眉眼狹銳靈狡,氣息強悍而桀驁,即使在漫不經心的拔弄松鼠的尾巴,仍有一種奇異的魅力,讓人移不開視線。 石頭摸了摸腦袋,“九郎一直與將軍對練,當然不同,要是我也有這運氣就好了?!?/br> 幾人皆笑起來,伍摧謔道,“換你一天都撐不過,已經給打傻了?!?/br> 一幫人私底下都覺得陸九郎很特別,這小子說好運當真好運,得韓七將軍親自指點,幾年下來成了軍中翹楚;但說到升遷又令人費解,練到如此能耐,連個小頭目也沒混上,至今仍是普通一兵,遠不如一幫伙伴。 伍摧問起他來,“營里在傳五軍競武的事,史勇肯定要上,你上不上?” 王柱跟著攛掇,“當然要上,聽說許多大人物要來觀看,陸九正好一顯身手?!?/br> 陸九郎捻著草籽喂松鼠,漫不經心道,“顯了又如何,難道還肯給我升一級?” 石頭對此憤憤不平,“九郎這樣強了,為何不能升拔,定是有人故意壓著你?!?/br> 還能有誰,自然是韓七,史勇已成了近衛營的營長,曾大著膽子向她提過,依然無果。 陸九郎垂著眼皮,漠然道,“無所謂,反正軍中的賭戰也沒少賺,日子照樣快活?!?/br> 河西十一州歸治,沙州越來越繁華,陸九郎的銀子交給王柱投在商隊,連本帶利滾了不少。 李相在一旁道,“據說競武的獎勵極優厚,如果能贏就發財了?!?/br> 王柱想開盤口,一個勁的慫恿,“沒錯!一旦得勝,上頭再壓著你就說不過去了?!?/br> 眾人紛紛勸誘,陸九郎不置一辭,撒手放了松鼠,“你們先回營,讓我獨個清凈一會?!?/br> 辰光確實不早,幾個人還念著回去烤羊,依言上馬走了。 陸九郎對著長草胡思亂想了一陣,日頭漸低,朦黃的光籠罩著天地,四野安靜柔和,野鳥咕咕的鳴叫,遠處有蹄聲漸近。 他從草縫里望去,一匹高駿的黑馬停在河畔,馬上正是韓七。 幾年來二人對練無數,似乎該是熟悉的,然而韓七除了指點從不多言,哪怕他成長到足以與之相抗,她也沒有半分特殊,始終淡薄如一。陸九郎一股積怨憋了許久,隱在草中也不出聲,不無惡意的想,若她也脫衣洗沐,倒不妨看個樂子。 韓七從城中過來,大約也熱了,跳下馬走近淺灘,夕陽映得河水明滅不定,宛如一條粼粼的金帶,托著她輕盈的身影。 韓七俯身掬水洗臉,黑馬在一旁舒愜的飲水,快活的頓蹄,濺濕了她的衣裳,她也不惱怒,抵著龐大的馬首蹭了蹭,溫柔又縱容。 這樣的神情很不像韓七,她在營中威嚴冷肅,令行禁止,如一根規約的鞭子;上陣時又凌厲鋒銳,血濺眉額也不動神情,不會有半分柔軟。 但這的確是她,韓七比少女時高了許多,稚氣已然褪盡,軟茸的眉凝似翠羽,眼眸明烈而英亮?;蛟S四野無人,她居然笑了,紅軟的唇輕翹,露出一點瑩白的齒,歡悅又明媚,她拭去眉睫的水珠,脫靴卷起褲腳,踩進河中與黑馬嬉戲,潑起一串串瑩亮的水花,裸露的臂腿纖長優美。 待歡鬧沉靜,她輕撫愛馬,指尖細細梳過濃密的黑鬃,布衫的邊緣給陽光沁亮。 遠闊的天地,蒙蒙的芒草,金色的河水汨汨而淌。 一人一馬在夕陽下,美得如一個幻相。 直到天光暗淡,河灘空無一人,陸九郎才回過神。 河西五軍雖是同盟,平時各據一州,難得這次各遣精英競武,軍中無數好男兒摩拳擦掌,誓要拔個頭籌。 青木大營正在修整,競武之地放在了赤火營,消息一出全營樂瘋了,眼看競武的觀臺開始搭建,恨不得去幫忙扛木頭,士兵們熱切的議論,連飯食也似更香了。 軍中的選拔同樣沸騰,年輕兒郎熱血好勝,無事都要爭鋒,何況此次機會難得,一旦入了貴人之眼,豈不就此飛黃騰達。 大營的校揚聲浪激揚,連日較技篩拔,勝敗無數,有人喜笑顏開,有人垂頭喪氣,也有僥幸來混場的滑稽百出,圍觀的噓笑陣陣,比過節還歡樂。 連夜里的巡營也放松了三分,王柱弓著腰,如藏了八個月的肚子,偷摸溜進營房。 史勇從王柱的懷中掏出一壇酒,喜得咧嘴,“有你的,老子的錢沒白花?!?/br> 王柱得意的又掏出一包鹵rou,一幫伙伴聞著香氣,樂哈哈的圍坐一圈。 史勇給一人倒了一碗,舔去指上沾的酒,“我跟陸九入選,不管能不能勝,先喝它一回?!?/br> 伍摧信心滿滿,“一定能贏,等你們五軍揚名,咱們跟著長臉?!?/br> 酒是好酒,雖不如百味樓的名釀,在軍中已極為難得。 陸九郎無聲的啜飲,他不似史勇,心思藏得深,誰也瞧不出在想什么。 石頭歡喜之余有些憂心,“聽說裴少主也要來,沒準還要找麻煩,九郎是不是得避著些?!?/br> 史勇豪氣萬丈,“怕他個卵,這是韓家的大營,還能在自己營里吃虧?等陸九得個頭名,正好看那家伙是什么臉!” 李相跟著嘲笑,“近年總傳裴少主年輕英武,身手不凡,就沒見他上過陣?!?/br> 王柱也不屑,“哄抬名聲罷了,公子哥的性命何等金貴,哪舍得陣上拼殺?!?/br> 伍摧一樣瞧不起,“韓家就沒這般作態,韓七將軍是女人都殺敵無數,誰不贊一聲赤凰?!?/br> 韓七帶兵屢立戰功,不弱于聲名卓著的兄長,近年已掌了半個赤火軍,她出戰時黑甲赤纓,英勇無畏,士兵多以赤凰而呼,百姓間也漸漸傳開了。 陸九郎端著酒,不咸不淡道,“什么赤凰,吹噓過頭了,也不怕別軍聽了笑話?!?/br> 伍摧滿不在乎,“笑話什么,韓七將軍有能耐,全軍心服口服,裴家就算想給少主冠個虎狼的稱號,銳金軍的幾萬兵肯認?” 陸九郎懶得爭辯,轉了話頭,“你們猜為何突然競武?!?/br> 伍摧給問得一愕,“誰知道,或許大人物一時興起,想瞧些熱鬧?” 史勇也不明所以,“你小子想啥?有機會露臉不好嗎?” 陸九郎也不解釋,“最近城里有什么大事?” 王柱聽聞的外頭消息最多,懵然道,“沒什么特別的,好像朝廷有使者來了,將韓大人褒獎一通,賜了些寶物?!?/br> 陸九郎暫時按下思慮,對著史勇一哂,“我要沖頭名,你也拼著些,別教我比下去?!?/br> 史勇罵罵咧咧的一呸,“放屁,老子要是輸了,親自給你打洗腳水!” 幾人嘩笑,陷入了胡吹的歡鬧。 第42章 千軍競 ◎這小子可別敗得太快,裴家正等著看笑話?!?/br> 赤火大營號角悠長,五軍旌旗獵獵招展,萬千士卒翹首以盼的競武之日終于到來。 四年前,河西光復十一州,天子狂喜,入長安的韓家長兄獲封金吾衛大將軍,留居帝都。韓戎秋受封河西節度使,管內觀察處置使,檢校禮部尚書兼金吾大將軍、食邑二千戶,實封三百戶,成為天下十大節度使之一。 時至今日,假如韓戎秋再至天德城,連防御使周遠庭也要執下官之禮。 韓戎秋也確實未負眾望,他鼓勵耕種,保護商旅,使民眾安然生息,商貨往來自如,一年比一年興旺,成就了空前的塞上繁榮,百姓無不盛贊,眾多部落甘心為之驅策。 此次名為競武,與盛會無異,觀看者不僅有五軍將領,還有十一州的眾多高官與豪族,許多人還是頭一次踏入威名赫赫的赤火大營。 趙家的家主趙奢是武將出身,如今養尊處優,腰腹寬碩,仍看得出年輕時的瀟灑倜儻。他從蘭州之戰后就不再掌兵,將軍務交給了幾個兒子,此時展眼一望,當即道,“平素說你總是不服,瞧一瞧韓家大營,比咱們家的如何?” 趙英見赤火營數萬兵卒列陣而立,軍容威肅,宛如鐵鑄的森林,偌大的校場不聞絲毫雜聲,治軍如此可謂極難,不禁一默。 趙奢喃喃道,“據說赤火軍掌營的還不是韓家小子,而是韓家的丫頭,好生厲害?!?/br> 趙英還未回答,就見裴氏家主行來,少不得致禮。 裴佑靖與趙家往來頗多,相當熟稔,對著趙奢打趣,“前次你還說未必來,怎么忽然得空了,究竟是韓大人的情面,還是哪位夫人的盛約?” 趙奢哭笑不得,裝作未見遠處華裙曳地的婦人,“你的嘴一慣的不饒人,我來不來都有錯?!?/br> 趙家的家主與安夫人昔年有過糾纏,在河西的豪族中不是秘密。 趙奢妻妾眾多,安夫人也絕不寂寞,往昔的風流早已云散,但對于安家的生意,趙家會暗里護應,安夫人也會慷慨的予以回報,權錢鑄起來的默契遠比短暫的情熱長久。 安夫人一扶高髻,發上插滿了累累寶釵,絢彩耀目,份量也著實不輕,她對著愛女叮囑,“趙大人身邊是裴大人,后頭的年輕人就是裴家少主?!?/br> 安瑛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到了婚嫁之齡,安夫人在沙州豪門挑了又挑,難有母女皆合意的,只有將她多帶出來相看。 安瑛依母親之言一望,瞧見一個青年郎君,風姿俊秀,神態倨傲,仿佛一件名貴的玉器,矜貴而難以接近。 青年覺察到安瑛的視線,宛如通透母女二人的心思,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譏諷。 安瑛想不到對方如此傲慢,臉頰驀的燒起來,羞惱的撇開眼,安夫人卻未留意,觀席上正喧鬧起來,韓大人一行到了。 韓戎秋身居高位卻很隨和,與眾人笑語寒喧,身邊還帶了一子陪伴。 安瑛曾在宴上見過,認出是聲名卓著的韓小將軍,她更好奇傳說中的韓七小姐,然而對方從不參與世家的宴樂,此時環視半晌未能尋見,不免有些失望。 大人物陸續入場坐定,軍鼓一擊,數萬人的軍陣驟然而變,宛如四方分浪,以競武的校場為中心,有條不紊的行移,進退之間一絲不亂。 安瑛看得目不轉眼,方在驚嘆,一個黑衣將領走上觀臺,對著韓大人一禮。 那人的舉止如男兒,卻是位年輕美麗的女郎,但見眉睫如墨,唇色緋紅,絢烈又冷凜,天然英姿獨絕。 安瑛作為豪族千金,見過許多麗質天成的美人,頭一次遇上如此獨特的氣質,不禁看得忘形,直到戰鼓咚咚敲起,她才回過神來。 觀臺起了一陣嗡嗡輕議,安夫人也忍不住打量,“這就是韓家的赤凰?” 韓七小姐立在觀臺邊緣,望著臺下數萬士卒,沉靜不見喜怒,身上卻凝了無數的目光。 安瑛好容易挪開眼,發現那位傲氣的裴少主也在看韓七小姐,不同于旁人的驚贊,他的眼神尖銳,似敵意又似仇恨,不知什么緣故。 此次競武比斗的內容為騎射、槍術與縛絞,參與者皆是千里挑一的精英,斗起來極有看頭,每一場競逐都引來議論與喝彩,達官貴人與士兵一樣的興致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