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元配重生后 第4節
阿耶,阿耶...... 面頰為夜風與枝葉抽打,耳邊被鼓噪不休的心跳所控,喉頭涌起血腥銹味,煞白的額前汗珠沁出,腹下亦有陣陣絞痛傳來。 縱有熱流潺潺落下,賀七娘也不敢停下察看。 淌血的手牢牢護住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在心底一遍遍同腹中孩兒低語。 “不疼的,不疼的?!?/br> “那么多藥養了你許久,你這孩子可金貴著,怎會鬧得你疼呢?” “萬沒想到他竟會心狠手辣至此,既到了這步田地,阿娘便帶你去尋你外祖。你外祖可厲害了呢,他曾經獵過野豬,他定能保住你的?!?/br> 念著念著,跑著跑著,賀七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逃了多遠。 等到四周終是除開蟲鳴再無響動,等到前路徒留月輝,再窺不得半絲火光,賀七娘這才靠著身旁巨樹,脫力倒下。 天旋地轉間,她終是看見,裙下早已泅開的大片血痕,張牙舞爪,就像能食人血rou的花。 靠在樹下,視線所及之處分明是大片連綿且濃稠的黑,可賀七娘卻恍然像是見著了亮起的轉鷺燈。 草木葳蕤,薄霧鋪散。 賀七娘靠在樹下,從洛水到東都的萬事種種,一幕幕于眼前閃過。 在身子愈加感到浸骨寒涼之余,便連之前腹中愈演愈烈的絞痛,她竟也覺得麻木了。 轉鷺燈滅,意識浮浮沉沉。 悔嗎? 悔的呀。 明明她還沒能回家,還沒有等到阿耶歸家的啊...... 好想,好想再回阿耶身邊啊...... 視野再度永溺黑暗之時,不遠處似有人在聲聲呼喊著她,喚她作。 “七娘......” ———— “賀家娘子?賀家娘子?” “七娘?” “七娘?你可還好?” 喋喋不休的呼喚,忽遠忽近地黏在賀七娘耳邊,像是作惡的蚊蠅,教人心煩。 村舍小院之中,賀七娘渾身酒氣地趴在石桌上,眉眼緊閉,喉間哽噎,羽睫濡濕,一時仍逃不出那場南柯舊夢。 她難以掙脫夢中束縛,在這勢要將她喚醒的呼喊催促之下,更覺頭痛欲裂。 “別吵?!?/br> “別再吵了?!?/br> 賀七娘強撐著將手舉起一瞬,低斥一聲別吵,便又被卷入肆虐醉意。 那出聲呼喚之人似是察覺到了她這處的動靜,倒也真的安靜了下來。 只安靜不過片刻,那人竟又再度開了口。 只不過,他這次再將聲音提高了一些。雖稍顯拘謹,卻又萬分啰嗦地喚道。 “賀家娘子?賀氏雯華?你可還好?是否身有不適?” “某推不開門,能否翻墻進來?你可介意?賀家娘子?” 像被踩著了尾巴的貍貓,賀七娘到底是被那聲“雯華”激得瞬時掙脫舊夢。 噌地一下撐起身子,賀七娘醉眼朦朧地循聲望去,惱怒斥道。 “不要再這樣叫我了!除了阿耶,誰都不許再叫我雯華!” “我是七娘,賀七娘!” 一面高聲叱責,一面卻有淚,自眼角墜落。 不過片刻,賀七娘的視線,已然被淚水溺得模糊朦朧。 模糊目光所及之處,那道居高盼來的青衫身影,正映著天際將落未落的夕陽。 年輕的郎君在漫天霞光中同她對望,使得賀七娘混沌腦海中,陡然闖入了一雙清粼粼的眼。 那雙眼的眼尾斜飛微翹,顧盼流轉。 乍看之下,似有霞光綴彩化作風流多情之姿,交融入其眼底。 那樣的眼,那樣的眼神,一時之間,竟讓賀七娘生出錯覺。將這青衫郎君的身影,同方才舊夢之中許瑜的殘影,重疊到了一處。 舊夢與酒香交織,叫賀七娘一時心神恍惚,連忙環顧四下,想再尋那貪嘴好玩的小婢女。 如煙,卻是土墻壘壘,圍作洛水村的小小院落。 院墻角落,桃枝葳蕤,碧葉粉桃,碩果累累。 夜風拂過,滿是縈繞在身邊的酒香肆意飄散。 這所有的一切,無一不在提醒賀七娘,她此時,正在洛水村的家中。 算不得清明的眼神掃過石桌,看清殘留在碗底的酒液,賀七娘終是回過了神。 原來,此刻正是今日傍晚時分,她飲下那才開壇的新酒之后。 今日開壇的這批酒,是她試著用新制成的酒曲釀出來的。工序復雜,便是這黍米下酘的功夫,她都來來回回折騰了七八回。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她今日品來,酒香更為醇厚,口感更為豐滿,引人貪杯。 倒沒想著,連帶著這后勁,竟也更大些。 令她這個浸在酒香里長大的人,幾碗下肚,竟澆出了一場南柯舊夢。 沒了血氣的風卷起酒香,賀七娘撐在石桌上的手徐徐撫上自己的小腹,眼神徹底暗了下去。 而院墻之上,因院內女娘一聲嬌斥,而嚇得一腿攀上院墻的動作猛停的青衫男子,也終是在這時有了回應。 明明是雙手并一腿齊齊掛在墻頭的詭異姿勢,談吐間的神色,卻好似十分鎮定。 “方才是因一時情急,才會貿然喚了賀家娘子你的名字。若你不喜,某自當謹言慎行,再不冒犯了賀家娘子?!?/br> 他這一開口回應,其眼尾蘊著的多情風流之態,也瞬時隨之散盡。 就像方才的那場兩相對望,還有與之重疊的許瑜的影子,不過都是賀七娘酣醉之后的錯覺。 而賀七娘對此也全未多想。 只因她已看清,這人,既不是洛水村的許瑜,也并非東都舊夢中的許瑜。 哪怕他們眉眼之間的確有幾分相似,可眼前這人,卻是村尾私塾的那位方硯清,方夫子。 看著那張恍若隔世的臉,聽著他熟悉的溫潤嗓音,賀七娘抬起袖子蹭了蹭被眼淚淹糊的眼。 前世之時,方硯清曾應她所求,帶她一起去東都,陪她走過很長一段旅程。 在那段驟然變得無助的黑暗里,方硯清幫了她許多。 賀七娘斂眉,于唇間溢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放下因舊夢而起的防備與尖銳,賀七娘再開口時,自是客氣了不少。 “抱歉,剛才是被驚著了。不過,方夫子,你怎么過來了?” 方硯清聞言,面露溫和笑意,穩重自持得就好像他并未掛在旁人墻頭。 “無妨!無妨!原是某失禮在先?!?/br> “今日,某于書塾觀夕霞似流光錦緞,一時看得入迷走到此處?!?/br> “見此處桃樹之間有熟悉孩童攀爬,又見賀家娘子你幾經吵鬧仍未出門,所以,怕你是身有不適,因而逗留在院外,想問問你可需要幫忙?!?/br> “哦,這樣啊?!?/br> 賀七娘被方硯清文縐縐的一番話念得發懵,本就提不起精神,現下更是眼前發暈,只覺頭重腳輕。 因此,她也無力與他過多寒暄。 輕輕點了點頭,賀七娘不在意地沖他擺擺手,對方硯清回道。 “多謝方夫子。我身子沒事,方夫子不必擔心?!?/br> “只家中還有些事需要處理,就先進去了,您請自便?!?/br> 說罷,賀七娘轉身便打算回屋。 她急需躺下,再好好理理她這混亂的腦子。 誰料,還未走出兩步,后頭又是響起方硯清的聲音。 不急不躁,溫潤有禮。 只那話里的內容,著實令賀七娘回不過神來。 “賀家娘子且慢,某尚有一事想求!” “某今日舉止失儀,現下所求,確有失妥當。然土圍雖不作高壁,亦較某身量有余,能否勞煩賀家娘子,借家中木梯一用?!?/br> 方硯清自詡他方才所說,遣詞造句全無失禮之處。 他應可鎮定自若,繼續維持他私塾夫子的儀態。 可待他期盼的眼神,對上賀七娘茫然的雙眸。 到底是同他身后的晚霞一般,徹底燒紅了臉。 目光躲閃,方硯清囁嚅央道。 “賀娘子,勞你借我木梯用用,我,我下不去了......” 作者有話說: 酘:將煮熟或蒸熟的飯顆,投入曲液中,作為發酵材料,稱為“酘”。(引用自《釀酒科技》2021年第1期《中華酒文化探源——《齊民要術》中的制曲釀酒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