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菩提
萬佛殿內如夜色一般冷然。 佛燈晃動搖閃,照在釋迦牟尼金身佛像上,金輝浮燦,似渡了一層佛光。 佛像巍峨幾乎同大殿齊高。 法顯在佛前深深跪拜,一如蕓蕓眾生,十界浮塵。 叁叩首,合十誦經。 雪色的身影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被染上暖色,背影挺直而孤清。 花千遇在殿門外久久佇立。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一刻鐘,亦或是兩刻鐘。 法顯跪立不動,誦經的梵音聲一直未停。 他的罪責感一直都在,只是她未察覺,破戒之后的這兩天應是每日都來萬佛殿念經懺悔。 看著法顯的背影,她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種想要進去的沖動。 可是進去又能說些什么呢? 她應該說什么? 思緒飄漾,各種念頭紛繁錯亂,她一時有些恍惚,只定定的注視著殿內。 數尊佛像隱在暗處,燈盞只照亮了佛前的寸土,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句話。 苦海無邊的盡頭是菩提。 目光落在法顯身上,手不自覺的攥緊。 他會得道,會救濟眾生。 一瞬間的明悟,心又重新平定。 “法顯……” 花千遇低聲念著,冷幽幽地聲音沒有一絲波動,然而這冷情里卻藏有一種難明的眷念。 不再看他,轉身便離開。 回蕩在殿內的梵音忽地一滯,熟稔感突如其來的滑過心底,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法顯轉頭,殿外一片空無。 翌日,她收拾好行囊便要離開,打開房門一看,法顯就站在門外抬目望來。 一雙清湛的眸子帶著些許溫和,面容是rou眼可見的憔悴,嘴唇干燥枯裂。 花千遇微一怔,干巴巴道:“你……”可還好? 話到口中,突又想起昨日萬佛殿里的畫面,未道完的話便消了音。 他應是在佛前跪了一宿。 法顯略一彎唇:“貧僧來送施主一程?!?/br> 一時沒有開口答應。 花千遇看他,他也沉默的回望,那目光仿佛擁有重力,竟讓人覺得有幾分沉重。 片刻后,又響起她的聲音:“好?!?/br> 法顯的眼神柔了一些,朝她伸手。 花千遇先是不解的回看他,他的目光落到行囊上意思明顯,要幫她拿行李。 她頓了頓,還是將行囊遞給了他。 兩人一道出了院門,往寺外走去,一路上誰也未言語。 從僧舍禪院到寺門這條路并不少,走過明鏡池、金剛殿、天王殿、鐘鼓樓、前方就是萬佛殿,再往前就是天臺寺門。 越往前走殿宇越是恢宏,花千遇覺得這一路走的很漫長,又很短暫,轉眼便看到了萬佛殿。 她忽然就有那么一絲失落,感覺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塌陷,慢慢變空。 再抬起的步子也重了一些。 法顯這時卻停下步伐,突然出聲說道:“施主存放在貧僧這里的東西,貧僧定會盡心看護,日后施主需要可隨時來取,會有人原封不動的奉還給施主?!?/br> 為何是有人給她,而不是他自己送來,她沒有問。 看來這一次離別后是真的見不到了。 兩人走出了寺門。 云散日朗,山風輕拂。 法顯轉頭看她,溫潤的目光中似有萬語千言 也只緘默在唇邊。 他沉默的將行囊給她,收回去的手好像在發顫。 花千遇看他一眼,接過后轉身就要走,依依惜別不是她的作風。 自此相忘于天涯也挺不錯的。 方才走了兩步,身后傳來法顯的聲音,有一些急。 “施主要去何處?” 本來沒打算告訴他的,又一想反正也不會再見了,說了也無妨。 花千遇頭也不回的說:“寧州?!?/br> 法顯看著她的背影,問:“寧州在極南之地,施主去那里做何事?” 她隨意打發一句:“自有我的用意,法師就別問了?!?/br> “尋寶嗎?” 風中的聲音有一絲低落寂寥。 花千遇頓了一下,不語。 法顯眼里最后的一絲不確信也轉為篤定,看來他未猜錯,她確實是為了去尋找稀世珍寶。 從浮屠經到神靈珠她的目的一直都非常明確。 他不知她何為要找尋這些寶物,卻也感覺的出來,除此之外她何事都不看在眼里。 初識時只覺她過于自我,無有敬畏,所做皆為自己,可深入接觸后才覺,她根本沒有融入這個世界。 無論何事,她的態度皆是冷眼旁觀,像是看一則生動的故事,雖會被引動喜怒哀樂,貪嗔癡怨,卻不會去介入。 永存于世界之外。 這種感覺猶如神佛俯瞰眾生,不同的是,佛是慈悲,她則是無情。 那他在她心里又是什么呢。 人生中的一個過客,泛黃冊籍中的一頁篇章。 法顯頓覺悵惘,有那么一瞬間,他認為她會人間蒸發,再也找不到。 霎時,痛楚和苦意一同襲上心頭。 他垂下眼簾,壓下喉間翻涌的血氣。 花千遇望著前方,腦子里一團紛亂,心頭的空落感愈重。 “我沒有選擇?!?/br> 這句話算是回答了,聲音多少也是有些戚戚然的認命。 不管她是否愿意,她都必須要走下去,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 她走的決絕,沒有絲毫留戀,走出一段距離身后還遠遠飄來法顯的聲音。 “世間萬象都相依相存,一因即起,必有其果,施主日后莫要再隨意取人性命了?!?/br> “善惡到頭終有報……” 往后的話再也聽不到了,她越走越遠,已經看不到人影了,法顯還站在原地。 掐著佛珠的手顫晃不停。 看著她消失的方向,法顯眸光黯然,許久未動,頎長的身影仿若凝固,滿是落寞和凄清。 山路兩旁是郁郁蔥蔥的青松樹,穿過這條路,就徹底離開空海山了。 花千遇回頭看一眼,已望不到天臺寺門。 她按著胸口,扯起嘴角露出一個笑來,只是并不如想象中的灑脫,甚至有幾分勉強。 抬步繼續往前走,在這片青松樹的盡頭,有一個身形清癯的老和尚盤腿坐在巖石上。 雙眉雪白,面容枯瘦,年歲約在七旬左右,手結法印搭在雙膝,穿著一襲雪白的僧袍。 天臺寺的老和尚。 花千遇瞥了他一眼,從頭到腳看著都像是一個普通的和尚,周身的氣度反倒是有那么一絲超然的意味。 她也沒有在意,未有停留,便從他身旁饒過。 走到老和尚身前時,他突然間睜開了眼睛,雙目炯然有神,睿智如常,隱隱轉動著智慧的波光。 望上一眼,不由讓人靈臺一清,眼中所見的世界仿佛都有一瞬間的改變。 毫無疑問,這是一位得道高僧。 僧人開口說道:“施主,請留步?!?/br> 蒼老的聲音有一絲微啞,奇怪的竟讓人產生心靜的感覺。 花千遇停住腳步轉頭看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張口就來了一句:“謝謝,我不算命?!?/br> 她自認為語氣還算恭敬,畢竟對方是一個高僧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缺的。 介于法顯的緣故讓她對和尚的印象有了改觀,不再覺得他們全都是一群虛偽的禿驢。 僧人也未想到,她會如此之說。 畢竟尋常人的反應都是會詢問是否有事。 她這一句話反倒出其不意。 僧人只是微微一笑:“老衲雖略通道家的卜術,卻未鉆研精深,豈敢給施主面相占卦妄斷命數?!?/br> 聞言,花千遇呆了一下。 哦對,道士會算命,和尚不算命。 她打量著僧人,疑問:“法師所謂何事?” 僧人也不說為何叫住她,反而出言問道:“施主這是要離開天臺寺?!?/br> 花千遇沒說話,丟給他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 僧人解開法印,自巖石上下來,道:“施主若是走了,可知鑒真會受到何等責罰?” 聽到鑒真這兩個字時,她還有一種陌生感,然后立即想起來法顯不就是鑒真。 花千遇微微皺眉,目光隱約有些不善。 法顯破戒的事情應該還未傳開,在天臺寺內她沒聽到任何傳聞。 她猜想應該是法顯不想讓她受累,等送走她之后才會去寺門內領罰的。 那這個老和尚又是怎知法顯破戒要受罰呢? 花千遇再抬眼望過去時,眼底便多了猜疑和戒備。 此時的思緒全然被僧人的話所吸引,她也未想過一個問題,這個僧人又是怎知法顯的法名的,畢竟一般都是稱呼法號。 她的聲音略略冷了幾分:“法顯和你說了什么?” 僧人搖頭,但是不回答。 這種不確定讓花千遇也拿不準,究竟是法顯已告知他,但他不想說,還是未和他言明,他不知道。 在思索之際她,又聽僧人道:“施主若是想要知道,回去看看便可知?!?/br> 花千遇彎唇笑了笑,眼底卻倏地冷了下來,頓時也明白了這老和尚是來作何的。 “你攔住我,無非就是想讓我回天臺寺,故才將法顯作為引我回去的理由?!?/br> 恐怕是她害法顯破戒,所以也不能獨善其身,這是來逼她回去的。 想到此處,眼底的狠色忽然就冒了出來。 察知到她身上冷厲的氣息,僧人的神色依舊靜和,一雙無塵的眸子靜靜地望著她。 花千遇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 這雙眼睛清亮到不像是一個將近七旬老人的眼,太過通透了,好似世間萬物都會被他一眼看破。 莫名間就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心中所想皆被人看穿,對方卻看破不說破,留有一線尊重。 于是收斂目光,也不敢太過放肆。 僧人笑道:“施主確實聰慧?!?/br> 聞言,花千遇恍神了一下,這夸贊人的言辭怎么聽著似曾相識呢。 她也笑著,目含挑釁,語氣可惜的說:“那你就失算了,區區一個法顯還不足以讓我回去?!?/br> 僧人神色不改,平靜又溫和的笑意一直都未從他眼底褪去過。 聽她這么說,也未堅持一定要她返回天臺寺,反而合十施了一禮轉身就走了。 見他往天臺寺的方向走去,花千遇一頭霧水。 所以這老和尚是來干嘛的? 實在想不明白,搖散煩擾的思緒,正準備走人之際,遠處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戒律院的人正在審問他?!?/br> 花千遇面色一沉,僵在原地。 萬般思緒一涌而來,往日的種種閃過腦海,最后定格在法顯送她來到寺門前的畫面。 他的目光深刻到像是能將人給刻下來。 理智告訴她,此事和她無關往前走不要回頭,可是身體卻不受控制的往天臺寺的方向而去。 ………… rourouwu.info (ωoо1⒏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