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8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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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使君這話就不對了。昔年田承嗣對抗朝廷,清查戶口男丁,精壯盡數編入軍伍,上陣廝殺,老弱耕種田地,提供軍資。全鎮上下,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叛賊?!蓖蹁哒f道。 王摶出身瑯琊王氏,東晉開國元勛王導后裔,因此王溥對他說話還算客氣,不然怕是要罵起來了。 王摶笑了笑,不與他爭辯。 大家都是為了天下安定,但這個天下的定義就不太一樣了。在王摶眼里,河北亦是天下之一,但在王溥眼中,或許不太一樣? 你不把河北百姓當自己人,他們又如何會認為你是自己人?王摶暗暗嘆息。 抵達貝州城西的大營后,盧懷忠并未立刻相見,因為他去撫慰傷兵了。親將邵神劍走了出來,直接說道:“把制書拿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緊要之物,再過數月,有沒有用還不知道呢?!?/br> 呃,這話雖然是實情,但說得太直白了,太不給圣人面子了。不過王溥、王摶二人早就習慣了,艱難以來,武夫們經常不給朝廷面子,不給圣人面子,如之奈何? “邵將軍,衛州整備了一些箭矢、傷藥、甲胄,老夫已征發民夫將其運來,需得入營交割,你看……”王摶上前說道。 箭矢、傷藥都是消耗品,一直是前線需求的大頭。 甲胄多為皮甲,據說是從關北運來的。質量上好的皮甲制作成本并不低,防護力也不差。事實上夏軍武士絕大部分裝備的還是皮甲,在戰場上一樣好用。全員鐵甲,那是不可能的,也沒必要。 邵神劍聞言喊了一名將校過來,讓他去找人檢驗、交割,旋又問道:“王使君,押運軍資的民夫可堪戰?器械可齊備?” 王摶聽了也實話實說:“邢洺磁三州,方經大戰,百姓流散。精壯勇武之輩又在過去兩年間為河東募走,怕是要讓邵將軍失望了。這些民夫,不似魏博百姓,不能打的。器械也奇缺,能有弓刀槍三樣者,五不足一?!?/br> “廢物!”邵神劍毫不留情地罵道。同時也有些小得意,他是魏州人,經常以武勇自詡,分外看不起邢洺磁這種忠于朝廷的藩鎮治下的百姓。 “邵將軍可是想要邢州夫子上陣?老實說,有點難,只是徒造死傷罷了?!蓖鯎粐@道。 當然,如果盧懷忠親自下令征募邢洺磁三州夫子上陣,他也沒法拒絕。但這三個州剛被戰爭摧殘,還被李克用抽走了骨血,本就很艱難了,能不上陣還是不要上陣的好。 “上陣?”邵神劍哈哈大笑,道:“還用不著他們。相衛已征召萬余鄉勇助戰,何須邢州老弱?不過抓了很多貝州俘虜,想要后送罷了?!?/br> 在貝州俘獲的人其實很多,林林總總上萬了,多是刀頭舔血想要搏富貴的鄉勇。其中甚至還有幾個鎮遏使、兵馬使,也不知道這鬼地方怎么那么多“將官”。 按照夏王的最高指示,俘獲的魏兵并其家人,全部送往南方,充實一片原始蠻荒景色的江漢平原。用他們的汗水甚至生命,來開發這個未來的帝國糧倉。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被送到南方。對于那些特別死硬的,極其桀驁的,則發往洛陽修建宮城,在建筑工地上進行“勞動改造”。 可想而知,這個政策并不仁慈,甚至可以說狠辣,必然激起魏博百姓的強烈反抗。 但邵樹德心意已決,他實在對這些腦生反骨的人非常討厭,打定主意消耗魏博造反的潛力了。 歷史上魏博被屠殺到后晉年間,才最終消停下來。這個時候仁慈,就是對子孫的犯罪。況且南方開發確實也需要人手,那么就只能“苦一苦”魏博百姓了。 “田承嗣以降,魏博就沒有好人?!蓖蹁咴谝慌孕Φ溃骸叭即虬l走也好,省得以后再有人作亂?!?/br> 邵神劍聞言冷哼一聲,一把奪過那幾封制書,回營去了。 王溥笑了笑,王摶則對他搖了搖頭,也苦笑不已。 第062章 第二波準備中 交割完物資后,王摶先回邢州。 目前,經略軍分散屯于邢洺磁三地,需要人伺候,州軍正在緊鑼密鼓地組建,也是一堆事情,老王怕是沒多少時間在貝州耽擱。 臨走之前,他特意見了一下盧懷忠,諫言其手段柔和一些,不要過分得罪魏博上下。至于有沒有效果,只有天知道了。 王溥一行人稍晚兩日走。 臨行前又領了一波賞賜,人人喜笑顏開。這可真是肥差,跑跑腿的工夫就收了大筆財貨,換誰不樂意呢? 九月三十,他們麻利地收拾完鼓鼓的行囊,返回洛陽。 過邢州時,王溥本打算再去拜訪下刺史王摶。不過,傳聞趙州方向有大量成德兵馬調動,意欲南下,邢州大白天都把城門關了起來,便作罷了。 十月初三,王溥抵達磁州。 西面潞州方向有晉軍下山,號“散員軍”、“契丹直”,在滏口鎮、昭義縣與經略軍一部激戰,敗退。不過王溥還是嚇得夠嗆,一路狂奔至衛州。 結果過懷州時,又有晉軍下山。 聽聞是新組建的廳前黃甲軍,即收編了五院軍潰兵及武安縣丁壯之后的新部隊,計有步騎一萬一千余人,又被天雄軍左廂及效節軍右廂擊退。 最近的一處戰場,甚至離他們不過數里地,害得王溥三度狂奔。 至此,王郎中算是被武夫們嚇壞了。 真實的戰場處處是危險,一不留神就會丟掉小命??尚κト烁静幻靼讘馉幰馕吨裁?,也不明白能打敢拼的軍隊意味著什么,那是股足以改變一切的龐大力量,圣人有幾個軍?能干什么? 接受了一番武夫教育的王溥于十月十四日返回了洛陽。 十五日,朔望大朝會。 國朝朝會,分大朝會(重大節日)、朔(每月初一)望(每月十五)朝會、常朝三類。 前兩者是大朝會,“凡京司文武職事九品以上”,都要參加。 今日朝會沒啥大事,討論的內容不痛不癢,幾讓人昏昏欲睡。散朝之后,圣人又將一批所謂的心腹召入麗日閣,單獨議事。 “王卿,此去如何?”圣人急不可耐地問道。 “陛下?!蓖蹁咭荒樝采?,道:“邵賊在河北倒行逆施,人皆唾罵。臣至貝州之時,夏賊劫掠坊市,殺戮無度,魏博百姓紛紛走避,諸城聞之駭然,均相約死戰,不教夏賊好過?!?/br> 圣人聽了,并沒有為王溥描述中的貝州百姓的慘狀而憂心,事實上那太抽象了,他理解不了,他只為夏賊在河北遭到了強力抵抗而欣喜。 “河北多義士啊?!笔ト烁吲d地說道。 盧光啟聽了卻一皺眉,問道:“若夏賊屠城,諸郡震怖,會不會紛紛投降?” 盧光啟是老道的,他知道古來很多將領喜歡用這招來恐嚇,讓其他城池不敢堅決抵抗,減輕己方的傷亡,同時快速攻城略地。 當然他沒能具體分析河北的實際情況,這也要看當地風氣的。有的地方,你越是屠戮,他們越是憤怒,越是抄刀子跟你對著干。 歷史上劉仁恭率十萬幽州大軍攻貝州,陷城。事實上貝州守軍面對幽州來的河北“自己人”,根本就是半推半就,沒怎么好好打。但劉仁恭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放縱兵士燒殺搶掠,殺貝州城內男女老幼萬余戶。 如此酷烈的手段,令魏博上下大為震驚,然后堅決抵抗,玩命死磕,劉仁恭再也沒有拿下任何一座城池,然后還被魏博、宣武聯軍大敗,十萬大軍慘遭重創,只能回去重新招募新兵,苦苦抵擋梁軍的兇猛攻勢。 “無妨?!蓖蹁咝Φ溃骸拔矣^邵賊的想法,應是想將魏博連根拔起,并不簡簡單單受降了事。如此,必然激起魏人反抗,戰事曠日持久,軍士疲敝。后面會發生什么,猶未可知也?!?/br> 說是“猶未可知”,看他那意思,就差把夏賊要大敗給直說出來了。而眾人也聽懂了其話語中的隱意,喜色連連,仿佛魏博不再是那個刺頭“逆藩”,而是忠于朝廷的藩鎮一樣。 “三份制書,邵賊可起疑心?”圣人笑過之后,又問起了最關心的問題。 “陛下?!蓖蹁吣樕舷采粶p,道:“邵賊并未起疑,大悅之下,還賞下了許多財貨。我等一行十余人,各得錢絹上百?!?/br> 這話一出,殿內充滿了快活的氣氛,諸臣紛紛恭喜圣人。 圣人的臉上布滿著不正常的潮紅,顯然十分興奮,只聽他問道:“王卿,以你觀之,若此時召邵賊入大內褒獎、賜宴,他會來嗎?” 王溥一聽,連連搖頭,道:“陛下,臣以為此時邵賊固然喜悅,但還未完全放松警惕?!?/br> 圣人聽了有些失望。 從他的內心來講,如果此時就能把邵樹德騙來,自然再好不過了。有些名器,還是不要輕易給出去,因為客觀上會增強權臣的威勢,產生一種此人可取代天子的印象,并提前消化可能出現的各種反噬,令權臣篡位時的阻力更小,更加平穩。 不過圣人也知道,邵賊老jian巨猾,沒那么容易輕信。舍不得給好處,事情就成不了。 于是他又問道:“那以王卿之見,下一份旨意該何時發出?” 所謂的“下一份旨意”,就是授邵樹德相國,總百揆,以朔方、宣武等鎮為夏國之事了,一般是他這個級別權臣的“標配”。 而這個夏國,也是正兒八經的裂土封國,國朝歷史上還從未出現過。 安史之亂時,郭子儀、李光弼立下如此大的功勞,也不過就封郡王,給食邑罷了,且是一代而終,下一代并不能襲爵。 這個香餌拋出去,邵賊總該信了吧? 王溥故作思索了一會,方道:“陛下,臣以為邵賊喜惺惺作態,此旨一宣,其人必然拒而不受。陛下需得固請其受之,其方會接旨。如此,那就事不宜遲了,詔書最好下月初便發出,臣愿再赴梟巢,與邵賊周旋?!?/br> 圣人聽了十分感動,聲音都有些哽咽了,道:“此事仰賴王卿了?!?/br> 王溥也感動地流淚,道:“食君之祿,自當盡忠。邵賊身荷國恩,位極人爵,不思報效圣恩,卻乖臣節,輒肆逆謀。臣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恨不得寢其皮rou。些許勞頓,又算得了什么!” 圣人愈發感動了。 盧光啟、獨孤損、柳璨等人微微有些嫉妒。尤其是翰林學士柳璨,恨不得此時受圣人賞識的是自己,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暗暗籌謀,該怎么才能得到圣人的青睞,以cao弄權柄。實在不行的話…… 議事結束之后,圣人留幾人在麗日臺用午膳。 膳食很豐盛,據送餐的小黃門講,今歲河南府大稔,粟麥豐收。又,虢州牧場經整飭后,獻豬羊三千,以給御食;司農寺在神都苑園池中捕得肥魚數千斤,味極鮮美。民間傳言,此皆夏王之德也。 圣人聽了,心情一下子就壞掉了,加快計劃執行的心情也愈發迫切。 飯后,宮人又煮起了楊行密獻上的淮南貢茶,圣人繼續與幾人議事。 “興元府軍民上表挽留節度使諸葛仲方,此事該如何處理?”圣人問道。 “陛下?!绷驳谝粋€跳了出來,說道:“此事乃狗咬狗,裝作不知道就可以了?!?/br> “身為翰林學士,言語怎如此粗俗?”吏部侍郎盧光啟看不慣柳璨那副求幸進的模樣,斥了一句。 柳璨根本不理盧光啟,自顧自說道:“陛下。邵賊欲削藩,此人所共知也。諸葛仲方昔為邵賊黨羽,上供不輟,為其張目,大恣猖狂。又暗中收攬潰散涇兵、梟桀燕卒,府城內外,妖氛沖天,顯不欲為邵賊所制。靜觀其變即可,正所謂狗咬狗,一嘴毛,且看其如何爭斗?!?/br> 獨孤損聽了覺得不妥,立刻說道:“陛下,臣聞邵賊之子承節聚徒黨于散關,又有洋州刺史召集州兵土團,欲腹背齊攻,仲方恐不敵也。若任其敗亡,則令邵賊得志,兼且毒害生靈,凌犯紀綱,悖違天地。不如下旨解勸為好?!?/br> 王溥悄悄看了一眼柳璨,暗自尋思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圣人見柳璨、獨孤損各執一詞,有些躊躇。 盧光啟想了想后,說道:“陛下,此事還是不要插手為妙。當下誅除邵賊要緊,余事皆可放一放。若下旨解勸,邵賊大怒,之前所做的功課可就白費了?!?/br> 圣人一聽覺得有理,便同意了。 隨后又談起了另外幾件事,直到太陽落山,方才散罷。 王溥回家之后,立刻寫了封信,著心腹仆人趁夜出城,送往衛州。 他覺得這事涉及到了夏王嫡長子邵承節,重要性還是很高的。 山南西道那個地方,位置極為關鍵。若得之,則可兵壓蜀中,攻略東西二川。而且,領兵大將名義上是夏王世子,或還有磨練之意,那就更不能馬虎了。 諸葛仲方這廝好不曉事!以你家與夏王的關系,何必打生打死呢? 世上就是這等不曉事的武夫太多了,才搞成如今這副模樣,真是死不足惜! 第063章 又來了 天祐元年十一月初二,今冬的第一場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