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2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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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外的軍士全換了一茬人,雖然還是禁軍服飾,但看那些人臉上兇悍的模樣,完全沒有一點宮中禁衛應有的恭謹,可見一斑。 “藩臣邵樹德拜見圣人,拜見崔師長?!鄙蹣涞鹿硇卸Y道。 如今大點的藩鎮主帥,幾乎都掛著“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這就是榮譽宰相。 宰相見皇帝,退朝時都不用行拜禮,親王見到宰相亦需行禮,可見權位之重、地位之高。 圣人草草回了個禮,崔昭緯亦回禮,三人相對而坐。 按制,宰相向皇帝行禮,皇帝需回禮,當然做不做就看心情了,但理論上是需要的。 行完禮后,“君臣皆坐”,議事。 圣人仔細盯著坐在他對面的邵樹德,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此人。 果是個跋扈武夫! 坐在那里神態自然,一絲局促不安都沒有,目光時不時對視過來,非常坦然,比杜讓能、崔昭緯這等實權宰相底氣還足。 “邵卿討平涇原、同州叛逆,此為大功?!笔ト碎_了一句頭。 “臣分內之事罷了?!鄙蹣涞禄氐?。 他也仔細觀察著對面的君臣二人。 圣人精神不振,臉色稍稍有些蒼白,可能昨晚西門重遂回去之后訓斥了一番。 說起來可能有些不敬,但中官們嘲笑、奚落皇帝不是一回兩回。文宗死之前,欲立太子,結果中官還特地拿矯詔到他面前,刺激一番,嘲笑不已。 圣人如今的局面還算好的,后世他與何氏被中官劉季述關在少陽院,隔絕中外,每日吃的飯食都是從墻上的洞里面送進去。 訓斥,那都是小兒科了。 “靈武郡王為國之干臣,卻為何助那些閹徒?”崔昭緯等了一會,見圣人不再說話,便主動問道。 邵樹德下意識看了眼殿室一角的史官,這一言一行都可能被記錄下來啊。 不過他早就做好了準備,道:“北司有擁立之功,又劣跡未顯,以何罪誅之?” 北司中官,可比你們這幫朝臣靠譜多了??!至少不會坐在家中,禍從天降,突然間就有人要征討自己了。 崔昭緯避而不答這個問題,又道:“靈武郡王若肯為陛下誅殺宦官,定有厚賞?!?/br> 圣人的臉色也活絡了起來,不過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隱含期待的目光看著邵樹德。 他突然間發現一件很“賤”的事情,那就是夏兵站滿了昭陽殿的時候,居然感到了一絲脫離監視的輕松感。 他不傻,事到如今,肯定知道被中官監視了,不然怎會一舉一動都被人掌握著。 歷史上昭宗與張濬特意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說話,結果還是被楊復恭偷聽到了,簡直讓人無語。這個時空,中官還是那些中官,皇帝就是掌握在他們手里的傀儡,居然只有在外藩軍士在側的時候,才能勉強脫離監控,這世道,活得還不如普通人瀟灑。 ※※※※※※ 西門重遂在昭陽殿外靜靜等著。 邵樹德入宮面圣,他本是不同意的。因為其中蘊藏了一個巨大的風險,那就是圣人有可能將其拉攏過去,轉過來對付北司。 邵樹德的訴求,他非常清楚,那就是不要給他惹事。他得了渭北、涇原,應是要回靈夏休整了。李克用遭數鎮圍攻之事,他看在眼里,有此擔心實屬尋常。 而若說如今朝廷想要哪個藩鎮覆滅,不消多說,就是朔方鎮了。原因很簡單,離得最近,隨時可能叩闕。 西門重遂的價值便在此處。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價值,利用得非常好,按理來說邵樹德不會拋棄北司諸官,可凡事就怕萬一啊。 真是多事之秋! 西門重遂年紀大了,站了一會就有些累,于是讓人搬來椅子坐下。 這兩天宣武朱全忠上奏,求任鹽鐵轉運使。呵呵,這是想要朝廷的財權呢! 幸好宰相們沒傻到家,震驚之余,直接一口回絕:“朱公需此職,非興兵不可!” 這事,西門重遂是樂見其成的。 南衙每與一個強鎮鬧翻,他們北司就安全一分。 西門重遂早就看出朱全忠也不是啥好鳥,可笑圣人還一直覺得他是忠臣。 這世道,哪來的忠臣?即便之前再忠,現在也都有想法了。 西門重遂又往昭陽殿的方向看了看。 虎背熊腰的軍士持槊肅立。他們只聽邵樹德一人的,即便天子當著他們的面下令,也得先看一眼大帥同不同意。 在跋扈武夫的眼里,天子本來就算不得什么。 劉季述匆匆走了過來,稟報道:“孔緯已經出京?!?/br> 西門重遂點了點頭,道:“到藍田時,找人攜詔而至,賜死?!?/br> “徐彥若……”劉季述又問道。 “放過他?!蔽鏖T重遂咬牙切齒地說道。 劉季述正待離開,西門重遂又喊住,道:“你去一趟華州,找王卞,就說朝廷欲授他鎮國軍節度使之職。但也得干事!如果有南衙使者前往汴州,宿華州驛站時,立刻報來?!?/br> 華州有好幾個驛站,通往各個方向,規模都“雄壯”。朝廷公干使者,必然會在這些驛站內食宿。 劉季述點了點頭,飛快離去。 ※※※※※※ “誅殺宦者,非國之福也。臣請陛下寬心,若中官跋扈,輕慢圣上,只需一封詔書,臣便領兵親至?!鄙蹣涞禄氐溃骸敖駠裎窗?,實不宜生事?!?/br> “宦官之罪,罄竹難書,討之有何不對?” “若有罪便討。全忠未得詔令,擅攻鄆、徐,朱瑄、時溥有何罪耶?全忠侵攻,陛下何不討之?臣愿出兵?!?/br> 崔昭緯噎在了那里。這邵樹德胡攪蠻纏,朱全忠確實未得朝廷詔令,擅自侵攻天平軍、泰寧軍、武寧軍,但——但他就是忠臣啊。 你怎么不提你的義兄李克用?赫連鐸有何罪?李克用不也擅自討伐了? 圣人在一旁也被邵樹德的思路帶歪了。 仔細想想,邵樹德確實挺守規矩,每一步都有朝廷詔命,竟然從未逾越過。即便兵進河西,也是以河西觀察使的身份,還收復了河隴失地,造就了先帝“中興”的氣象。每年貢賦從來不缺,這次更是擊退涇原亂師,有擎天保駕之功。 在天下人眼里,這豈不是大大的忠臣? 但現在不是論對錯的時候,論的是立場! “陛下、崔相?!鄙蹣涞缕鹕硇辛藗€禮,又坐下,道:“臣聞全忠圍澤州甚急,且潞州已下,屢次表請朝廷擇重臣出任潞帥。朝廷不妨許之,澤、潞富庶,若能歸國家所有,豈不大善?臣愿遣一隊人護送潞帥之官?!?/br> 崔昭緯無語。 那朱全忠得了澤、潞,如何肯給朝廷?也就是裝裝樣子,你若真派人去,那才是傻了。 說到底,還是不愿殺宦官,顧左右而言他。 “靈武郡王與宦官沆瀣一氣,忤逆圣主,難道不怕天下非議?”見邵樹德水潑不進,崔昭緯也不得不加重語氣,說道。 邵樹德霍然起身,君臣二人一驚。 “陛下危急之秋,臣來救駕,既安之后,罪我忤逆。海內手握雄兵,窺視四方者不知凡幾。全忠屢攻鄆徐,克用數伐大同,行密侵奪宣歙,此皆忠臣耶?有朝一日,汴、晉之師入關中,名城大邑,蕩為丘墟,王室不寧,再度播遷,臣實不知勤王之師從何而來?!?/br> “臣亦知陛下有中興之謀,欲簡拔奇材以為股肱,然采群小之論,登無用之徒,恐非中興之術?!?/br> 聽聞此話,崔昭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朝廷眼里的大忠臣,被邵樹德貶得一文不值,偏偏你還找不到錯處。 圣人亦沉默無語。不知道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裴氏,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但既然已經“暴斃”,便暴斃了吧,即便活著回來,也只會讓大家尷尬。 他突然感到有些意興闌珊,確如邵樹德所說,朱全忠似乎也不怎么像忠良的樣子。關中若有事,還真只有邵樹德可以救駕。 這天下,還怎么中興? 史官默默站在一旁,似乎已經入定。 第050章 交易 面圣結束后,邵樹德本欲走,一看史官在那收拾東西,突然起了興致,便問道:“史官所記之事,可否容我一觀?” 崔昭緯詫異地看了一眼,這武夫,竟然還想看記錄? “不可?!笔饭俑纱嗬涞卣f道。 邵樹德不以為忤,又道:“那記的是什么?” “藩臣邵樹德侮慢時宰,輕君上如木偶?!笔饭俅鸬?。 一席話說得屋內三人都有些不自然。 但史官有這個權力。換成太宗那種威望,或許能讓史官稍稍美化一下,但整件事的性質是沒法變的,還是得記錄下來。 當然史官也不是每件事都記,一般都是大事才寫。藩臣入宮面圣,一般會記錄下來,尤其是如今這個情況。后朝修史,上《唐書》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罷了,問這事本就自尋煩惱?!鄙蹣涞滦Φ?。 即便以后他建立新朝,也懶得讓人美化。該怎樣就怎樣,無需粉飾。 他不想當圣人,也不想史書上將他塑造為什么完人。人,必然是有缺點的,優點是我,缺點也是我,都要接受。 離開昭陽殿后,甲士依次撤離。 崔昭緯若有所思,圣人情緒復雜。 史官怎么寫他干涉不了,但邵樹德確實沒對他怎么樣??吹贸鰜?,他并不想行cao莽之事,至少暫時沒這個念頭。 崔昭緯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圣人勿憂。臣昨日籠絡了一人,乃西門氏假子,名喚西門昭,蔡賊出身,流落關中,其人甚有勇力,頗受西門氏看重。日后,未必沒有誅除中官的機會?!?/br> 圣人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 這事風險固然不小,但如今也沒有辦法了不是? 邵樹德直接去了興道坊的一處大宅院,這是他在長安的臨時住處——中官推薦,品質必優。 長安城中,興道、開化、務本、崇義四坊可謂是優質黃金地段,大體位于皇城安上門外大街兩側。四坊北臨皇城,西臨朱雀門大街,東臨啟夏門大街,南邊是安仁坊和長生坊。 這四個坊,住進來的基本都是官員。不少房屋的所有權是朝廷,不定期賞賜給重臣,或者分配給宰相居?。T相后收回)。 當然也有私人購買的,一般都是祖上當過重臣大將。但如果后代沒落了,一般而言也保不住,新貴看上后,會要求買下,你很難拒絕。 興道坊南北長五百米左右,東西略寬,五六百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