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小哥甚至沒有問程程，她動不動外賣員的接單流程、送貨技巧，在他想來，程程既然要做這份活兒體驗生活，那肯定是事先有過一定了解的。事實也是這樣，程程確實了解過一些相關的東西。只不過了解歸了解，真的去做的時候依舊焦頭爛額，各種意料之外的問題頻頻發生。

    一開始做的很不順，各種外賣小哥會遇到的問題，她都遇到了。

    不熟悉路段，送餐不及時，遇到刁鉆的客人，被投訴、被破口大罵，這是最常見的。

    再然后，對這份工作熟悉了一些，順利多了，她要面對的就是‘辛苦’了。她完全將自己當成一個來大城市打拼的小鎮女孩，不是說想送多少單就送多少單，累了就不送了。而是能搶到多少單就搶到多少單，然后拼命去送！

    為此辛苦工作，甚至冒著發生交通事故的風險穿街過巷，也在所不惜。她從一開始違反交通規則心驚膽戰，到后來心如止水——這也不是平白來的，她為此付出了三場車禍的代價。

    幸虧都不是大車禍，是小車禍。遇到大車就不說了，遇到人的話，她都在最后關頭控制住了車子，自己的車子翻倒了...受傷是受傷了，卻沒有傷到人。

    她其實也不是給自己找罪受，想著有回檔就無所顧忌，她只是按照很多外賣員的方式在做事而已。而他們的心思也很好揣摩——如果可以的話，誰不想安全行駛呢？真的發生什么事，無論傷到別人，還是傷到自己，都意味著大筆的金錢支出，后續還有相關責任要負，進監獄也是有可能的。

    但如果每次都規規矩矩的，收入就會減少一大截?？赡軙l生的危險，和一定會減少的收入，要怎么選？

    大家之所以出來辛辛苦苦做外賣員，不就是為了多掙一些么？所以很多人都選了冒險。

    完全融入外賣員的生活，很多原本不了解的東西開始鋪展在眼前。

    程程其實屬于缺少生活經歷的那種演員，她上輩子還經歷了一些事，這輩子純粹就是‘云端之人’了。而想要做一個好演員，這是絕對不行的！這一次扎扎實實的體驗生活，真的讓她獲益匪淺。

    當然，辛苦也是真的辛苦。

    做外賣員，還有進行‘質樸戲劇’表演訓練，都是很辛苦的事，足夠壓榨完程程所有的體力、精力。程程唯一的優勢是，每天回檔，身體又會恢復之前的狀態，一天辛苦積累的疲勞并沒有伴隨著自己。

    只不過，身體的疲勞沒有積累下來，精神上的疲憊卻不會消失。

    一次次積累，程程也快到極限了...然而這種時候她卻沒有結束的意思，她整個人在外人看來，有一種奇異的燃燒感。就像是長跑跑到最后一段了，看到距離終點的那一點點，重新又有了動力。

    程程壓制著精神上的疲憊，呈現出病態的精力旺盛。

    這種狀態下的她，居然更加敏銳，也更能發現之前沒有發現的東西。在做表演訓練時如此，體驗在大城市打拼的小鎮女孩生活時也是這樣——她終于有點兒吃到了生活的苦，雖然這份‘生活的苦’，其實是她自己人造的。

    程程駕駛著電動車，速度很快，挺危險的...她穿梭在大街小巷，現在她已經對這個影視基地的布局了如指掌了，腦子里有一塊這里的立體地圖！

    在時不時出現的外賣員中，她一樣動作麻利熟稔，有很多一看是做久了才有的小技巧運用的得心應手——戴著頭盔，穿著鼓鼓囊囊，形體、造型上都在扮演一個小鎮女孩的程程，沒人看得出來她是大明星。

    她甚至特意說著一種外人聽來帶點兒鄉音的普通話，在餐館里取餐，與餐館的員工熟悉地打招呼。餐館的員工不明就里，他們明明不認識這個外賣員來著...不過因為程程實在是太自然、太親切了，讓他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健忘了。

    取餐完畢之后，程程重新駕駛電動車，然后還要去取一份奶茶，然后和之前幾單一起往各處送。

    在做著這些事的時候，程程不期然就想起了上輩子的事。真要說的話，除開演技這個因素，上輩子的她演‘周虹’可能會更貼一些。上輩子的她，想要演戲，受限于貧乏的天賦，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勞。到最后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為了努力而努力的意思了。

    她想著，如果什么都不能付出，至少要付出努力...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這樣看起來確實努力，但這種努力何嘗不是一種偷懶？虛假的努力，覺得自己努力過了，對得起自己了，最后的結果卻要看天。

    但她沒法苛責上輩子的自己，她也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活到最后沒有一點兒希望，于是只能渾渾噩噩，揣著明白裝糊涂...這一點和‘周虹’還真是像啊。

    第156章 牽絲木偶（6）

    程程想象自己是一只剛睡醒的貓, 一開始是正面朝下躺著，然后挺身、起身，身體舒展、伸懶腰, 再翻身向上, 背面躺著舒展身體, 像貓一樣露出自己柔軟的腹部。

    這是質樸戲劇表演訓練中形體訓練時的放松肌rou和脊柱訓練的一部分, 被稱作‘貓式訓練’。這一訓練看起來極其輕松, 但真的去做時要求非常之高, 因為它需要演員注意力高度集中，時刻控制著自己的重心移動，了解自己每一塊肌rou、每一個關節的狀態。

    簡單來說，演員不是學貓的樣子，學一個‘樣子’就算了, 而是要從形體、從力學、從解剖學上徹底領會貓醒來時的一套動作。這個時候不再是以人的習慣動作去模仿貓的動作，而是以貓的方式在動作。

    和形體訓練中很多其他訓練一樣, 這樣的訓練其實都是為了增強演員對身體每一個細節的控制力，擴大表現力，提高靈敏度——基于質樸戲劇的形體訓練就要求演員像動物一樣敏捷且自然。

    在飾演一個角色的時候，形體不夠準確、敏捷的話，稍有遲疑，演員自身便與角色‘脫離’了。質樸戲劇強調表演不是反映什么，也不是在假定什么, 簡單來說就是不是在‘演’，而是要回歸本真。而為了做到這一點, 演員的敏捷就是必須的了。

    只有極其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這句話真是‘質樸戲劇’的生動注腳。

    ‘質樸戲劇’看似是在做減法，丟掉了一切可以丟掉的外在元素。然而想做到這一點, 就需要演員前所未有地強大，僅憑自己就能支撐起戲劇。

    “不錯，還可以?！睅煆奈氖潜容^嚴格的那種老師，看著程程做了半天的訓練之后，做‘貓式訓練’放松，少見的表示了稱贊。

    “形體訓練先做到這里......”師從文讓程程休息一下，接下來做發聲練習。

    和影視表演不同，戲劇表演對形體是更加看重的——形體訓練當然不只是塑造身形、練出一個完美的身體，事實上，那些都是形體訓練的細枝末節！程程他們在學校里上形體課，更多是為了學會控制自己的身體。

    但總的來說，影視表演對形體要求比較低。

    影視表演時，鏡頭經常給到近景，甚至是特寫，重點是面部表演。肢體表演也有，但絕大多數都非?！酥啤?，素人稍有悟性的，或者比較努力的，都能夠應付。戲劇表演時則不同，觀眾看演員，每一秒鐘看到的都是一個整體，從臉到身。

    而且因為戲劇沒法拉近景，對于觀眾來說，反而是‘肢體’比臉更顯眼——很多坐在后排的觀眾，甚至看不清臉，他們能看的就是肢體表演了。

    程程原本引以為傲的形體基本功，在師從文這里很長時間竟是需要‘補課’的。

    當然，補課之后的效果也很好，現在的程程已經不是‘昨日’的程程了。

    總共四百次左右的回檔，一半專注于學習質樸戲劇的訓練方式，另一半則是表演訓練與生活體驗兼而有之。如今，程程的演技技術上獲得了突破，同時也終于通過生活體驗越來越接近‘周虹’這個人物的本質。

    生活體驗不只是送送外賣，感受一下小鎮女孩在大城市的打拼。這個過程中，程程非常注意觀察自己遇到的人和事，就和當初在醫院做清潔工時觀察來來去去的病人及家屬一樣。

    雖然這樣說有些奇怪，但‘周虹’確實生活在一個對程程相當陌生的環境，對周虹的處境，程程就是‘何不食rou糜’。與那位說出‘何不食rou糜’的晉惠帝唯一的不同是，她讀過很多書，所以知道自己是‘何不食rou糜’的。

    程程扮演‘周虹’，并不是塑造一個周虹，或者生活中找到一個像周虹的人，模仿就夠了。周虹的一切，不僅來自于她的內心，也來自于她所處的環境，周圍的人和事塑造了她。而如果對此沒有足夠的了解，是沒法演好她的。

    做完了形體訓練，師從文開始指導程程的發聲技巧訓練。

    程程沒有拒絕，但總的來說，她沒有之前那么認真了...她現在做的質樸戲劇四大表演訓練，形體訓練、造型訓練、表情訓練、發聲技巧訓練，相對來說，最不受程程重視的就是發聲技巧訓練了。

    發聲技巧訓練是對臺詞的訓練與補強，如果程程時間足夠的話，倒也很愿意多學一些東西。但問題是她的時間是有限的！雖然程程愿意在回檔中學東西、補強自己，但她能夠學的東西太多了，難道要都學完？真要是那樣，這個回檔就永不會結束了。

    所以有所取舍是必須的，而在四大表演訓練中，程程首先舍棄的就是發聲技巧訓練。

    質樸戲劇的發聲技巧訓練太偏向戲劇式了，雖然對影視表演也有不少借鑒意義，但在當下就是‘可以，但沒必要’。特別是在程程臺詞能力還很夠用的當下，就更是如此了。

    有的時候程程會要求師從文略過發聲技巧訓練，先訓練別的...她也不用說理由，直接說明天再訓練這個就好了。但有的時候，她也會欣然接受進行這方面的訓練，多涉獵點兒新東西也好。

    師從文對程程的訓練是很認真的，站在他的角度，一方面是拿人錢財，給人做老師，這是基本的職業道德。另一方面，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想通過程程擴展質樸戲劇的影響力。

    而當他真的開始給程程做各種訓練、教學，他就很意外...沒想到她早就接觸過‘質樸戲劇’，而且接觸程度還挺深的。不然她就算有底子，也不能有現在的水平和熟練程度。

    同時，程程的努力也讓他記憶猶新——師從文平常也在影視基地這邊帶班，訓練學生的時候都很少見到有程程這么努力的，練上一天也一點兒不叫苦不叫累。

    要知道他平常的學生，大多數都是還沒出名的小演員（出了名的演員很少有時間上課學習的），這一階段的演員本身就是最能吃苦的，而他們還比不上程程...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和程程接觸的不夠多，但至少就這一天來說是這樣的。

    當天，結束了一天的訓練和學習之后，程程離開師從文的教室，回到了酒店洗漱休息。在安穩睡著的前一刻，她在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她沒有去體驗生活，也沒有去師從文那里學習。而是按照自己正常的作息，早早起床去做早課，早課完畢之后和劇組的人一起吃飯，一切都毫無問題。

    “程老師精神不錯??？”有比較熟的工作人員還過來打招呼?！蛱臁菆鰬蚺牧艘惶鞗]過，因為之前程程從沒這樣過，算是第一次拖慢工作進度，所以大家的心態都比較問題，沒什么人怪她。

    甚至于，還有人同情她...那種戲沒什么經驗，拍不好也正常。而且導演的要求也太高了，他們其實都覺得可以了，但就是不給過......

    這個時候，大家還挺關心程程的心理狀態的，今天見她精神很好，眼神輕盈、步履輕快，就放心了不少。

    “對，還不錯，我給自己做了‘挺長的’心理建設...嗯，今天一定沒問題的！”程程握了握拳頭，做了一個‘加油’的手勢，是真的很有信心呢。

    因為這個‘心理建設’真的挺長了，長到程程已經決定要結束了...程程其實不討厭趁著回檔不斷學東西、不斷進步的感覺，但她不能沉溺于回檔，到后面逐漸忘記回檔的目的——回檔始終是為她的真實生活服務的。

    到了現在這個程度，她覺得回檔可以結束了。

    來拍戲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這次回檔中，之前她從沒來劇組拍戲過，因為她覺得這場戲得保持某種程度上的‘敏感’，如果重復太多次，太熟悉了，反而會拍不出來想要的那種感覺。

    現在來，是她覺得可以走出回檔了。

    吃完早飯，程程就和部分工作人員轉移，來到拍攝地這邊?；瘖y師給她化妝、做造型——都是很簡單的事，現代戲相比起古裝戲，做造型無疑要簡單很多。早先時候，很多劇組特別隨意，甚至有演員就穿著自己的衣服、化著自己的妝上的。

    現代拍電影的話，這種事就少見了，畢竟整部劇要為了同一個美學服務，這就需要專業人士來協調。

    等到程程出來上戲的時候，機器等等都架設好了，拍攝現場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程程抬眼望去，甚至看到李海倫手上拿著一份文件，在和小助理說著什么...所有人都在做今天開拍前的最后準備工作，這是片場一天最混亂，最沒有秩序，但又最有秩序的時候。

    大家各行其是，大家彼此配合。

    程程站在場邊找感覺，也沒人打擾她。今天拍的戲是昨天拍了一天的，走位、打光什么的都不需要重新確認的，這種情況下，就等著直接拍了。

    又過了一會兒，關哲過來請程程就位——程程和演對手戲的演員站好位。

    李海倫確認全場各就各位，一聲‘a’后，表演開始了。

    程程還記得上次這場戲自己是過了的，那一次她是完全代入了‘周虹’的崩潰和絕望，這才演好的。當時的感覺她還記得一點點，但她并沒有打算完全照上一次的演...這一次回檔，她學了很多質樸戲劇的東西，對此有了一些‘靈感’。

    程程開始了毫無保留地投入，可以說是身心一體。這個時候的周虹當然也有崩潰和絕望，但那已經不是重點了，重點是周虹這個‘人’，崩潰和絕望只是她的一部分——質樸戲劇本來就是這樣，極其關注‘人’作為一個整體時的精神。

    對于原本的程程來說，只是周虹的崩潰和絕望就超過她的駕馭能力，足以把她整抑郁了。但現在的程程，卻可以包容周虹的全部，她全情投入，帶有完全奉獻自我、獻祭式的表演。

    這個時候，‘程程’已經不重要了，‘周虹’也不見得重要，真正重要的、存在感強烈到無以復加的分明是‘表演本身’。

    程程將現場所有的人當成了觀眾，就像質樸戲劇要求的那樣，精神交流...當然，程程沒有那樣的功力，她只能完成‘表達’的部分，但這個部分也夠了。

    結束這一場，看著安靜退到一邊去的程程，關哲扶了扶自己差點兒被驚掉的下巴?？纯闯坛?，再看看李海倫，壓低了聲音：“喂喂喂，這是搞什么？我是不是錯過了一段劇情啊喂！”

    “和昨天完全是兩個人了吧...要是有這種級別的演技，她為什么不早點兒表現出來？”

    關哲都語無倫次了：“我居然覺得我看到了曼特尼亞的《哀悼基督》......”

    關哲大學學的是美術史專業，就是程程差點兒去讀的那個專業。雖然他這個專業會對油畫領域有著很多了解，而油畫領域中宗教畫，以基督為題材的宗教畫是非常多見的。但他本人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好青年，是真正的無神論者，對那些根本不感興趣。

    然而他看到曼特尼亞的《哀悼基督》時還是被打動了，因為這幅畫是完全寫實的手法——沒有天使來到，更沒有基督的死后圣跡，整個場景甚至沒有凸顯受難基督的犧牲。如果不說畫名《哀悼基督》，觀者可能都不知道這是在描繪基督，只以為是一個受難的普通人。

    但這幅畫又確實有宗教題材特有的那種情感。

    在曼特尼亞寫實的筆觸之下，基督是普通的宗教受難者之一，宗教受難者們也就是基督——一切的細節都清清楚楚，包括四肢被釘在十字架上后，出現的釘洞。因為太寫實了，看一眼就會覺得自己的手腳也痛了一下。

    這幅畫，讓第一次觀賞到它的關哲不需要講解員講解，不需要銘牌介紹，立刻就感到了指尖微微發麻。分明感受到了畫家傾注其中的感情，想要說明的東西：一個無辜的人，因為世人的罪，承受痛苦與侮辱。

    大概是因為關哲是學這個的，更敏感一些，而且那個時候人又年輕，也文藝...但他確實感受到了這些。

    剛剛程程的表演就有類似的感覺，她呈現出了宗教題材才有的情感，全情投入。而最后，也確實讓關哲感受到了人世間的罪惡，叫一個無辜者來承受時的羞愧。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關哲的感覺沒問題，質樸戲劇演到后來，確實會非常接近宗教藝術——不講究娛樂，非常莊重，強調演員與觀眾精神上的交流，演員要全身心地、獻祭.式地投入，仿佛自己是犧牲一樣。

    事實上，質樸戲劇的提出者、倡導者格洛托夫斯基到后期確實有嘗試宗教儀式劇。

    而且話說回來，戲劇在世界各地的起源，大都是和宗教相關的。大家最初的‘戲劇’正是扮演神明（神降），又或者取悅神明。

    質樸戲劇強調返璞歸真，走上這條路，還真是一點兒也不奇怪。

    關哲還在喃喃自語：“...難道是昨天那么難，今天開竅了......”

    不怪關哲有這種想法，演員的演技真的很多時候就是個‘玄學’。一方面它真的非常強調基本功，但另一方面，又總有一些‘素人’呈現出來的演技相當驚人，這和戲劇表演還不太一樣。畢竟戲劇表演無法ng，全都得一次就過來著，這就要求演員必須具備非常多的專業素質，不然無法完成演出了。

    影視劇演員的話，只要截取演出片段，而且還可以從多出表演中選出最好的那個，感覺就完全不同了...有的時候，一次開竅，確實能讓他們的演技脫胎換骨。

    不過程程是從來沒有體會過什么叫做‘開竅’的，她不配。

    她只能一點一點做苦工，這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