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決裂
『林氏軍械案尚未釐清,驚現幕后保護傘?!』 『高層治理亂象頻出,既墻外和兩位立國元老三連擊,中央政府再出新包』 ──忠誠新聞 螢幕顯示著自己的杰作,溫徇腳步微滯,轉而將餐盤放上小茶桌,才過來從后柔聲捏了捏朱掣的肩:「餓了吧?」 「……」朱掣沒動。 「你的作息也太亂了,早上睡晚上播,半夜睡不到五小時早上又起來繼續,改改,對身體不好……」 「溫大將軍?!怪斐缸プ〖缟系氖?,握得死緊:「你當我還笑笑時好欺負是吧?」 一陣沉默。 溫徇收斂笑意:「你就覺得一定是我做的?」 「難道不是?」朱掣憤怒地甩下他的手:「天上天下我就沒看過哪個將軍能動用私刑殺死那么多中央干部!皇帝走路都沒你橫!你一句話甚么拿捏不???!」 「行了,別鬧脾氣……」 「我鬧脾氣?」朱掣將耳機扯下來重重摔在桌前:「好??!那要是哪天我要去找死的時候你也別拉著我,就讓我跳了好不好!」 「阿掣……」 「說??!好不好??!怎么?這甚么臉?鬧脾氣了?別??!你別鬧脾氣??!大將軍,我他媽受不起──!」 溫徇猛地抱住朱掣,眸光沉下來。 朱掣掙扎:「松手!」 「阿掣……呃!」 朱掣掙脫懷抱摔到桌前,踉了一步撐住桌子、怒目相視:「就會哄人!就會哄!你這張嘴他媽還有甚么用!」 溫徇一頓,緩緩擦去嘴角血漬:「我有我的苦衷?!?/br> 「你有!你當然有!你恨!你氣不過!你要報仇!你苦衷多了去了!可你為甚么就不看看眼前!你又不是只有這一條路能走!為甚么非要一頭撞死!收手吧!收手行不行!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你手下那些人想??!你難道要帶著一車人去死嗎!」 「我樂意,他們也樂意?!?/br> 「樂……意?」朱掣音色輕顫:「你說,樂意?」 溫徇破罐破摔,摀著臉吼道:「對!樂意!我們都樂意!」 瘋了,都瘋了。 朱掣深吸一口氣,靠著桌沿低下頭。 「溫徇,你知道我為甚么最怕死嗎?」 溫徇摀著的手一緊。 朱掣幽幽看著被白燈晃花的地板:「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和一個陌生小孩躺在溝里,每天,有好多好心人來餵我們,東西不夠,還餓,塑料袋里扒一把甚么玩意就沾著泥巴吃了,我們很幸運,沒人發現我們,天天有新的東西進來,吃不飽、也餓不死。后來我才知道,我待的那個溝旁邊就是個廚馀堆,那是我唯一一次覺得浪費食物真他媽是個很好的美德?!?/br> 「好不容易手腳能動,有些力氣從坑里爬起來了,街上好多人在出聲,說甚么我也聽不太懂,逢人就比手畫腳,問有沒有吃的,偶爾有被打出去的,偶爾也有肯施捨的,我就這樣天天蹲在街邊,看著人來人往啊,看著做生意,學怎么干活,等到懂的事情差不多后,溜進紅院去偷水把自己搓乾凈,上門找活干,一家不要我,就換下一家,找到我夠活為止?!?/br> 「我的命很賤、不值錢、又沒什么意義,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哪來的毅力,回過頭時也懷疑那會怎么不直接躺溝里餓死投胎算了,可我就是沒有這么做,只是循著本能讓自己好好活著?!?/br> 「你們有恨,我理解,但我從來不明白甚么從容就義、甚么自我奉獻。在我眼里,命就是天,報仇不比吃飯大?!?/br> 「我就最見不得你們拿人命開玩笑,刀槍學了是用來保護的,向著自己算怎么回事?憑甚么我視以為天的東西要被你們三言兩語就當不重要交代出去了?」 溫徇欲言又止,朱掣冷冷瞅了他一眼,轉身往墻邊的行李箱走去。 「……十七年?!?/br> 溫徇音色沉沉。 朱掣停住,回頭看向倚在墻邊的人。 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不同平常,那身影有些落寞,帶著無以名狀的脆弱。 「十七年前,我被困在城墻內,每次母親跟著父親出征時,我就會溜到高臺上往窗外看,沿著主街,看著那一片根本糊成一團、連城墻都望不見影的街景,滿心期待,盼著他們從戰場上回來?!?/br> 「那一年,我要十歲了,最后一次收護符,父親說,等他回來給我過完生日,我就可以開始跟他學體術了?!?/br> 「結果最后,我只盼來了兩具焦黑的尸體,血rou模糊、臉鼻子眼睛都炸得分不清了,全部糊在一起,我甚至都不覺得那兩個大黑塊像是『人』?!?/br> 「一夜之間,我甚么都沒了?!?/br> 「叔叔看我可憐,說要幫忙照顧我,結果直接把我從小生活的家搶了一半過去,理由是一個孩子用不著這么多錢花,夠用、夠活就好了?!?/br> 「我連爸媽房里的遺物都還沒來得及收,所有東西就都被清掉了,家里正中央拉了條警戒線說是要重新規劃,我守在前面鬧半天,只得了他一個巴掌,說我不懂事?!?/br> 「家里沒有能主事的,原來的老管家盡心盡力照顧我,我心懷感激,直到他直接在我面前搶走了那一盆父親生前最愛的平安樹?!?/br> 「我親眼看著他把那盆沒有價值的平安樹像垃圾一樣連著土刨出來倒進花里,拿著那個用金框邊的、挺金貴的花盆,帶著之前偷藏的贓物,連夜走了?!?/br> 「我好不容易把樹種回土里,可那樹還是枯死了。后來我才知道,家里的財務因為這少了一大半?!箿蒯卟挥煽嘈Γ骸肝疫B一顆小樹,一個盆,都守不住?!?/br> 「墻倒眾人推,沒有人愿意留下來,看顧一個沒有老爺的少爺?!?/br> 「我把不愿意留下的都打發了,只剩一個廚娘跟一個掃地工,我第一次看帳本,頭昏眼花,又怕再有人偷東西,親自拿著錢去超市買,可人家看我當時一個還沒長開的小不點,根本不敢把東西賣給我,我第二次是帶著廚娘去才買到東西的,還被她明里暗里嫌棄手腳慢、不中用?!?/br> 「我知道自己是小少爺日子過得太嬌慣了,還有比我活得更苦的人呢,我嫌棄甚么?所以我想,以后就長大點、懂事點,就不用這么委屈了?!?/br> 「可后來,叔叔又來要地了,只不過這次首領出面幫我擋了下來?!?/br> 「我怕了,我不想再被人欺負了,所以我主動站出來,給自己求了個機會?!?/br> 「我知道他在給我派那個任務時壓根就沒想讓我成功。讓一個小屁孩去取眼中釘的人皮?哈,怎么可能成功?」 朱掣聞言心尖一顫。 「可我就是成功了?!箿蒯叱谅暤?,目光中夾雜著復雜的挫?。骸肝议_始還甚么都不知道,像個傻子一樣喊他義父,想著,不管他之前如何放任我家敗落,至少他最后還是出面保下了我唯一的容身之處,總歸……他是有心的?!?/br> 「可就這樣,一年,又一年?!?/br> 「每次我手里多一份勢力,就多一份真相,溫家里就多幾千份義憤填膺,這些年,我戰戰兢兢、擰著每一條線索都不敢放過,我是一點一滴知道我父親怎么死的、母親怎么死的、溫軍怎么死的、甚么死法、被甚么害的、誰提供的機會,每一個環環扣扣,細之入微,我要報的仇越來越多,該殺的人越來越多?!箿蒯邉e開眼,自嘲道:「你知道嗎?我還派人去當地問過,有戶農家說他看見當天有條野狗衝出來撞了軍械車一下,說是餓瘋了暈頭撞上去的,我還不信,帶人挨家挨戶去問一條沒人記得的野狗,想著他是不是有預謀撞上來的?又是不是撞到了甚么要緊東西?結果問來問去沒問到一條狗犯了甚么罪,可我就為這白白折騰瘋了個把禮拜,腳都走扭了,像個傻的一樣,生怕放過任何一個該死的人。怎么樣?好笑吧?」 「你說,你惜命,看不起揮霍性命的人?!箿蒯咦旖菭科鹨荒y看的笑:「可從小到大,我們最看不起的就是惜命的。你勸我放棄,可你想好好活著,難道我就不想嗎?可我放不下,從前只有我自己的仇恨,但現在我就是那個仇恨……朱掣,我逃不掉了?!?/br> 徐徐沉聲,像是沉淀的巨石,積壓在肩頂,不敢亂動、不敢拿下,生怕一不小心毀了自己,也毀了藏在巨石庇護下的人。 朱掣不懂,他從來沒有那么恨過誰,恨到讓他不得好死的地步。 可他就是見不得。 就像是看見人倒食物,他會衝上去掄人一拳一樣,就他媽不爽。 尤其這人還是他在乎的。 溫徇緩了緩,從墻邊起身:「我們才認識不到一年,有必要這么要死要活嗎?」 「哈,我還不配說你了是嗎?」朱掣心里悶,也沒力氣再吵,轉身就去提行李箱:「隨便吧,你這金窩銀窩我他媽住不慣,現在就收拾收拾滾回我的狗窩去。讓開!」 溫徇反應過來,略帶慌張地拉住他:「你不能走……」 朱掣掰開他的手,打開衣柜一把抓了就往箱里塞:「溫將軍好霸道啊,我怎么不能走了?我勸不動你啊,那我還在這干甚么?我自己還有幾十年好活呢,為甚么要你這么折騰的人在一起?跟著一個不要命的人好玩?還是當個你隨時不高興就回來洩慾的工具人好玩?」 「……」 「滾蛋!你以為我愿意!」朱掣用力壓上箱蓋:「我的話你愛聽不聽!到時候真作死了別讓我知道!」 溫徇見他收拾衣服又收拾完設備,經過小茶桌時一頓,放下行李一口悶完果汁,然后用餐巾紙把切好的一塊塊煎rou蛋餅折進去塞口袋,拉上行李箱離開。 溫徇站在原地,剛剛他走的時候,一個多馀的眼神都沒給他,對那份煎rou蛋餅都比對他還有感情。 走了。 又走了。 …… 算了,也好。 * 盧璟天倒在沙發上,他感覺自己身體越來越差了,可這菸總戒不掉,偶爾腦袋清楚時把菸丟了,不清楚時又會被他自己找回來屯一堆在小櫥子里,沒用一直丟又浪費,索性就抽下去了。 樓下那家店員做了十幾年,每回他去買菸時都會聊兩句,他難得親切,靠著柜檯聊天時總讓盧璟天感覺到久違的真誠。 事到如今,已經很少人會這么對他了。 老姜最近給他看那些公文,字密密麻麻擠一團,他發現眼睛也沒從前好了。 老了啊…… 他無親無故,本來有的不是老死了就是被他斗死了,再不然還有利用死了,但他沒空緬懷,因為到他這代突然講究甚么人權了,他光是處理四起的紛爭就分身乏術,要不是溫徇幫著控場,他覺得自己能在這事上栽不少次。 新時代降臨嘛,總要出點亂子才好平息。 他知道那幫和他同期的元老是上時代的遺毒,也知道那些人有跟自己差不多的毛病,溫徇說要懲治才能服眾,他倒也同意,反正那些人都不安好心,一心只想從他這里挖好處,懲治一下也好,到時候無權無勢從牢里出來了,也許還能像普通老友一樣面對面打麻將。 至于自己退休后…… 不知道這位置會落到誰頭上,要是溫徇的話應該能做好,不過他知道他根本不屑這個位置,也好,看他那性子也確實不適合,就任他想干甚么干甚么吧。 門突然被撞開。 盧璟天扶著椅把踉蹌起身,腦袋還被煙燻著,一臉懵圈看著圍上來的警衛,卻見一人拿槍指著他,聲色鏗鏘道:「嫌犯杜鵑已落網,你有權保持緘默,現在請配合警方調查?!?/br> 一對冰涼的手銬落在他腕上。 然后有東西冷不防從背后突來,將他電暈了過去。 昏迷前,他隱約聽那人喊道:「嫌犯試圖掙扎逃跑,已使用電擊……」 再醒來時,他躺在監獄的床上。 他太熟悉這個地方了。 盧璟天頓了一下,慌忙起身,第一時間以為是那些刁民為了弘揚人權主義把行政中心給剿了。 那小子還好嗎?他出沒出事? 牢門推開,有一碗吃食被推了進來。 盧璟天對上不太友善的目光,有些警惕。 可那人見狀只踹了飯碗一腳:「行了大首領,沒毒,好好珍惜吧,接下去可就沒有了?!拐f完就兀自離開了。 盧璟天餓半天,這副身體又虛,此刻實在有些扛不住,想想那些人費心思把他弄進來也不會只為了在牢里給他一碗飯毒死,就硬著頭皮吃下。 可剛沒幾口,喉嚨突然像火燒一樣疼。 盧璟天瞠大眼,抓緊噎喉想吐出東西,可剛一咳卻發現全是鮮血。 他試圖開口,卻只有咿咿嗚嗚的聲音,臉色煞白。 他……發不出聲音了! 溫四剛從軍監里出來,坐進門口的車,拆掉電子皮:「將軍,東西給了?!?/br> 溫徇在后座應了一聲。 「不知道他會吃嗎?」 「明天看看就知道了,沒吃就塞進去?!?/br> 「也是……」溫四搓搓脖子:「對了,嫂子呢?怎么這幾天不見人???」 溫徇一頓,溫五則是有些緊張地看向溫四。 「這里會亂一陣子,我先讓他回去避風頭了?!箿蒯邭a眸:「回去吧?!?/br> * 隔著小窗口看到朱掣從計程車上下來時,小瓜眼都要直了。 「掣哥!你終于逃出那個臭男人的魔爪了!」小瓜喜極而泣,像個迎閨女回來的老媽子。 「說多少次,我他媽是自愿去的?!怪斐赴琢怂谎郏骸敢棠??」 「樓上午休呢!」 「嗯?!?/br> 小瓜忙替朱掣提上大行李,見朱掣悶不吭聲提了小的獨自走在前面上樓,不由得道:「掣哥,你不高興???」 「……看得出來?」 「當然,你眼角都紅了?!挂矝]罵我亂碰你設備箱,小瓜試探了句:「那啥,你要不要吃糖?」 「不用?!咕退α藗€臭男人有甚么難過的,朱掣等小瓜提上二樓后道:「麻煩你打掃,晚上我再幫忙?!?/br> 「喔?!剐」峡粗斐缚逯樳M屋,搖頭嘆道:「唉,男人啊……」 房間有定期打掃,乾凈陽光味的被褥還透著人氣,朱掣隨便丟了行李,坐到床上扒出鏡子一照。 ……這已經不是紅,這屬于腫了。 朱掣嘆了口氣,丟了鏡子倒頭躺上床,蜷起身窩成一團。 沒出息啊,甩了人后自己哭。 要相信男人下一個會更好…… cao,不可能啊。 朱掣翻身瞪向天花板,目光真摯地盯著小時后被自己玩掃把劍時戳出的坑。 怎么辦?要怎么把男朋友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