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懶得拯救世界
也許愛德華那悲慘的一生,沒錯,悲慘的一生,要從他幼年時期說起。 他的家族大宅,或者說愛德華對自己出生的地方的印象,永遠都是陰沉的、腐朽的、光線晦暗的。 厚重而布滿灰塵的貴重絲線窗簾,在他記憶中似乎從來沒有拉開過。零散而冷漠的仆人,目光和臉都像擺放在地下室的棺槨,緩慢無聲地從瘦高的走廊上走過,漫無目的地像游蕩的尸體。 累地高高的文件,厚而陳舊的書本,還有那些彌漫著年代氣息的賬簿、傳記、家族秘辛,可以將他的身軀整個埋沒。有時他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紙張,而是一片沒有盡頭,讓人窒息的海。 偶爾,他才能從那寬闊的書桌里抬起頭,看看窗外那濃密的綠植——偶爾,天氣好時,能看見藍天,也許還能碰見一只旅行的鳥。 但他看不了多長時間。 幾乎是一種令他恐懼的詛咒,每當他產生些松懈的心情,他就能準時地聽到那間斷而持續的、撕心裂肺而衰頹的咳嗽聲。 來自他的父親。羅德李爾家族目前的族長,他躲在重重的帷幕后,享受著喂食與年輕的女傭,永遠不離開他早該更換的柔軟床鋪一步。 愛德華不記得他的母親,也許他是有記憶的,但被他刻意拋棄了,或者被長時間的其他事情磨滅了。他從記事開始,就不記得他有閑暇時間去感受什么情愛。 他的父親年歲已大,他們倆站在一起,說是祖父與孫子都有人信。愛德華在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理解他的父親為什么不肯好好去死,為什么要風燭殘年還要渴求一個兒子……讓這個該滅亡的家族,就那么在歷史里崩塌不好嗎? 他置身事外時想這么說,可他是這個曾經輝煌,如今早已破敗的家族唯一的繼承人,唯一“可用的”領導者。 他的父親將整個家族的沉重責任,稱得上迫不及待地扔在了他肩上。 學習,學習,還是學習。至少三門外語,商業貿易,人際交往,禮儀,寶石、古董與紅酒鑒賞,小提琴,國際象棋……還有那些不能擺到明面上,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灰暗產業。 他從出生就被這樣寄予厚望,他從那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他沒有反抗的機會,甚至沒想過反抗。 等愛德華回過神來,他已經一晃到了十二歲。父親已經將家族的工作全權交給他處理了,之前的記憶就像一種自我保護,全部都喑啞難辨,可無所謂了,愛德華·羅德李爾已經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貴族。他將帶領家道中落的羅德李爾家重拾昔日的輝煌,首都的元老院上將再次把他的姓刻上醒目的位置。 這時候,真神降下了神諭,戰爭的訊息傳到了上流社會的各位耳中,同樣包括國王還未發布、正在起草的訊令:在全國范圍內,推舉少年英才作為勇者候選人,以選拔出真正的勇者,擊敗魔王,維護人類的榮耀。 愛德華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怎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勇者,民眾擁護、國王賞識的英雄,如果從他手中誕生,那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一切,都會像月亮靠近引發的巨浪一般奔他而來。 這也就是他一生的轉折點了。 他在尋找勇者的途中,遇見了格莉達。 愛德華本來是去審閱一個由地方貴族推薦給他的孩子,那位受他恩惠,也渴望著之后被他提攜的男人諂媚地要服務他,愛德華膩煩這些虛偽也不值錢的尊重,推脫著準備離開,但一些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個地方貴族招待他的賽馬場地下經營著格斗場,正有場比賽要開始。 愛德華就把那個介紹來的孩子臨時丟了進去,看看他實力究竟怎樣。 然后他就見到了一個姑娘,和他年齡相仿,甚至看起來比他還要幼小,登場了。她看起來身材壯實,但那只是與同齡人相比,遠沒有達到與那些青年小伙子和格斗老手相匹敵的程度。 愛德華剛開始只是因為她格外顯眼而稍加留意,隨即就注視著那個被貴族吹得年少有為的苗子,他不算沒有本事,但作為勇者……哪怕是作為候選人,還差得遠。 但逐漸地,就有別人將他的注意力吸引走了,與所有的觀眾一樣,將他那顆感到無趣的心,緩慢地刺激,最終狠狠地撼動了他。 愛德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她出手狠辣不留情,敏捷地像只野鹿,又懂得引誘敵人,用腦子找到對手的弱點,再狠狠擊潰他。 場面逐漸寂靜,她拳與rou相搏擊的聲音,逐漸成了他腦海中唯一的響聲,與他急躁起來的心跳聲互相重合。他注視著那孩子,她額頭上流的血,被打掉的牙齒,瘀痕斑駁乃至于看不出原樣的拳頭和手臂,都讓他產生了奇異的欣喜與向往。比賽結束哨聲響起,主持人興高采烈地踩過血水,舉起了場上唯一站立的人的手臂,宣布勝者。鋪天蓋地的錢幣隨著歡呼聲,被興奮至極的觀眾扔向擂臺,懸掛的吊燈被砸地搖搖晃晃,在那陰暗的光影交錯間,愛德華緩緩從觀眾席站起來。 他千里迢迢這么遠趕來,找到了此行的寶藏。 之后的故事,順理成章。 錢財這種東西,對于可以徹底翻身的機會來說不值一提。愛德華慷慨地滿足那個姑娘卑微的愿望,得到她的感激與效忠,將她送入了候選人集訓營里。 但怎么回事,他所寄予厚望的孩子,為何此時哭著來見他,卑微地跪在他腳下,求他不要再讓她干那些事了。 哪些事?在集訓營里學習?收高利貸?經手家族產業?還是……殺人? 這些對她來說很難嗎?可格莉達是他要著手重點培養的工具??? 愛德華在掌控人心方面無師自通,他嘆了口氣,自然而然地就想出了不浪費自己經營成本的辦法。 果然,提醒她人質的事情的話,她就會露出那天他所見到的那副兇狠。打蛇打七寸,愛德華輕而易舉地就捏住了這孩子的軟肋,不費吹灰之力,他就收獲了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格莉達,他帶著嘲諷與惡意,憐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