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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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從與大靖通商后,樓蘭在內乃至于整個西域十六國的經濟都在飛速發展,大靖盛產絲綢茶葉,這都是西域沒有的,尤其是夾在中間的大渝,早早望風降附,與大靖和親之后,越發蒸蒸日上了。 但那名樓蘭大臣還想再掙扎了一下,“倘若出兵援救你們,我們西域可就是明擺著與韃靼作對了?!?/br> “這好說?!?/br> 梁齊因將季時傿的親筆信拿出來,“這是我朝的季將軍親手所寫,想必您也聽說過她的名諱?!?/br> 樓蘭大臣手一抖,這誰沒聽過,當年他們的一名王子便是被季時傿生擒,最后亡于西北駐軍手中,季時傿對他們西域的國家來說,差不多是一個叫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他不敢馬虎,立即招來一名譯官,將信件遞給他,譯官屏氣凝神,鄭重接過,將上面的漢語翻譯成西域話轉達給樓蘭大臣。 “季時傿向西域保證,倘若我們愿意出兵,將來無論西域十六國遇上什么叛亂戰爭,大靖都會出兵相救,且平靳關的通商路在之后會繼續向內陸拓展,絲綢茶葉等物品出售西域的時候,愿意再讓兩分利?!?/br> 樓蘭大臣抬起頭,“這件事情你們大靖的國君知道嗎?” 梁齊因沉聲道:“自然,這封信上所說的正是我們大將軍與陛下商量所得出的結果,中原人守諾,自古以來便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說法,這封信也可以說是我朝對貴方的一個承諾,任何時候都奏效?!?/br> “我朝也很在乎這次與貴方的合作,在下雖然名不見轉,但此次與我同行的卻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大人?!?/br> 梁齊因側身給申行甫讓了位,申行甫走上前,拜了一拜。 樓蘭大臣彎腰頷首,握緊了信件,面色凝重,似是在考慮,他將身子坐直了些,不似一開始一般漫不經心,“我需要去向我們國君請示?!?/br> 梁齊因跟著站起身,“您請?!?/br> 待他們幾日走后,申行甫慢慢地挪過去,“岸微,是不是要成了?” 梁齊因盯著樓蘭大臣離開的方向,“我也不知,就看這位樓蘭王會不會做生意了?!?/br> 過了許久,久到暮色漸漸四合,霞彩融光,殿內又唱又跳的舞姬都下去了,那名樓蘭大臣才再次出現在二人面前。 “兩位久等了?!?/br> 樓蘭大臣做了一個中原禮,神情鄭重,“我們王與幾名大臣商討了半天,最終決定出兵援救,您先前有句話說的話很有道理,叫什么唇亡什么……” 梁齊因作揖道:“唇亡齒寒?!?/br> “對,唇亡齒寒,我們王很喜歡這個詞,其實這次出兵不單是為了幫你們中原,也是為了我們自己國家的將來著想?!?/br> 樓蘭大臣笑得兩眼瞇起來,儼然一副精明的商人模樣,“將來中原與西域交好,還望貴國不要忘了今日所承諾之事啊?!?/br> “自然?!绷糊R因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們可以簽字畫押,締結契書,自此雙方互利共贏,只要你們愿意與大靖合作,我們自然會永遠敞開大門?!?/br> “好?!睒翘m大臣同樣也做了個請的手勢,“契書已經備好,我們王正在宮殿內等你們,二位請移駕吧?!?/br> 梁齊因笑了笑,隨后不動聲色地朝申行甫招了招手,申行甫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借兵成功了,臉上立刻泛上來抑制不住的喜悅,若非周圍都是樓蘭人,他大概能一跳蹦三尺高。 隨后梁齊因與申行甫代表大靖與西域十六國簽字畫押,締結了契約,西域在十二月初四正式出兵援助大靖,為了防止韃靼起疑,大渝還設法為援軍掩護,趕了小半個月的路,大軍終于在十二月中旬抵達前線,而此時,京城卻即將城破。 維系兩月有余的京城城防終于走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兩萬兵馬到最后只剩不到一千人,城內灶數急劇下降,十日前的一場突襲致使百官與將領損傷大半,隆康帝迫切地想要遷都南下。 一連數日,每日都有人來求季時傿開城門投降,宮里幾次派人施壓,隆康帝不惜下了數道金令,季時傿頂著壓力繼續與敵軍抗爭。 倘若現在投降,那么先前的賠償割地條例還要再加重許多,三千萬兩說不定還會再翻幾個倍,傾國之力換取茍延殘喘的機會,太屈辱并且也不見得韃靼人就會放過他們。 如今這個局勢,并非是他們想求和,而是怕韃靼真的攻進來,皇權世家不穩,說到底還是只在乎自己。 韃靼的火炮像是耗不盡一般,城墻岌岌可危,京城內無論是弓箭手還是箭矢都已經屈指可數,季時傿派人找來王眾,追問道:“宮內還有沒有戰備,九門侍衛與禁軍那兒應該還有一些,通通調出來?!?/br> “大將軍啊?!蓖醣姵蠲伎嗄?,炮火每次炸響的時候他都忍不住皺眉,一驚一顫,生怕落到自己頭頂,“他們說的也并非毫無道理,如今休養生息,等待東山再起才是最……” 季時傿冷冷打斷他,“以韃靼與中原幾百年的世仇,我們只有亡國,沒有談和?!?/br> “哎……”王眾說不過她,只能灰溜溜地離去,讓人想方設法從宮中調戰備,并將兵器署新建造的武器全部送到前線,然而等前線將士拿到手才知道,王眾新送來的這些火炮全是啞炮,里面甚至有許多裝的是泥土。 戚相野咬了咬牙,破口大罵道:“我cao他大爺的,這不是耍我們嗎,有拿前線將士們的命當回事嗎?!” “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我們的朝廷早就被蛀空了,老百姓的救命錢要貪,將士們的軍資也要貪?!?/br> 說話間堅不可摧的城墻又塌了一半,現在韃靼軍不需要借助云梯就能跨過城門,四方逃竄的流民與兵馬擁擠在一起,季時傿抬起頭,“往前擋,弓箭沒了就用刀劍,刀劍斷了就用手,橫豎哪怕城墻塌了我們也不能退!” 她隨手抓住一人,“陛下呢???” “陛下與幾位大人正在準備從京匯碼頭那兒乘船先去行宮躲避,然后再南下?!?/br> 季時傿仰起頭,無力道:“罷了?!?/br> 戚相野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柏舟,如今我們該怎么辦?!?/br> “倘若陛下與大臣們真的撤離,我們遲早山窮水盡,便早日做好準備,開城門放韃靼軍進來?!?/br> 戚相野愣住,“然后呢?!?/br> 季時傿平靜道:“玉石俱焚?!?/br> 只是還沒有等到梁齊因回京,季時傿不敢去想他現在到底怎么樣了,一個月來了無音訊,若是他回來之后看見京城變成了這樣該怎么辦,生離死別前,他們還能來得及再見一面嗎? 韃靼軍前鋒靠rou身開路,殺瘋了一般卯著勁往前沖,城墻塌得越來越厲害,角樓幾乎被夷為平地,到處掛著不知是哪名城防軍的殘肢斷臂,打到最后,人人都知道此戰必敗,幾乎就是一場壯麗的慷慨赴死。 隆康帝已經準備在護送下從京匯碼頭逃離京城,季時傿正要登上城墻,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喊了自己一聲,“時傿!” 季時傿轉過身,看見裴逐焦急地看向自己,“你隨我一起南下吧,不要再送死了,城破是必然,南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季時傿搖了搖頭,“我不會走的?!?/br> “事到如今你還堅持個什么勁?!迸嶂鸢櫨o眉頭,“陛下都走了,你們還有什么值得死守的,跟我走阿!” “陛下是走了,世家大臣都走了,可城內還有百姓?!奔緯r傿神情凝重,“大靖將士絕沒有放棄任何一座城池,任何一名百姓的道理,你們要走便自己走,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你——”裴逐咬緊牙關,敵人的炮火接二連三地再頭頂炸開,塵土落在他頭頂上,他見季時傿是真的沒有一點要后退的意思,不住咬牙道:“你到底為什么要執著至此?!?/br> 季時傿拔出刀,“因為我是主帥,如果一國主帥都畏敵怯戰,那這個國家還靠什么與外敵抗爭?!?/br> 裴逐一時啞然,知道自己勸不動她,韃靼軍正在不停地轟擊城門,也許下一刻城門就要破了,裴逐不能再久待,只能強迫自己扭回頭,前往京匯碼頭。 終于,在一陣響亮的怒喝聲下,行將就木的城門終于轟然裂成兩半,挲摩訶率兵沖進城內,一眼就看見遠遠站于城墻,高高在上的季時傿。 他冷笑一聲,深邃的瞳孔里滿身嘲諷,隱隱有大仇將報的快感灼燒,“季時傿,你也有今日?!?/br> 一瞬間,這些年他每年向騰格里懺悔贖罪,向西洋人請求合作的屈辱畫面全部涌上心頭,而這些都是拜她所賜,若非她一次又一次壞了自己的大計,他一個好好的部落首領何至于走到如今這種地步。 “挲摩訶,好久不見?!?/br> 說這句話時季時傿臉上的表情卻是冷冷的,皮笑rou不笑,她右手在刀柄上摩挲了幾下,“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br> “你倒是嘴硬?!标υX高坐在馬背上,身上的厚重熊皮毛發被獵獵冬風吹起,“今日,只有你死?!?/br> “來人,踏平大靖都城?!标υX伸手指了指城墻上的人,“活捉季時傿,我要讓她生不如死?!?/br> 第152章 援軍 耳邊一連串的轟擊聲比過年的煙花爆竹都要吵鬧, 一刻也沒有消停過,隆康帝與后妃百官在一隊禁軍的護送下緊急從皇宮撤離,逃竄的流民將各坊市的街道堵得擁擠不堪, 韃靼軍一寸寸往城中心逼近,茍延殘喘多日的城墻終于“嘭”的一聲壽終正寢。 到處都是死人,傷兵營內但凡缺胳膊少腿的甚至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隆康帝丟城逃離, 士氣大減,民心流失, 一片凄慘哀慟的哭喊聲中, 僅存的前人只能靠血rou之軀來為他們斷后。 韃靼軍將戰車開進了城內, 戰車碾壓之下,所到之處皆被夷為平地, 太多尸體活生生被擠成rou泥, 過去碧波流動的護城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堵塞而成了一潭死水, 不用紅楓點綴便已是深不見底的nongnong血色。 城墻下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溫玉里跑得衣裙上都沾滿了泥塵,額頭上雙手全都是血跡,她緊緊咬著牙關,逼迫自己在這炮火紛飛的場景中冷靜下來,用僅存的繃帶將一個又一個士兵炸得焦黑的傷口包扎完全。 城墻塌了一半,另外一半正搖搖欲墜, 數不清的石塊磚頭像是雨雪一般簌簌落下,溫玉里抹了一把被泥塵弄臟的眼睛, 百姓流竄, 許多藥鋪都是空的, 她想去找些傷藥過來, 炮火接二連三地在耳邊炸響,嗡鳴聲不斷,她甚至分不清正確的方位是什么。 溫玉里不會武,她雖在外游歷許久,但陡然直面戰場的血腥殘酷時仍然感受到一股膽寒,她也沒有將士那么敏銳的直覺與判斷力,糊里糊涂地沖進了戰車的包圍圈中。 一架火炮緩緩對準她的方向,溫玉里頓時瞳孔緊縮,一瞬間腳下仿佛被釘住一般,忽然有人猛地扯過她的手臂,以幾乎是將她按在懷里的姿勢,從被炮火轟炸過的廢墟里滾了幾圈 。 身上的輕甲都被炸了一個窟窿的戚相野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瞪著眼吼道:“你亂跑什么,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從沒被人吼過的溫玉里一下子有點反應不過來,愣愣道:“我……想找個藥鋪,去拿些傷藥?!?/br> 戚相野看著她灰頭土臉,裙擺在奔跑間還被刮花了好幾處,胸腔中頓時熄了火,脖子一梗,“他們都跑了,溫小姐,你還留在城內做什么?” 說罷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走,我現在就送你去京匯碼頭?!?/br> “我不去……” 溫玉里踉蹌了幾步,“前線有許多傷兵,先前的軍醫死了,我要是再走,就沒人能救他們了?!?/br> “救不了了?!逼菹嘁吧裆凰查g閃過悲痛,“我們這一戰必敗無疑,敵軍很快就會涌到碼頭那里,到時候你再想走就走不了了!” “等等?!?/br> 溫玉里忽然意識到什么,硬是掙脫開,“二公子,你們是不是打算做什么?” 戚相野腳下頓住,敗于溫玉里直視的目光下,坦白道:“是,柏舟打算與挲摩訶同歸于盡,我也是大靖的將士,自然會同她一樣死守到最后一刻?!?/br> “倘若之后援軍趕到,自然會南下勤王,我們守城三月,也算幸不辱命?!?/br> 溫玉里嘴唇翕張,目光中滿是錯愕,“你們……” 他們是打算以命相抗,都城可以說是一個王朝的尊嚴所在,哪怕國君已經棄之遺之,他們也不能退,季時傿在城墻上指揮了那么久,儼然已經成了這群殘軍中的一面旗幟,她不倒,便不會有人退。 說話間又一個火炮從頭頂掠過,戚相野按住溫玉里,一面閃躲一面道:“來不及了,你現在必須出城,溫小姐,若你見著我爹,你記得替我向同他說一句,他兒子沒給他丟臉?!?/br> 溫玉里含淚踏上甲板,戚相野又忽然喊了她一聲,神情復雜,欲言又止,“溫小姐,還有,我……” “什么?” 戚相野頓時啞然,此后江山萬里還有他這個人嗎,這種時候說那些話,除了給旁人徒增傷感煩惱有什么用,倒不如永遠咽在心里。 他猛地一拍桅桿,“沒什么!” 戚相野剛要回頭,便倏地感受到脖頸后一陣刺痛,連頭都來不及回便猛然癱倒在地。 溫玉里將銀針拔出,眨了眨眼睛,想起在他之前季時傿已經先找到自己,她說戚相野一定會想方設法將她送出城,到時候麻煩自己將戚相野迷暈,一起逃走。 季時傿將他們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唯獨沒考慮她自己的后路,她是真的打算與韃靼人同歸于盡。 溫玉里不敢久留,短短片刻,越來越多的房屋道路被摧毀,韃靼軍到處截殺,城墻上亂箭齊發,強弩之末,隱隱有大夏將傾之勢。 風聲鶴唳,地動山搖,季時傿緊緊盯著混亂的城下,炮火掀起的層層熱浪熏得她眼角酸澀,受過傷的腿哪怕在鋼板的固定下也依舊難以站穩。 挲摩訶指揮著戰車沖入城內,火炮再一次對準瀕臨倒塌的城墻,季時傿抬眼望了望碧海晴空,四肢幾乎在蕭瑟寒風中凍得沒了知覺。 “你們的國君都逃跑了?!标υX嘲諷地看向她,“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死守什么?!?/br> 季時傿一言不發,從她所站的高度向外看去,一批小型戰車正在勻速地往里行進,那是兵器署為了模仿西洋“鋸齒虎”所建造出來的一種戰備,里面也能容納幾名弓/弩手,但由于城內物資緊縮,連一架戰車里的弓/弩手都湊不齊。 挲摩訶認為此戰勢在必得,京城被攻打下后,隆康帝會南下遷都,到時再與西洋里應外合,大靖便徹底不復存在,他算盤打得很精明,且從如今的城防來看,季時傿看著絕沒有任何一絲反敗為勝的可能性,不由涌出幾分大仇將報的快感。 戰車正在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往前行駛,城防軍已經彈凈糧絕,連一根像樣的火炮都掏不出來,數輛戰車不過是個幌子,挲摩訶瞇了瞇眼往遠處看去,一瞬間懷疑季時傿到底是不是還藏著什么陰招。 他揚了揚聲,隨即手臂下壓,韃靼軍立刻聽令將火炮改為瞄準往他們方向沖來的戰車,季時傿身上的甲胄在日照下散發出炫彩奪目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