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凱旋
「這是我家的東西!」 男孩后背緊緊抵住柜子,眼眶通紅,手上抓著小餐刀直指溫慶銘,竭力守住僅剩不多的尊嚴。 旁邊站著些僕從,全都低著頭不敢上前。 「嘖!你一個小孩也用不到這么多,還不如給我投資錢滾錢,老林說那產業還不錯他也買一陣子了,一直翻倍賺呢!你就把錢給我,到時候賺了我們就七三分!」溫慶銘不耐煩上前一步,卻被亂揮的銀刃逼退:「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就是要先出點血才能賺大錢!你一個小孩不懂!給我!」 「你會全部賠光!」 「什……!你咒老子呢!我可是行政官!我能欠你嗎?快拿來!」 「我爸才是!」 「臭小子!你爸都死多久了!都幾歲了還整天喊爸爸!」 溫慶銘惱羞成怒,抄上一旁僕從的掃把就要往男孩打過去。 「住手?!?/br> 剛進門的盧璟天看著眼前荒謬的景象,臉色不由一沉。 「首、首領?!箿貞c銘連忙丟開掃把狗腿地湊上前:「您怎么進來的???」 「想來探視一下已故大將的獨子,沒想到門外停著你的車,進來就看到你欺負小孩?!?/br> 「沒有,您誤會……」 男孩見狀似有轉機,忙大喊:「他要搶我地契去賭!」 「甚么賭!我這是投資!小小年紀不學好!」溫慶銘一慌又想抄掃把。 盧璟天揚手打開掃把柄,怒斥:「夠了!你甚么毛病我清楚,但你跟個孩子搶算甚么本事?好歹是你大哥的孩子,別太過份!」說著見溫慶銘慫了,才轉向還舉著刀紅眼的小溫徇,柔聲遞出一張名片:「溫徇是吧?東西自己收好,要是你叔叔再來,就打這個電話,姜秘書會幫你處理?!?/br> 小溫徇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迅速將名片抽過來,捏在掌心。 …… 「將軍,時間到了?!?/br> 溫徇停筆,起身拿起旁邊熨好的儀典軍裝大衣往身上一披。 「知道了?!?/br> 「剛剛典獄長來問,是由您來執刑嗎?」溫四接著道,眼中透出興奮的光。 「不用,就讓例行人員來吧?!?/br> 「您就不想親手宰了他?」 溫徇別完衣扣,才在沉默中出聲:「我不想沾上他的臟血?!?/br> 收拾乾凈后,溫徇戴上久未使用仍嶄新的軍帽,跟幾人驅車離開大宅。 這天,街上散佈著漫天公告。 『本月上午十時三十分,上城區軍部總法院將于中央廣場招開宣判大會,對盧璟天等十名軍事重犯進行公開宣判,屆時神國公民可以到場旁聽!特此公告──!』 盧璟天望著被籠頂網住的天空。 一格一格的,拆分成好幾塊,卻沒有一塊屬于他盧璟天。 一路上,有人搶著上來救他,有人搶著上來打死他。 這不是場公平的審判,那人明顯cao之過急了,但即便如此,依舊無可駁回。 公告響亮的刺耳,恍然間好像回到十七年前,他公告神國大將死訊的時候。 …… 『即日起,暫停軍部常規外活動,僅于上午九點至下午五點整開放軍事紀念堂進行公開吊唁?!?/br> 溫小少爺穿著略為寬松的小西裝,抱著兩張黑白的照片站在靈前,神情呆滯。 這么個小少爺,盧璟天上一次見到他,是在他的八歲生日。 當時他送了他一個坦克涂裝的馬克杯。 帶著生日帽吃蛋糕的小少爺心情極好,眉眼間全是飛舞張揚的喜悅,大著膽子像自己的父親要求十歲生日后一定要學上心心念念的體術,抱怨學校里那些人都長得比自己高,他得培養一身本領才能不被那些人撐著腦袋喊小弟,氣勢熊熊地發誓等到時候學成了,看誰還敢亂壓他的頭。 可轉眼兩年,局勢變化太快,將軍夫婦上了戰場,只留下他和一個空曠的家。 小少爺天天蹬著兩條短腿跑到高臺上去看,也不知道到底有甚么好看的,而他的秘書告訴他,那是在看戰場的方向。 他不害怕,他相信自己的父母是英雄,英雄一定不會出事的。 可惜他永遠等不到他們回來了。 盧璟天看了他一眼,登上演講臺。 …… 盧璟天讓人扯著鐵鍊,被迫從半米高的囚車臺摔下來。 腳腕骨痠麻得走不動道,可兩旁軍官兇狠喝斥他跟著走,他只能歪歪倒倒地倚著兩個蠻橫的力道前行。 可當他看見站在宣判官旁、身著軍裝的溫徇時。 他瞠眸想睜開束縛,卻被壓倒在地;朝他吶喊,卻只有幾個吚呀破碎的殘音。 而他的義子始終冷冰冰地看著他,好像他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軍事重犯。 那一瞬間,以往不經意的細節,似乎都有了解釋。 盧驚天愣在原處,認由兩名軍官將他拖到受審臺中央,按在地上、扣好鎖鏈。 臺下,溫徇端坐桌前神色冷漠。 臺上,左胸口帶著紅標的那人眼神呆滯困惑、帶著急于求答的迫切。 某個微醺的夜晚,盧璟天也這么看過自己。 當時他醉著,手拎著酒瓶搖搖晃晃掛在沙發邊,卻死抓著他的手不肯放,用被烈酒燒過的嗓子,低喃道:「阿徇,我沒兒子了,你也沒有父親了。你做我的兒子,好不好?」 有時溫徇會想。 如果一個好,就可以償還所有虧欠,那他大概是愿意的。 「義父,你收我做義子吧?!?/br> 但他又覺得,好險當時這么回答了。 他沒有說好。 因為他知道,永遠都不可能。 盧璟天虛弱的軀體始終無法掙動束縛,而青年身旁的審判官起身,原本竊竊私語的人們瞬間禁聲,安靜聽著他訴諸罪狀。 「重犯盧璟天,伙同當地行政官侵吞公款、利用職務之便變造身分認證、非法人口販運及剝削、提供倒賣軍火管道……」 盧璟天劇烈掙動,鎖鏈錚錚敲在鐵桿上,聲聲扎入心間。 看他,這么著急,還知道自己要死了。 「……六十八年初起以不法管道協助墻外圣地前行政官路翔謀奪災民財產,并藉回局勢混亂製造人口黑數,以不法手段壓迫為奴強制性剝削、勞力剝削、器官摘取等多項不法交易,販運人口高達一百四十三人;六十八年末起,私自建立地下通路協助林氏輸出軍備賺取暴利;七十一年起拐賣脅迫多名下城區青少年以投毒威脅其進行情報事務,妨害人身自由……」 溫徇看著那眼神混濁中透著一絲異樣的心焦,指尖緊緊擰在掌心,掐出紅痕。 不用喊,你已經啞了,沒人救得了你。 你憑甚么掙扎?當初決定一顆砲彈轟下去時,你怎么就沒想讓他們掙扎一下? 「……以上罪狀,違反神國國法貪污治罪原則第六條第十二款、人權法第三十二條、社會秩序維護第四十二、九十二條、軍刑法第七條第一項、第十八條第二項……」 盧璟天使勁拍著乾冷的地,滿布皺紋的手沾上細碎砂石,在掌心凌噬著過分坎坷的年歲,乾裂嘴唇相隔遙遙數尺外,冷風卻殘忍壓滅好不容易擠出的話音。 呵,還想說甚么呢? 那就幫你說吧,他媽這個喪心病狂的白眼狼真壞我好事,對吧? 「……現依照軍部行判,處以槍決?!?/br> 盧璟天半天喊不出聲,連忙舉起帶銬的雙手對空一頓亂畫,焦急想表達甚么。 溫徇突然頓住了。 他瞬間有種想要拿紙筆、不顧一切奔上臺的衝動。 然而旁邊軍官見中年男人不安分,直接往他背上狠踹一腳。 盧璟天踉蹌撲回地面,撞得鼻青臉腫,卻依舊掙扎起身,手腳并用爬著努力幾到看臺邊緣,用指甲開綻的手扒著自己的嘴,朝青年無聲地喊。 溫徇眼前一恍,鬼使神差地,他想看清那些被鮮血和唾沫不堪攪混在一起的口形到底在說甚么。 可他始終看不清。 盧璟天見狀一愣,緩緩放下雙手,任由兩名軍官將他拖回原處狠狠按下。 「宣讀完畢,壓送人員就位,執刑人執槍……」 男人付之一笑,無聲地說了甚么,然后垂頭闔上雙眼。 溫徇驟然抓緊扶手,控制不住在百感軀干中竄流的焦燥,微微傾身。 「行刑?!?/br> 槍聲鳴響,長破天際,在灰濛的天光中猛然劈下一道驚駭。 鮮紅的花在胸口綻放,一生最盛大的勛禮,帶著血腥和試圖盪盡一切的癲狂。 可他說了甚么呢? 有人亢奮,有人激動,有人神采飛揚。 他到底想說甚么呢? 有人唏噓,有人感慨,有人黯然離場。 為甚么要……笑呢? 「將軍!我們──!」 溫五興奮轉頭,卻在看見溫徇的瞬間愣住了,迅速低頭把正要上前大熊抱的溫四拽了下去。 現場人員在溫五的導引下都散了。 審判長走了,軍官走了,下去時還順帶拖走了刑臺中央的尸體。 而溫徇始終沒動。 熱淚滾過臉頰,打在銀色的軍徽上。 那是他親手幫他別上的。 他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直到天黑才后知后覺回過神。 他贏了。 準備得太過完美,完美到他幾乎沒有得勝的實感。 好像就是一瞬間,在這個人死的那刻宣告了自己的勝利。 然后呢? 贏了……然后呢? 他慢慢理直自己的軍裝衣擺,板正、挺直。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淡然抹去淚痕,看了下溫五留給自己的訊息、轉身出去。 外頭喧囂不再,車場上沒剩幾輛車。 溫徇鑽進自己的車中鎖了門。 很安靜。 車內燈光再度暗下,他在漆黑中闔上眼。 快要結束了,再撐一會、就一會…… 「呃,哈……嗚……」 淚水再次潰堤。 搭著方向盤的手握不住,順著圓弧滑了下去,額頭緊緊底在盤面上。 怒吼隨放肆的哭嚎傾瀉,像是撤去這身束縛,還是當初那個無依無靠的少年。 不甘、悲憤、痛苦,攪混到一起,在夜里靜悄悄地崩潰。 他突然很想讓人抱抱自己。 就像他不是那個永遠頂在上面撐著的。 他希望還有地方可以躲、還有地方可以藏,有地方可以展現脆弱的一面,而不是將怯懦撕成碎片,重新裝貼成勇敢的樣子。 他累了。 繃了十七年的心,好像快要不會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