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8節
一枕春的幾個花娘,也紛紛撐著欄桿,朝那七彩流光處張望。 今天是廿日—— 紅姑每月出城打醮,為自己祈福的日子。 早年一枕春剛開張,可謂事事不順,有回還險些鬧出人命,叫官府把店給封了,直到一位修為頗深的老道,為紅姑指點迷津,一切方才步入正軌。 自那以后,紅姑對鬼神之事就頗為信仰。 平日再忙,她都會抽空念上兩遍《南華經》,每月廿日還會專門擠出時間,去觀里上香。前前后后加起來,已堅持了有小十年,風雨無阻。 今天也不例外。 天剛蒙蒙亮,她便著人套好車馬,帶上一應物什,直奔城郊白鶴觀。 一枕春內的大事小情,則全交由她身邊的章嬤嬤打理。 而那章嬤嬤,卻是個慣會陽奉陰違的主兒。 紅姑在的時候,她能恪盡職守,把一枕春當成自個兒的心血愛護,一片灰也舍不得叫它沾。 紅姑一走,她便立馬顯了原形。 人也不管了,帳也不查了,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沒人喊,她就不起來。 有客來,她便出來敷衍一下;無客,便干脆窩在屋子里打葉子牌,一鬧就是一整天。 好好一個吟詩作畫的風月之地,硬是叫她折騰得比地下賭場還烏煙瘴氣。 紅姑要是知道,定要削她一層皮。 可于林嬛而言,這卻是個難得的轉機。 而今林家的確是成了砧板上的魚rou,可若說完全走投無路,倒也未必。只要能讓林嬛出得一枕春,一切就還有希望。 若是紅姑一直在樓里坐鎮,她確實找不到半點空子,可若只有章嬤嬤,情況就不一樣了。 章嬤嬤沒有紅姑心思縝密,也不及紅姑盡職。有她當家,大家都跟著一塊犯懶,樓里守備也最是松散。若想蒙混出去,只能趁這天。 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就要再等一個月。 林嬛半分不敢懈怠,早在半個月前打聽到紅姑這個習慣,她就已經開始籌謀打點。一切隱忍等待,也都是為了這一天。 待到整棟樓都如愿叫章嬤嬤折騰得昏天黑地,買通的龜奴也幫她把靈犀閣外監視的護院都調開,林嬛便立馬領著夏安,自小門溜出,馬不停蹄奔向城西。 那里有一家糕點鋪子,住著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嫗,姓盛,乃是當年林嬛的母親虞氏出嫁帝京時,從揚州老家帶過來的陪房mama。 早年,她也在永安侯府做事,對虞氏忠心耿耿,林嬛的哥哥就是她一手帶大的。 若非虞氏二胎難產而亡,林、虞兩家就此決裂,她也不會離開侯府,自立門戶。 對虞氏,林父心里始終有愧,這么多年過去,也不曾忘記照拂虞氏留下的舊人,尤其是這位盛嬤嬤。每月例銀照給不說,逢年過節,他還會讓林嬛兄妹二人過去探望,送些必需品。 盛嬤嬤雖對林父心有芥蒂,但對虞氏留下的這雙兒女,卻視如己出。 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自己舍不得享用,全都留給他們。林家出了事,她也是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吃不好,睡不香,人活脫脫瘦了一圈,鋪子也顧不上打理。 今日得見林嬛過來,她才總算打起點精神,掙扎著從榻上起來,一把將人摟入懷中。 “哎喲,我的好姑娘,這些時日過得可好?有沒有挨欺負?” 想到那一枕春是個什么虎狼之地,盛嬤嬤心又碎成了齏粉。 “夫人在世的時候,就勸過你爹,讓他別冒進!別冒進!多想想自個兒家里人,他就是不聽。頭先把你母親搭進去了不算,現在又來禍害你們兄妹倆,真是……唉!” 她捶胸頓足,憤恨不已。 林嬛怕她把身子哭壞,忙扶她回榻上坐好,幫她拍背順氣,“嬤嬤莫擔心,念念沒事。那一枕春雖不是個正經地方,但至少吃穿不愁。眼下陛下還沒正式給父親定罪,那些人也不敢拿我怎樣。我在那里待著,可比去天牢里頭舒心許多?!?/br> “姑娘總是這般心寬,丟油鍋里頭,都能當自個兒是在泡湯池?!?/br> 盛嬤嬤長聲一嘆。 不過經這一安撫,她心氣兒的確順暢不少。 于是暫且不想這些人力之外的事,只握住林嬛的手,問:“那地方不是你想出來,就能隨便出來的。姑娘為走這一趟,只怕沒少花心思,可是有什么事,需要老奴幫忙?” 到底是經歷過風浪的老人,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林嬛也不浪費時間,單刀直入道:“念念今日冒險前來,確是有事,想請嬤嬤幫忙。就是不知這些年,嬤嬤跟外祖父家,可還有聯系?” 盛嬤嬤眼皮突地一跳。 林嬛的外祖父,便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大儒,虞燕山。 傳聞,他師承孔家正統圣學,有麒麟經世之才,出師后便一直在老家揚州的私塾傳道授業。 一月雖只坐堂五回,卻每每都能引得萬人空巷。 連先帝也慕名趕來,猥自枉屈,三顧他于草廬之中,只為請他入東宮教導太子。 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便是后來,他厭倦朝堂,致仕歸鄉,再不問世事,陛下也不忘打發人過去慰問。遇上難以決斷之事,也會書信于他,征詢他意見。無論最后是否采納,至少態度在那。 所以林嬛才敢斗膽,請他老人家出山,為林家說話。倘若能成,林家至少還有希望。 可想說服他老人家,又談何容易? 外祖父什么脾氣?熟悉他的人都一清二楚。 執拗、強勢,又特別護短。 早年他因醉心仕途,忽略小家,連累外祖母為他累出一身病,是以致仕之后,他對家里人都格外維護。 林嬛的母親又是他的老來幺女,自是備受寵愛,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里怕化?;首映端^發,他老人家都能為她上御前告狀,摁頭讓一個天潢貴胄給他的寶貝女兒道歉。 可后來這樣的掌上明珠,卻因為給一個外人生養孩子,永遠與他天人永隔…… 換作林嬛,她也接受不了,定要揭了那人的皮! 是以出事那會兒,家里那般艱難,林嬛也從未動過念頭,向他老人家求援。便是現在,她心里也仍舊惴惴。 可再難也得上啊,總不能真就待在一枕春等死吧? 閉眼深吸一口氣,林嬛正色道:“念念知道嬤嬤心中有怨,不肯幫我父親。也知道依照外祖父的脾氣,無論誰過去當說客,都會受其遷怒。倘若念念身邊還有其他人可用,也絕計不會尋到嬤嬤這里,讓嬤嬤為難?!?/br> “但也請嬤嬤放心,念念絕不是那種只顧自己,不管他人的卑劣小人。此去揚州,無須嬤嬤幫忙勸說什么,只消將這封信帶到外祖父他老人家面前便可,其余的,念念自會努力?!?/br> “哪怕最后外祖父不肯施以援手,念念也不會埋怨嬤嬤什么。也請嬤嬤看在亡母的面子上,幫念念這一回?!?/br> 說罷,她提裙便要跪下。 盛嬤嬤忙伸手拉她,“姑娘快別這樣,折煞老奴了?!?/br> 睇了眼她手里的信。 厚厚一沓,頁腳還沾著淚痕,一看便知是下了心血。 盛嬤嬤心里一陣刀絞。 若問她對林父是否還有怨? 那自然是有的。 當初若不是他堅持留在嶺南賑災,一連數月不曾歸家,夫人也不會孕中郁結難紓,生產之時大出血,不治而亡。 于天下百姓而言,他固然是一個好官。 可于家于私,他卻不是一個好丈夫。 更不是一個好父親。 這些年,盛嬤嬤雖不在侯府,可姑娘過的是什么日子,她卻一清二楚。 永安侯府的嫡出大姑娘,虞老太師的親外孫女,多么尊貴的身份啊,本該如珠似玉地嬌養在深閨之中,一輩子被人疼,被人愛,不知道煩惱憂愁為何物。 怎奈攤上這么個爹。 固執、迂腐、冥頑不靈。 不曉得好好打理自家產業,為家中開源也就罷了,還總是到處“仗義疏財”。每月到手的俸祿,有一半都叫他捐去了安濟坊。哪里有災情,他也是第一個站出來,捐錢又捐物,從不吝嗇。 可輪到自己兒女,就只剩幾句簡單的“勤儉持家”。 莫說將姑娘養得跟別家閨秀一樣富貴,他連京中早已過時的衣料,都沒法給姑娘添置。 甚至還要姑娘幫他維系府上的開支。 公務繁忙之時,他也是三過家門而不入。一年到頭陪姑娘的時間,還不及他在官署批閱公文的時間長。 換成別家閨秀,被這般冷落,早哭天抹淚,鬧出滿天星斗。 偏生姑娘一句怨言也沒有,乖巧得讓人心疼。 明明自己也只是一個半大的孩子,花宴上穿舊衣裳叫人笑話了,也會躲在角落偷偷地哭,可到了她父親面前,她永遠都是笑容一張,從不叫旁人擔憂。 哪怕落到一枕春那樣的虎狼窩里,她心里最記掛的,也仍舊不是自己。 求人幫忙,也總是處處以對方為先,寧可委屈自己,也不叫他人為難。 有時,連盛嬤嬤都希望,姑娘要是沒這般懂事該多好? 像尋常女兒家那樣哭一哭,鬧一鬧,有什么不行? 倘若可以,她真想拿自己所有,換老天爺好好善待她家姑娘。即便不能像別家閨秀一樣無憂無慮,至少也能被人寵,被人愛。即便天塌下來,也有人陪她一起扛。 盛嬤嬤垂眸長嘆,似下了很大的決心,緊緊攥住林嬛的手,鄭重道:“姑娘放心,老奴一定將信帶到,絕不讓姑娘失望?!?/br> * 冬日晝短,從盛嬤嬤的住處出來,天色已然向晚。 整個帝京城都浸潤在濃烈的夕色之中,宛如一塊沉淀千年的琥珀。暮風貽蕩,草葉徐徐轉身,卷起片片細碎的粼光,勾勒出黃昏溫柔的形狀。 林嬛猝不及防被晃了一眼,下意識抬手去擋。 夏安把帷帽戴在她頭上,幫她分去大部分強光,嘴里興奮個不停:“想不到嬤嬤這般好說話,適才她把侯爺罵成那樣,奴婢還以為她不會答應了?!?/br> 林嬛莞爾,“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罵得再厲害,心里比誰都擔心?!?/br> 不過能這么順利說服她,她也是沒想到。 雖說世情炎涼,但終歸還是好心人多啊。 林嬛由衷翹起唇角,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帽紗,眉眼彎彎道:“回去吧,別讓他們發現。速度快些,沒準還能去看看春祺。那龜奴雖答應幫咱們照顧,可到底不是自己人,我放心不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