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6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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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惠也被請了過來一起用膳。 她父親曾為宋州刺史,張氏也是碭山大族,自小經歷了嚴格的禮儀教育,吃起飯來姿態優雅。 “今日我要檢閱諸軍?!鄙蹣涞鲁酝曛?,拿絲巾擦了擦嘴,說道。 張惠看了他一眼,嫵媚的眼睛里已經沒有多少憂慮。 昨日夏王就下令,赦免朱友貞、朱友璋等朱氏子弟之罪——朱友諒、朱友文等罪將不在此列。 張惠心中一顆大石落了地,從此再無掛礙,現在琢磨起了該怎么繼續維持過往的生活。 朱全忠以前對她非常寵愛,不說事事聽從,絕對是捧在手心里那種。出征在外之時,張惠幫著提點汴州軍民事務,一旦有召,朱全忠會盡可能趕回來,可見榮寵已極。 但邵樹德不同。他對自己沒有愛慕之意,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征服欲、凌辱欲。再用以前對待朱全忠的那般態度顯然是不行的,必須要曲意逢迎,百般討好,不然等他新鮮勁一過,自家母子三人的景況絕對會一落千丈。 “你隨我出面轉一轉?!鄙蹣涞抡辛苏惺?,說道。 張惠起身坐到他懷里,身軀剛開始還有些僵硬,不過很快松弛了下來,臉上也擠出了笑容,輕聲道:“妾自當從命?!?/br> 邵樹德心中暗爽。明明眼前這個女人不喜歡你,但卻不得不違拗自己心意,使盡一切手段來討好你,且還要裝出一番樂在其中的樣子。演戲演久了,怕是就陷在其中,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 人是一種會被環境馴化的生物,這一點非??膳?。你問問儲氏有多久沒想起張全義了?剛開始被強幸時還要死要活,遮遮掩掩的,現在已經在暗中爭寵了,特別是生下孩子之后。 只可惜,北朝胡風浸染的國朝,他還沒碰到過貞潔烈女,他是真的想見識一下。 唔,變態的程度進一步加深。自從他經常面不改色地捧著血rou模糊的頭顱仔細檢視的時候,他就一步步邁進了這個深淵。 聽聞陜虢王珙早年也是三觀頗正的少年郎,但當了多年武夫,并親自參加了圍剿黃巢的戰爭后,他就越來越變態了。 先是有人造反,被他斬殺,然后就落下了心病,整晚睡不好。外間有一點動靜就猛然驚醒,就懷疑有人造反,于是無故被殺的人越來越多,造反的人也越來越多,進入了死亡螺旋。 到了最后,他已經變得極其殘忍,喜歡把仇敵的頭顱放在自己桌案上,時時欣賞,這才能讓神經不那么緊張,得到一絲安寧。 趙匡胤的小舅子王繼勛也是典型。明明有錢得很,卻喜歡強搶民女,因為這樣更有快感。收入府中的女人還要被虐待,滿足他的獸欲。 這已經是精神病了!但王繼勛也是出身大家,滿腹詩書,會吟詩作賦,反差何其大也。 邵樹德抱著張惠,努力克制著心中的沖動。 張惠似有所覺,纖手輕撫著他的臉,柔聲道:“殿下雄踞關內、河南道,威望如日中天。說一不二,何人敢反?武夫們固然桀驁,但卻不敢對殿下不敬,且安心?!?/br> “心中的豺虎差點被放出來?!鄙蹣涞碌膰@道。 歷史上朱全忠在張惠死后放飛自我,胡亂殺人,清洗老將,手段之急促、拙劣,完全不是他以前的水平。后來還玩張全義全家女眷,讓諸兒媳挨個侍寢,他以前覺得這是史家故意黑朱全忠,現在想想,還真難說。 武夫的精神病發作起來,就是劉仁恭將五千個女人圈起來自己玩,就是朱溫冤殺大將玩兒媳,就是李存勖得了天下后被伶人弒殺。 “走,去閱軍?!鄙蹣涞聦埢莘畔?,在美婦人的服侍下換了一身戎服,出門去了。 今日要給將士們發賞。 攻下汴州這種大事,不發賞是不可能的。一次兩次或許可以強壓下去,但注定會大失軍心。這其實吃掉的是自己的安全系數,武夫們造反的可能性變高了,不到萬不得已,誰會這么玩。 汴州城南的原野上,數萬大軍披甲持械,肅立于風中。 邵樹德騎著戰馬出了城。 他的臉色溫和無比,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氣度從容,不怒自威,雙眼之中滿是自信和野心,一看就是值得人追隨的明主。 張惠坐在馬車之內,掀開窗簾悄悄看著邵樹德,突然笑了,然后又有些憂慮。 這樣一個殺伐果斷、英明仁德的武夫,竟然也有暴虐的一面。她想起了遁走的丈夫,他倆何其相似,幾乎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胡真、葛從周、戴思遠、李思安等降將都來了,甚至就連在汴州城中閑居的楊彥洪、氏叔琮也默默站在一旁。 在他們這些大將身后,還有黑壓壓一大群人,都是連夜趕來的外州將佐,當然汴州本地官員也不少。 “參見大王!”一眾梁地降官降將紛紛行禮。 “參見大王!”臧都保、牛禮、封藏之、折嗣裕、孟知祥等關西集團的武人也紛紛行禮。 邵樹德騎在馬上,道:“兒郎們壯哉!” 龍驤、廣勝、神捷三軍近三萬人,天雄、護國、鐵騎及侍衛親軍一部五萬余人,總計八萬步騎在曠野之中列陣,黑壓壓地一眼望不到頭。 這些人,都聽自己一個人的命令。刀鋒所指之處,便是他們進攻的方向,前赴后繼,腳不旋踵。擊破頑敵,執其將帥于階前問罪。 邵樹德在親兵的簇擁下,策馬緩緩而行,目光在一支支部隊上掃視著。 行經天雄、鐵騎二軍時,數萬將士齊聲高呼,槊桿有節奏地敲擊著地面,神情興奮、狂熱。 廣勝、神捷、龍驤三軍的汴梁降人則安靜地站在那里。 邵樹德不以為意,這些部隊尚未收心,這樣并不奇怪。 他默默算了目前帳下的各支雜牌軍,威勝、淮寧、忠武、忠義、武昌、護國、堅銳、佑國、廣勝、神捷、龍驤…… cao,太多了,算不過來! 他估摸著二三十萬雜牌軍還是有的,分布在各鎮,是一股極其龐大的力量。 他現在完全理解朱全忠、李存勖以及各個五代王朝的君主削藩的舉措。 不削藩能行嗎?肯定不行啊。 但一削藩,就要戰事遷延,甚至葬送整個王朝,因為自己內部的嫡系元從老將也存著不少見不得人的小心思,未必會全力鎮壓叛亂藩鎮。甚至會如同郭威那樣,帶著朝廷的禁軍,在外面一打就是很久,擁兵自重,心思難測。 削藩以及清理雜牌部隊,可能并不比打天下輕松。劉秀在建立東漢后,可以大批量遣散部隊,但如果他到了晚唐,絕對不敢這么做,這是時代濫觴,只能徐徐圖之。 走完一圈后,邵樹德策馬回到馬車前,翻身下馬。 他醞釀了一下情緒,裝模作樣地拉開了車簾,一副以禮相待的模樣。 張惠緩步下車,見了胡真、葛從周等梁地降將,眼圈突然紅了,掉下了幾滴眼淚。 胡真等人本來還很尷尬,此時都有些沉默,有人還嘆息不已。 “諸位將軍都是宣武軍老人了,或驍勇過人,或治軍嚴謹,或智計百出,昔年在梁王帳下也立過許多功勞?!睆埢菘粗娙?,哽咽道:“往事已矣,宣武軍已成過眼云煙。夏王仁德寬厚,他已盡赦朱家子孫之罪,并不株連宗族。曾與夏軍對陣廝殺者,也是盡武人本分,并無對錯,夏王一諾千金,他說不翻舊賬就不翻舊賬,諸君且自安心?!?/br> 說到這里,張惠頓了頓,又道:“二十萬宣武軍覆滅,天下震驚,可見夏王文韜武略,遠超同輩,隱隱有天命眷顧,此非戰之罪也。諸君之才,妾素知之,曾為夏王一一分說,殿下聽聞,欣喜異常。方今天下鼎沸,戰亂頻仍,諸君仍有用武之地,萬勿自棄。夏王并無門戶之見,好生為殿下做事吧,河南經不起亂了?!?/br> 梁地官將聽了,有人嘆氣,有人重新充滿了希望,整體氣氛似乎積極了許多。 有些話,邵樹德講出來是一回事,別人講出來又是另一回事,完全可以互相促進。張惠今天就是給他來打助攻的了,她身份特殊,很多人得過她的恩惠,效果還是不錯的。 地方官員、將領也有“士氣”。他們士氣高,干起活來就比較麻利、漂亮。如果士氣不高,那本來能得一百分的我完成七八十分就行了,反正考核線才是六十分。少數官員如此,影響可能還不大,如果放大到成百上千的話,造成的影響就十分明顯了。 邵樹德贊許地看了張惠一眼,道:“我帳前將佐,不知多少關東人士,諸君好生做事,不要多想。早些年跟我的,如今都有了富貴。后面還有機會,諸君當勉之?!?/br> “謹遵大王之令?!北娙她R聲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轉過身去,看向列隊的軍士,宣布道:“人賜錢兩緡、絹三匹?!?/br> 傳令兵傳達至各處后,軍士們的歡呼聲又達到了一個新高度。 天雄軍、鐵騎軍將士喜氣洋洋,嘴里不停喊著:“萬勝?!?/br> 喊著喊著,也不知道誰帶歪了,直接喊起了“萬歲!” “萬歲!萬歲!”聲浪愈發整齊,傳遍整個原野。 邵樹德有些懵,立刻下令解散。 第046章 上表 乾寧四年十月初八,邵樹德親自出城,迎接折宗本。 “大王,末將幸不辱命,終克頑賊?!闭圩诒具h遠下馬,笑道。 “外舅何需如此見外?!鄙蹣涞鹿硇辛艘欢Y,亦笑道。 “要的,要的?!闭圩诒緷M不在乎地說道:“馬上就是君臣之別了,該有的禮數不能少?!?/br> 邵樹德突然感覺到有些不對,這股歪風邪氣要剎住啊。難道現在軍中希望我稱帝的人那么多了嗎?這可不行,打亂我部署。 折宗本見女婿的臉色不是很好,若有所悟,道:“襄邑那事是我做得不對。裴隨使也傳達過軍令了,不會有下次?!?/br> 他說的是殺降之事。 女婿用兵二十年,幾乎沒有殺過降,也沒有屠過城。 這次屠戮一千多降兵,確實很礙眼。別人不會說是折宗本屠的,只會說是女婿的兵屠的,哪怕女婿三令五申不得隨意殺降,但別人不會管。你是最高統帥,后人寫史時只會認為你粉飾歷史了,推卸責任。 邵樹德也反應了過來,嘆道:“殺俘不祥,只會讓賊人拼死抵抗?!?/br> 朱全忠若不殺俘,鄆、兗二鎮的抵抗力度肯定會下降一些。這不是明末,人家會被你屠刀嚇住,事實上根本嚇不住,十幾萬契丹騎兵都能被民團打跑,人家是真會和你干到底,他們有這種血性和心氣。 另外,就封建時代而言,屠殺也是一種能讓己方道德水平歸零的事情。 曹cao屠城多,至今沒有好名聲。 朱元璋的軍隊更是軍紀奇差。 明軍屠東昌、屠懷來、屠高郵,攻破溫州后“五日不封刀”,入臨??h,屠殺后焚燒全城等等,實在太多了,數不勝數。 “接下來威勝軍先留在汴州休整,然后南下,組建壽州行營?!鄙蹣涞虏幌朐栏柑y堪,揭過此話題不談,道:“我不想花費太多精力在楊行密身上,江淮之事,就拜托外舅了?!?/br> “自當從命?!迸鲭m然沒有當面指責,但折宗本還是微微有些不高興,不過他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看了眼那些正在cao練的軍士,問道:“這便是梁地降兵?我看不怎么樣嘛?!?/br> 自天武八軍設立開始,至今也就兩年半的時間,“不怎么樣”是正常的。如果入伍前沒接觸過弓箭,這會射箭還射得很菜呢,戰斗力確實很一般。 “外舅最好期望他們厲害一點?!鄙蹣涞滦Φ溃骸敖酉聛砉ムi、兗、青、徐、魏,他們都是要上陣廝殺的?!?/br> “魏博?”折宗本有些遲疑。 他的威勝軍打了不少年,經過一輪輪淬煉,再加上吞并了不少梁地武夫,戰斗力已經大為提升。但若攻魏博,打敗他們或許有可能,但要想占領,要付出的代價就非常大了。讓他帶三萬多威勝軍去攻魏州,他也沒什么把握。 “先干掉鄆、兗二鎮再說?!鄙蹣涞抡f道:“走吧,進城?!?/br> 城內已經恢復秩序。 數十個血淋淋的人頭懸于各條街道顯眼之處,都是這兩日管不住自己,劫掠百姓的軍士,多來自護國軍,少許來自侍衛親軍,天雄軍、鐵騎軍等主力部隊的很少。 連李克用有時候都會裝模作樣約束軍紀,殺一批倒霉鬼,邵樹德只會約束得更嚴格。 邵府很快到了。張惠聽聞折宗本來了,避了開去。同時有些自嘲,她終究不是這里的女主人。 “宣武軍節度使怎么安排?”翁婿二人落座后,折宗本問道。 “這事還得外舅出一份力?!鄙蹣涞抡f道。 折宗本秒懂,看來女婿想親自兼任宣武軍節度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