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28節
陸九郎一身塵灰與汗漬,默然凝著她,忽道,“你說我入營得了機會,仍是混混噩噩,還說好運終會用完,不能仰賴韓家的庇護,如果我想變得和你一樣強,你能不能教我?” 韓七回身望來,茸眉詫然揚起,似乎有一絲意外。 第38章 血紛紛 ◎陸九你個慫貨!攔不住都要死,上??!◎ 對于陸九郎試探的請求,韓七沒有回應,這也不奇怪,畢竟二人的身份差得太遠,或許不值得她過度垂顧。 尤其是當假期結束,韓七挑出三百人組建了近衛營,史勇成了隊長,許勝和伍摧成了伙長,而陸九郎,僅僅與李相一般做了個伍長。 軍中以五人為一伍,十人為一伙;一隊為五伙,管領五十人,史勇赫然成了小頭領,薪餉大漲,一干伙伴都替他歡喜。 許勝和伍摧也被簇擁著恭賀,李相也頗為滿足。 石頭忍不住嘀咕,“李相沒什么本事,卻和九郎一樣是伍長?許勝和伍摧是伙長,史勇是隊長,他們cao訓的考評都不及你,為何管的人遠比你多?” 石頭先頭給陸九郎甩在街上,慌得亂轉,終于想起來去找巡衛,最后才知陸九郎給韓七救走,聽說他在韓府住了幾日,無限艷羨,這會更忍不住問,“九郎比他們能耐,和七小姐也熟,又慣會哄女人,沒給她說幾句好話?” 陸九郎沒出聲,心頭羞嫉又失望,原當自己奇貨可居,定能得些優待,如今被澆得半點不剩,韓家除了保他一條命,壓根不會另眼相看,連個小頭目也不屑于給。 他說不出的憋火,cao訓越發拼命,比新兵營里還猛,弄得史勇等人不好意思,跟著勤勉起來。這一來其他新拔的頭領也不敢落后,幾百人呼喊震天,熬練不休,成了大營一景。 這么折騰也不是無用,很快傳來消息,河西即將動兵征伐。 河西一共十二州,韓戎秋收復了五州,尚有七州在蕃人手中,如今有了中原王廷的詔書,萬千百姓重新有了歸屬,韓戎秋作為沙州防御使聲望大漲,決意出兵攻復余地。 九月下旬,西北已是深秋。 河西大軍出行,旌旗激揚,滾滾騎兵如浪潮狂卷,打得蕃人丟盔棄甲,接連敗出鄯州與河州,大量潰兵逃入了蘭州。 蘭州為古西羌地,隋開皇初置蘭州,以皋蘭山而名。既是胡漢交錯的西北要沖,也是一塊百戰之地,蒼黃的城墻見證了無數兵戈,隨著五軍的煙塵掠地而來,又一次戰火將燃。 守城的是大將軍烏倫海,他在城頭眺望遠處的塵沙,面龐如赭石,須發編成粗硬的虬辮,披著重甲毫不費力。 主將角羅近前稟道,“將軍,敵人十五萬之眾,是韓戎秋親自領軍?!?/br> 牙將桑結也來報告,“應將軍之令,蒙布那從岷州帶兩萬人來援,廓州的兵也到了,城內合兵二十一萬,只要死守,敵人絕對攻不進來?!?/br> 烏倫海話語暴烈,“懦夫才守城,我要趁機斬了韓戎秋的腦袋,殺得河西軍人頭滾滾,叫庫布爾那個老貨睜開狗眼看看,誰才是大君最得力之人!” 宰相庫布爾與烏倫海相爭已久,幾近成了仇敵,另一將領敦則附和,“等此戰大勝,看他以后還有什么臉爭權!” 蕃人居于高原之地,生來與牛馬相伴,在惡劣的環境下勇悍耐勞,天生就是戰士,即使河西軍訓練有素,戰勝也絕非易事。 天空呈現一種凝硯般的灰紫,地面結著銀白的草霜,成千上萬的營帳籠在蒙蒙霧氣中。隨著日頭升起,絲縷的霧氣漸散,角聲高亢的傳遍,地面的軍馬與人流開始涌動。 蘭州城外殺氣如山,金鼓密如激雷,展開了一場空前的惡戰。 河西軍打頭的軍旗一青一金,勇猛的迎戰兇悍的敵兵,黑旗與黃旗協攻,赤旗在后方翼護中軍。當激戰膠著不下,角羅與敦則帶領萬余精卒沖出,撲向了黑旗的陣列。 黑旗是玄水軍的所在,被突來的強兵一沖,登時有些亂了。 領兵的家主趙奢立即變陣,讓兒子趙英繼續協助前頭的兩軍,堂兄趙季與侄兒趙壘穩住后方,進行截戰。角羅執著鐵戟疾突,率隊大肆劈殺,一迭迭如鋪開了血浪。 玄水在五軍之中不算強,一旦頭尾遇敵,漸漸現出不支。趙壘心急搶攻,給角羅的鐵戟擊中腰肋,噴血從馬上栽落,趙季大驚,帶一群近衛將人搶下,陣形已然亂了。 角羅與敦則成功的突破玄水軍,向中軍大纛殺去。烏倫海見時機已至,跨上披甲的軍馬,攜親將突出城下,疾沖河西大軍。 蕃軍氣勢大盛,青木軍與銳金軍宛如不勝沖襲,向兩邊避散,連協攻的厚土軍也開始退撤,烏倫海的隊伍幾乎未遇阻礙,輕易沖到了赤火軍前,與角羅、敦則相合。 烏倫海森戾一笑,這一仗已經勝了,只差最后摘取韓戎秋的首級。 然而一剎間,赤火軍戰鼓激振,河西軍旗幟翻飛,十余萬人縱聲喝應,青木軍與銳金軍陣列變動,化作千百支小隊突進,將蕃人大軍的陣列切成了無數碎塊。 蕃人雖勇,卻從未見過這種陣仗,驟然給切裂隔斷,部屬不得指令,只能各自為戰,頓時陷入了混亂。河西軍卻呼應有序,協力相接,一步步抄絞,局勢瞬間轉換。 烏倫海怒瞪著河西軍的大纛,明白上當了,韓戎秋以身為引,誘得自己深入陣中。全軍已經亂了,然而機會依然存在,只要沖潰當前的赤火軍擊殺統帥,仍能奪勝戰局。 他暴戾的一呼,迸出狂烈的戰意,帶領部屬前沖,鮮血如暴雨飛濺,慘號與怒叫充斥,猶如森羅地獄。 赤火軍的主帥方景親身上陣,與大將鄧霄接戰烏倫海,頂住了激撲的強敵。其他將領分頭截守,韓七率近衛營迎擊側方來敵,拼得三百近衛死傷過半,地面密布斷肢與馬尸,騎兵打成了步兵。 陸九郎曾隨韓七千里游擊,多次經歷拼殺,也見過隊友傷亡,自覺已經老練,其實從未領受過真正酷烈的血戰。他前一刻還當尋常,下一瞬蕃軍殺近,四周成了一片血海。 蕃將錚厲的狂吼,怒揮著鐵戟狂猛的斬殺。一個相熟的伙長被劈斷了腰,嘶號不似人聲;另一人被利戟剖腹,糊糊的臟腑滑了一地,躲避不及的下一個給斬斷了腿,四下死傷無數,腥濕的鮮血浸沒了足脛。 陸九郎冷汗直淌,頭暈目眩,正當恐懼得近乎痙攣,一道烏影從他身后沖來。 韓七如疾電長刺,逼得角羅回戟,救下了一名士兵。她騎著神駿的黑馬,身穿黑色甲衣,鳳翅盔纓鮮紅,銀槍攻勢凌厲。角羅豹眼怒突,臂膀比韓七的腰還粗,鐵戟大開大闔的橫掃,二人激烈的拼斗起來。 蕃人要強殺韓戎秋,赤火軍則要撐到大軍絞殺敵人主力后來援,雙方都殺紅了眼,史勇帶隊擋下另一名蕃將敦則,敵人極為兇悍,一擊就震得史勇雙膀發麻,眾士兵營只有以人命纏住,死命攔阻敦則與角羅合到一處。 史勇戰得青筋迸出,見又折了一批,喊道,“陸九、李相,接上!” 軍令如山,李相硬著頭皮帶人沖上去,一照面就給敦則挑飛了一人。 那個可憐的士兵凌空而摔,血從豁開的喉頸濺出,澆了后頭的陸九郎一身,腥血一激,慘號刺耳,他被一種極至的恐怖懾住,心神徹底潰了,蹌退了幾步。 他一退后,跟隨的手下遲疑不前,圍堵現出了缺口,眼看敦則就要馭馬沖出。 史勇氣得暴吼,舍身揮刀攔阻,“陸九你個慫貨!攔不住都要死,上??!” 他雖然奮勇,到底能耐差得太遠,沒幾下就給敦則的長槍戳中,飛跌出去沒了動彈。 這一擊正中胸口,無疑人已經沒了,史勇平素好夸口,愛熱鬧,對隊友頗為義氣,人緣相當不錯,一倒群情洶涌,人人激憤萬分。 陸九郎腦子嗡的一響,忘了恐懼發瘋般沖去,竟然頂住了敦則的長槍,眾人隨他一擁而上,將敵將壓回了陣中。 另一邊的韓七鏖戰良久,嘴唇漸白,額發給濕汗浸透,場中雙馬錯身,角羅的鐵戟擊飛了韓七的銀槍,后方的近衛駭得目眥欲裂,眼看利嘯襲向她的腰,剎那就要奪命,韓七卻隨勢一翻,抽刀一斬,劈傷了角羅的坐騎。 馬兒痛嘶而跳,將角羅摔下,他的鐵甲極沉,還未掙扎爬起,已給韓七一刀擲出,洞穿了咽喉。近衛營爆出歡喝,王柱拾起掉落的長槍一拋,韓七接在手中,毫不停留的向敦則沖去。 敦則給擋得怒火騰騰,不管殺了多少河西兵,仍有不畏死的上前,眼前一個小兵更是意外的難纏,翻來跳去的攻襲,幾次未能刺中,一不留神還給帶偏了槍勢。敦則暴怒起來,槍如雨而下,眼見要將對方戳死,忽然一騎橫來,正是與角羅對戰的少年將軍。 敦則這才發覺同伴已遭不測,驚怒交加,揮槍攻向韓七。 韓七方才一戰耗力極巨,當然不會與之硬戰,一邊持槍卸避,一邊喝道,“攻馬!” 韓七接了主攻,眾兵膽氣大漲,陸九郎在李相等人的掩護下滾近,抽冷子持刀襲馬。不料戰馬頗為老練,跳躲了幾次,顛得敦則燥性大發,決意不顧一切先宰了可惡的小卒。 陸九郎滾在地上,驟然一槍貫頂,情急扯住地上的敵尸一擋,槍尖穿尸而過,刺中了左肩,綻出鉆心的劇痛。 敦則待要再擊,臂上已挨了韓七一槍,不得不全神應對。蕃兵紛紛追斬陸九郎,攻得他狼狽萬狀,石頭和伍摧等人拼命護住,馬上與馬下斗得同樣激烈。 陸九郎痛得剜骨,卻越發激恨,一心要為史勇報仇,他非但不退,揉身襲向敦則的馬腹,馬兒受驚一彈,敦則身形一仰,長槍走偏。韓七瞬間變招,槍尖疾刺敵騎的馬額,嚓的一聲挑下一大塊馬皮。 馬兒疼得激嘶狂跳,敦則知道坐騎不成了,騰鞍而起,連人帶槍直奪韓七,韓七雖然架開槍勢,也給他撞得險些栽落。她強撐著一唿哨,黑馬人立而起,將敦則甩下了地面。 騎將一旦失馬,立減七分兇勢,韓七打起精神疾攻,長槍密如潑風,敦則撐了數個回合終未扛住,給她一槍擊殺。 作者有話說: 有的親說晚上更新不利睡眠,在此作個調查,大家認為幾點更文合適呢? 第39章 獎懲明 ◎臭小子,韓七將軍瞧上你了,要飛黃騰達了!◎ 血腥的鏖戰持續良久,四軍有條不紊的前推,將蕃軍支解絞殺,如分噬一條兇蠻的巨蟒。 烏倫海極力沖殺,依然無法逾越赤火軍的堅守,大纛絲毫不動,宛如一座山岳穩在了河西軍的心頭。當五軍成功合流,烏倫海被數槍穿身,雙目怒睜而亡,為輕敵的傲慢付出了代價。 這一戰異常艱險,戰績也異常輝煌,殲敵十五萬,逃走六萬,留下一座完好的蘭州城。受蕃人欺壓多年的百姓熱淚盈眶,敲著鑼鼓歡欣而迎。 韓七的近衛營折損極重,全須全尾的不足兩成,伍摧等人多少帶了傷,唯有石頭運氣絕佳,僅在背后劃破了一塊油皮。 陸九郎傷得不輕,肩窩流了不少血,一聲不響的枯坐,等軍醫處置完,出了醫帳依然臉色煞白,神氣低落。 石頭當他是疼的,跟在一旁安慰,“九郎好生歇著,我給你找些吃的?!?/br> 醫帳附近一片嘈亂,斷肢斷腿的傷兵慘哼不絕,許多人來回奔忙,有的抬人,有的送水,還有的推動板車,將尸首運去空地。 陸九郎靜靜的望著,抬腳向空地走去。 石頭趕緊扯住,“那邊是停尸的,歇宿在另一頭?!?/br> 陸九郎似乎沒聽見,堅持走過去,待見到遍地陳放的尸骸,他渾身發僵,幾乎沒有勇氣細看,“史勇在哪?” 石頭給問得莫名其妙,“史勇?早抬去帳里啦,他又沒死?!?/br> 陸九郎一瞬間神情驟變,擰頭太急,迸出了一聲咯響。 一座座軍帳相挨,隔得極遠都能聽見里頭的笑鬧。 陸九郎一掀帳簾,就見史勇對著一群士兵口沫橫飛,“幸虧老子神機妙算,離家前摸了婆娘的銅鏡,上陣前綁棉襖底下,直娘賊恰好戳中,要不老子就完啦!” 眾傷兵發出了驚嘆,史勇哈哈大笑,哪有半分受傷的模樣,瞥見陸九郎來了,他更高興,“聽說我一倒,你小子就神勇起來了?他娘的,我該早點裝孬!” 陸九郎也不回話,按住他一頓亂揍,周圍的笑聲更大了。 他只有一臂能使力,硬把史勇壓得起不來,給捶得連聲慘叫,“停手!我受傷了!臭小子輕點!” 眾人轟笑著拉架,好容易把陸九郎扯開,史勇也沒了方才的神氣,慘咧咧的哼道,“小王八羔子,受傷了還這么兇,老子又不是裝死,一樣在鬼門關過了一遭?!?/br> 他掀開棉衣,胸前綁著一圈布帶。原來蕃將力大無比,哪怕銅鏡擋著,余勁還是震斷了胸骨,當場昏厥過去,直到收拾戰場的給拖出來,才發現還有熱氣。 陸九郎去醫帳了不知后續,倒是石頭沒受傷,照顧伙伴忙前跑后,已經聽說了。 陸九郎牽動創口疼得要命,心情卻極好,也不計較被罵了。 史勇掉了面子,將笑鬧的士兵轟出帳外,瞧了陸九郎的傷,見石頭活蹦亂跳,禁不住唏噓,“咱們幾個還算運道好,多少人都沒了,李相在隔壁帳里躺著,許勝更糟,他少了一條腿,回去只能離營了?!?/br> 帳中沉寂下來,石頭囁嚅道,“從軍時說過,傷殘會給恤金?!?/br> 多少恤金能抵得了一條腿,史勇嘆了口氣,“退伍也好,謀個生計度日,總比沒命了強?!?/br> 這一場惡戰誰能不心有余悸,說話間伍摧也來了,他臂上受傷,用布巾吊著胳膊,在別處兜了一圈,聽了滿耳朵消息,興奮道,“韓小將軍帶人抄了蕃軍主帥的府邸,那老東西盤踞蘭州多年,積了山一般的金銀財寶,這一戰的獎勵定是豐厚?!?/br> 眾人怦然心動,史勇瞬間將方才的泄氣忘了,急切道,“你還聽說了什么,估摸能分多少?” 伍摧哪里知曉,而且賞賜要回營才能下發,即使如此,幾人仍禁不住熱切的討論。 只有陸九郎靜默不語,他臨陣不前,犯了軍中大誡。史勇情急時曾揚聲責備,或許已入韓七之耳,她對違紀向來嚴格,回去或許伍長都當不了,哪還寄望什么獎賞。 史勇沒覺出他的心思,還覺奇怪,“陸九,你怎么不說話?” 陸九郎一撩眼皮,涼涼道,“何必樂得太早,就算抄出金山銀山,也是五軍共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