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6節
最后一根琴弦也被挑斷。 極其尖銳的一聲,似刀尖狠狠劃在玄鐵上。 大家都不約而同倒吸口氣,鵪鶉似的顫顫巍巍矮下腦袋,大氣不敢出。 那囚犯亦瑟縮著趴伏在地,噤若寒蟬。 想起剛剛那人就是因為討價還價,才被下了死手,他越發抖成篩糠,褲管都泛起腥膻,仿佛被挑斷的不是琴弦,而是他的脖子! 然上首卻只淡然傳來一句:“好啊。你若從實招來,天亮之后,本王自會放你離開?!?/br> 聲音敲金戛玉,煞是好聽。 囚犯微愣,半信半疑地抬起頭。 正對上那人閑閑轉過來的臉。 真是一張煞為俊秀的臉,他有白玉一樣的肌膚,和深濃的眼睫。 燈火如金,涓涓流淌其上。 深邃的五官便似天人執刀,一筆一筆自光影中鐫刻而出,精致又不失硬朗,讓人想起北地邊關那經年不化的雪。 金芒為他鍍上一層柔軟的光,半垂著睨人的時候,有種奇異的慈悲。 仿佛下令施刑的人并不是他,他只是恰好路過,恰好,在這里描繪一朵他念了許久的花。 很難想象出,他,就是傳聞中令羌人聞之色變、祈人見之膽寒的沙場悍將,楚王,方停歸。 囚犯有片刻恍惚,待回神,頓時喜上眉梢,忙不迭叩首高呼:“多謝王爺!” 于是黎明破曉之際,一具尸首就由板車押運,“轆轆”駛向山下素雪紛飛的亂葬崗。 草席底下的殘軀沒有一塊好rou,頸上勒痕更是深可見骨。琵琶斷弦自rou里橫生而出,想拔,卻根本拽不動。 押運的士兵才看一眼,便克制不住兩腿發軟,走不動道。 方停歸卻渾然無覺,抽出帕子一根根擦干凈手指上的血跡,便轉身往主帥營帳去。 玄色大氅在風中獵獵,仿佛純白世界里赫然潑出的一蓬墨,黑得純粹,濃得深刻,風雪再烈,亦無法改變他分毫顏色。 掃雪的兵卒皆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搓著兩臂雞皮疙瘩,跟身邊人感嘆:“真不愧是王爺啊,言出必行,說天亮‘放人’,就天亮‘放人’,一刻也不帶耽擱的?!?/br> “要不怎么說是‘活閻王’,要誰三更死,哪個敢活到五更?” “可王爺這是在氣什么?刺客什么的,咱們這一路上見的還少嗎?說兇險吧,邊關那伙賊人不比這幫蠢貨厲害,那刀都快劈王爺腦門兒上了!我也沒見王爺把他們放在眼里,怎的這回就氣成這樣?居然親自審上了,還審了一夜,可一點也不像他啊……” “我也納悶來著。照理說,咱們這次回京,奉的是陛下諭旨。等到了帝京,陛下還要親自率領滿朝文武,出城給咱們接風,當著全帝京百姓的面犒賞三軍。那風頭,那氣派,開天辟地獨一份兒!多少人一輩子都混不上。我要是王爺,做夢都能笑醒咯,誰還管那勞什子刺客?可王爺呢?打從咱們拔營回京那天起,他臉色就沒好過,好家伙,跟抹了煤灰兒似的,越靠近帝京就越糟糕。知道的,說他是進京領賞;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回去赴死呢??擅髅髯铋_始,他比誰都著急往回趕,身上的傷都沒來得及好好養?!?/br> “所以他到底在氣什么???” “總不能真就因為人家砍了他一面琵琶吧?” …… 第4章 “王爺,昨日抓的幾名刺客,現已全部招供,跟前幾波一樣,都是宮里派來的?!?/br> “按咱們現在的腳程,大約再有七日,便可抵達帝京?!?/br> “京中也傳來消息,說等城門犒賞完三軍,陛下還欲在宮里設宴,為您接風洗塵,屆時還會再行封賞。那些人知道了,定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的路只怕會更加兇險,王爺可有什么打算?” 主帥營帳內。 紅泥小爐已然燒開,水汽“噔噔”頂著紫砂壺蓋,吐出一圈泛白的細沫,霧氣繚繞。 寧越拿棉布裹住壺柄,一面向上回著話,一面提壺往杯中續新茶。 北地苦寒,縱已是立春的時節,天地間仍舊覺不出多少暖。 營帳里更是冷得像塊冰。 方停歸此前重傷未愈,受不得絲毫寒氣,是以帳里的炭火一直都安排了人專門看護,晝夜不曾間斷。因著昨夜那場突如其來的刺殺,這才擱置了,耽誤到現在,早已煨不出多少熱乎氣兒。 寧越怕他舊傷未愈,又添風寒,一大早便親自帶人過來添置,里里外外忙活到現在,才總算抽出閑暇,將昨夜暗衛送來的消息稟告于他。 然方停歸就只是負手立在長桌前,垂眸望著桌上的琵琶,一動不動,像一座沉默千年的石像。 鬢角眉梢叫入窗的風雪染上點點星霜。 素來孤高冷硬的身影,竟也顯出幾許悲涼,渾不見半點審訊時的雷霆威壓。 寧越安靜瞧了會兒,輕聲嘆了口氣。 論資歷,他也算方停歸身邊的老人,自邊關與他相識,便一直陪在他身旁。 和他一塊吃過軍營底層摸爬滾打的苦,飲過沙場染著血的風沙。 對方停歸,寧越自詡比旁人都要了解。 可很多時候,連寧越也不敢斷言,自己全然看透了他。 說他無情吧,他能為手底下的人拼命,羌人敢傷他一卒,他就敢叫人家死一個營; 可若說他有情,他也的確冷漠到沒了邊兒。 旁人再狠,對自己終歸是仁慈的,唯獨他狠起來,連自個兒的性命都能不顧。 從無名小卒到一品將軍,這三年,寧越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看見他不要命地往刀光劍影里面沖。 為了第一個斬下敵將首級,早日晉升團練使,他敢只身深入敵營,主動誘對方捅自己一刀。 右手小臂因此骨折,險些落下殘疾,再提不動劍,他也只是面無表情地撕下一塊衣料,將手固定好,提劍繼續往前沖。 儼然就是一柄專門為殺伐鍛造的刀。 陰狠、冷戾、嗜血。 眼里只有高官厚祿,根本沒有自己的心。 哪怕哪天死在權勢之上,也不會為任何人和事動心。 直到他們看見那面琵琶。 那是三年前,他們剛去北境戍邊時候的事。 軍中一向魚龍混雜,各種丑聞屢見不鮮。老油子仗著身上那點資歷,欺負新兵,更是司空見慣。越是在北境邊寒之地,遠離帝京,這種情況就越是厲害。 他們營里頭就有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兵痞,名叫孫鈞。 軍功沒立多少,脾氣倒是比天大,仗著自個兒父親在軍中擔任要職,就到處抖威風,教訓人。有回還把一個新入伍的小兵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險些沒緩過來。 大家對他都恨之入骨。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再氣,他們也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逢年過節,還得帶禮物上門拜碼頭,把孫鈞當祖宗供。不求平步青云,只為往后日子能過舒坦些。 除了方停歸。 他就是個怪胎,一身反骨,冥頑不靈。 從入營第一天起,就只和他自己來往,不與任何人交談,更不屑向那些軍中權貴摧眉折腰。 無論孫鈞如何挑釁,克扣他伙食,扔掉他被褥,將他丟去尚未完全解凍的冰河里,叫他凍出一身病,他都無動于衷。 像一尊沒有感情的冰雕,生來便感知不到任何喜怒哀樂; 又仿佛是被什么人深深傷害過,以至于對世間萬物都麻木至極,即便活著,也不過一具行尸走rou。 也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寧越才能從他緊緊攥著的一個木制琴軫中,瞧出些許屬于活人的寂寥與落寞。 琵琶調弦專用的軫子,一看就是姑娘送的。 也不知是哪家姑娘? 送東西居然送這個,還沾著血,多不吉利。他們行軍打仗最忌諱這些,扔都來不及,虧他還能當成個寶。 孫鈞也很是瞧不上。 尤其在第三次,自己看上的姑娘叫方停歸那張禍國殃民的臉勾了魂,他終于忍不住,將人綁了來,扒掉所有外裳,只剩一件里衣,丟進冰窟窿。 還當著方停歸的面,搶走那只他視若珍寶的琵琶軫。 嬉皮笑臉地挖苦他:“光送東西不送心,這是哪家勾欄里的小娘子,竟如此絕情?要不要兄弟我去幫你教訓一番,讓她長長記性,往后也好更盡心地伺候你不是?哈哈哈哈哈——” 身旁的小弟跟著他一塊笑,聲音尖銳刺耳,比邊關的風雪還厲。 大家紛紛捂住耳朵,不忍再聽,以為方停歸又會像過去那樣,搶回東西就走,不屑與他們多糾纏。 畢竟比這更過分的事,孫鈞又不是沒做過。 可偏偏這回,方停歸反擊了。 反擊得快、準、狠。 把那幫小弟打得鼻青臉腫,毫無還手之力不說,還死死遏住了孫鈞的命脈。 明明自己也被打破了額頭,血流不止,卻仍舊摁著孫鈞的腦袋,發狠地往石頭上砸。一雙眼似灼了火,拳頭呼嘯帶風,聲音也叫北地朔風剝奪了全部溫度,冷到剔骨。 卻不是為自己討公道,而是問:“你說誰是勾欄里的小娘子?” 縱使孫鈞低了頭,朝那只一文不名的琴軫磕頭認了錯,他也不肯罷休。 那是寧越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見除了漠然之外的情緒。 仿佛一只早已流盡最后一滴血淚的獅子,爪已鈍,牙也脫,每日活著也不過是在等遲暮歸去,可一朝叫人揭開心底深處最隱秘的疤,仍舊會拼卻一生孤勇,去捍衛那個望而不及的癡夢。 哪怕孫團練親自出馬,為自己兒子說話,用方停歸最看重的仕途相要挾,他也毫不退讓。 直到孫團練問他是否知道鳳凰木,他才總算停手。 所謂“鳳凰木”,即鳳凰棲居之樹。 世間無人見過,縱觀古籍,也就《山海經》上有只言片語記載。 直道那昆侖之北有梧桐,生于戈壁,長于荒漠,卻得醴泉圍繞,修竹相伴,嘗引鸞鳳棲于枝頭,振翅為風,落羽成火,清啼震九霄。 若能得此木造琴,其聲亦能如鳳鳴般脆然悅耳,令無數能工巧匠心馳神往。 彼時大家雖和方停歸算不得相熟,但都知曉,他一直在打聽哪里能尋到上等的制琴木料,閑暇時,也會拿木頭敲敲打打,做琵琶頭。結合那只木軫一想,不難猜到,他想做一面上好的琵琶。 知道那鳳凰木所在,他定不會輕易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