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之潮 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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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沅走過來,眉心輕摺了一下。 臥室門板不厚,鎖被臨時破壞了,敞露著里面私密的空間?。 蘇與南扎煞著雙手,側身讓出位置給她:“周恪非沒什么東西放在外?面,電腦好像也鎖在房間?里。我們?找一找吧?有沒有線索能看出他要去哪兒?” 周恪非的臥室,平日里關著門窗,將他一份氣味封存在里面。淡而無嗅,如同清涼的水。 秋沅來過這里幾次,都是為了過夜。他住的地方,她從沒好好觀察過。 以前只覺得整潔,如今細致看來,是個人物品的極度匱乏造就的?;矣舻纳{,幾件家具橫平豎直,外?面只擺一部?電腦,缺少生活痕跡。 “我還是第?一次進來他臥室……他以前也這樣么?” 蘇與南在她身邊,揉著方才撞門吃痛的肩膀,聲音也一擰一擰的,不同于以往的浮滑平順,“這些年?,沒人清楚他有什么愛好。以前以為他起碼喜歡彈鋼琴,前段時間?聽你一說,又覺得不是那么回?事?!?/br> “你出去吧,我來找就好了?!?/br> 秋沅開口,卻是答非所問。 蘇與南很快會?意,她也不愿讓外?人視探到周恪非有意隱瞞的那部?分人生。 “噢,可?以,我在客廳翻一翻?!?/br> 窗邊的寫字臺很寬,因而顯得空曠。她撳下電腦電源,需要開機密碼。 秋沅試了許久,他的生日,她的生日,兩個人各自的名字,又加上?數字和符號,許多排列組合。 都不對。 只好暫時放下,轉而逐一拉開寫字臺下方的抽屜,裝的都是工作上?的文件。 直到最底下,是薄薄的夾層。 只裝個干凈的長形鋁盒子。上?面印著醫院標徽。 像是某種預兆,她的心臟忽而開始兇猛地漲跳。 里面都是些票據和紙質文件,乍看之下并無特?別之處。秋沅拿起一張收據,先看到日期。 是她臥床不醒的那個年?份。 而收據抬頭,就是醫院的全名。 是一張收費單據,下面壓著催繳通知?。日期在前一天,說請050357病人的家屬盡快繳清欠付的款項。 050357,在下面的各種醫療票據上?,這六個數字頻繁出現,卻不清楚含義。 在一個硬皮厚本子上?,秋沅找到答案。 這個筆記本每一頁都寫得很滿,紙張被墨水浸了透,餅干一樣脆軟膨松,相互散散壓疊著。 得以窺見在她昏睡的一年?里,他經歷了怎樣的人生。 相當一部?分篇幅用來記錄她的護理流程,該是查過資料,還有不少寫給他自己的注意事項。每一個步驟都非常細致,她驚訝于護理一個臥床的病人竟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就在這里看到,那串數字是她所在的床位,五棟三病區,57號病床。 還有一半,是各種收支記錄。列得非常詳細,漸漸形成了那一年?周恪非的生活軌跡。 白天去黃語馨家的餐館打工,中午到醫院照顧她,晚上?下班,再去醫院,做完日常護理,又趕到遠一點的加油站上?夜班。四點出頭,天蒙蒙亮,會?坐公交車回?到住處。 運氣好的話,能匆忙地趕滿四個小時的睡眠。 周而復始,就這樣度過孤獨疲憊的一年?。 心血和氣力都被耗空,究竟在靠什么撐持下去。 而這一年?,并不是終結。 是之后漫長十?年?守望的開始。 天快到頭了,赤金的夕陽降下一場酩酊,秋沅看著看著,眼睛慢慢在眩暈。 將那六個數字輸入電腦。應該是正?確了一部?分,屏幕跳出提示,說密碼應當由數字與字母組成。 秋沅在后面拼上?自己的名字。 敲下回?車,電腦開了。 入眼是沒關閉的私人郵箱頁面,他與一個學校后綴的地址有過幾番往來。 最新的一封,沒有發出去,停留在草稿的階段。 上?面寫了幾行?,全被畫了刪除線。下面的句子字體不同,該是后來所寫。 看不懂的語言,該是法?語。 秋沅沒有叫蘇與南來,而是在網上?找了個翻譯軟件。 -郵件03- …… 對不起,女士。這封信的最新版本,我永遠不會?點擊發送了。請原諒我的怯懦。 相信您也意識到了。對不起,原諒我,我總是在這么說。 我是您曾經頗為關切的病人。如果知?道最終會?是如此結局,我相信您不會?多么好受。 但我沒人可?以傾訴,只好寫在這里。 一場大火,是我得知?的最后消息。秋是否真的葬身其中,我不得而知?。 只是聽到有人這樣說,我就忽然沒有力氣,再去思考其余。 我做出這個決定?,有幾點緣由。您也知?道,我是個冷靜細致的人。做事之前,總要想想緣由。 幾次沖動,都沒給我留下好結果。 始作俑者是我的母親。多么諷刺,我多年?的獻祭,自我感動地以為可?以彌補虧欠,到頭來不過又是一場災難,憑空降臨到秋的頭上?。 禍端因我而起,希望也由我消逝。 還有,該是我對于給她一些公平的執著。 秋值得一些公平。在這一方面,別人都對她有所欠奉。 那么就由我來。 就像此前我的一只手,換了她一條腿。我覺得滿足,像是有一部?分的自我得到寬恕。 那一次我將殘廢的一只手露給母親看,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真正?的痛苦。顯而易見,只有當我受到這樣的傷害,才能讓母親也感覺到疼。 或許您可?以理解為一種報復,幼稚的心態。但這豈非也是一種公平。 最后的最后。這么多年?,我出于懊悔,愧怍,虧欠,只敢遠遠看著她。 如果這是和她的最后一程,聽說死?后世界諸多陰怖,我要陪著她。 如果她所幸平安,我的離開也并不如何慘烈厚重,希望沒有留下缺口,影響到她獲得完滿人生。 為我自己做的決定?,這些年?少有過。 我很累,一直都是。無法?原宥自己,像是十?年?前一場凍雨,在我心里結滿霜塵。我交了一些朋友,隨著他們?的步調走,又重新遇到秋,和她親密起來,企圖討要一點愛和被需要。 最終算不算真正?得到過,我也說不清楚???我很累,一直都是。 終于能在這時,得以解脫。 永別。 周恪非。 -- 鼠標膩得從掌心滑落,竟泌出了那么多的水分。 好悶,呼吸踉蹌在喉嚨里,怎么也無法?順暢吐納。 在她毫無察覺的時間?里。 他這樣低微而破碎地愛著她。 他們?都是思慮深重的人,所以很少訴諸言語。在心里諸多考量,為彼此打算,所以總是什么也不說。 郵箱發件人那一欄,一個小鎮的名字彈進視線。 秋沅馬上?給之前聯絡的警官打電話,手指尖抖得觸不準屏幕。 玻璃窗外?,純黑的夜幾乎凝成固態。秋沅從整凈的窗上?看到自己,蒼白的,干燥的,在冬夜里冒著白濛濛的熱氣。 警方也查到周恪非名下車輛的行?駛軌跡,還有一些購買記錄。她問都買了些什么,對方沒有直說,只是委婉表示,不太好。 不太好,會?是什么意思? 秋沅買了最近一班車票,最快的高鐵要坐四十?分鐘,然后轉乘大巴。 蘇與南提出同行?,被她拒絕。 一路上?,列車平穩,少有起伏。秋沅卻覺得上?下搖晃,后知?后覺,發現是心腔劇烈在顛簸。 排隊上?大巴的時候,又接到電話。是陌生號碼,小鎮當地的警方。 年?輕女性的聲音,安撫性地說了兩句閑話,才告訴她,方向是對的,人找到了。 后來秋沅才知?道,找到周恪非的時候,是在他的車里。 停到小鎮邊緣,特?地選了罕有人至的地方。五公里內只一個巨大倉庫,堆放滯銷過期的特?產花釀。 那時木炭燒得將熄,他面容安寧酡紅,似乎熟醉了。 女警官把醫院地址留給她。 秋沅記下來,幾乎沒有辦法?思考,全憑著本能在講話:“周恪非,他,他怎么樣?” “在搶救?!睂Ψ接杂种?,“做好心理準備,他……不太好?!?/br> 不太好,又是不太好。 可?他這樣的男孩子,明明沒有人該比他更好才對。 醫院的氣味比墓地更冰冷,搶救室外?,總是悲號,痛叫,慘哭。 秋沅從來都不喜歡。 她坐在那里,盯著搶救中的猩紅標識,默默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