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媽應下了，舒珍湘又道：“我在這露臺上閑得發瘋，你看這下面不是網球場么, 叫兩個傭人打網球給我看?！?/br>
    “這……” 蘇媽有些為難：“這是先生和太太的網球場, 我們下人不好去打的, 而且我們也不能隨意離開崗位?！?/br>
    “我不是你主子么？” 舒珍湘斜著眼一睞，語氣已不好了。

    “二小姐, 你是我們家的客人，但我不能違背家里主人，你哥哥的要求不是？” 蘇媽露出一個息事寧人的笑。

    “好呀你, ” 舒珍湘庶出，自小又處處被舒瑾城壓了一頭，總有些疑心自己不被人重視。于是怒氣沖沖，用一只涂了玫瑰紅指甲油的手指著蘇媽，“你個南夷子看不起我嗎？”

    “我沒這個意思……”

    “蘇媽，怎么回事？” 趙英英從玻璃推拉門進來，她用一條深綠與褐色相間的絲巾將頭發綁起，上身一條豆青色緊身絨小衣搭松垮的漁網罩衫，下身穿一條淺藍綢緞撒花闊腳褲，配上小麥色的皮膚，頗有異國風情。

    舒珍湘不著痕跡的撇了撇嘴，她最看不慣趙英英這種奇裝異服，但又不得不承認，她穿上還挺好看的。

    聽完蘇媽的回報，趙英英坐下道：“二meimei，你要是無聊，我陪你聊聊天。蘇媽，你下去忙自己的吧?！?/br>
    舒珍湘拉住趙英英的手撒嬌：“嫂子，家里不好玩，你陪我出去逛街或者上電影院去吧?！?/br>
    “不是才回來兩小時嗎？” 趙英英笑道。

    “我只逛了永安一家，還有先施、新新、和大新百貨沒逛呢！” 舒珍湘眼睛發亮，她道：“光在永安屋頂花園吃餐便飯就花了十幾大洋，我還買了好幾包玻璃絲襪和一些衣服，大嫂，你要是要絲襪，我送你一雙?！?/br>
    “你不早告訴我，我和永安百貨的黛西小姐是好友，和其他幾家也是世交，下次你去報我的名字，還可打折?！?nbsp;趙英英道。

    四大百貨東家都來自廣東、新港，她自然和他們有些交情。

    舒珍湘訕笑兩聲，又喝了一口涼掉的咖啡。才道：“那嫂子下次在家里舉辦個宴會，讓我也認識認識她們豈不好？”

    “等有時間了我一定辦一個?！?nbsp;趙英英微笑。

    兩人又聊了些有的沒的，無非是吃喝玩樂的事。舒珍湘的心眼子小，又不喜歡讀書，連吃喝玩樂也透著一股俗氣，趙英英點燃了一根情人牌女士煙，一邊抽一邊偶爾回答幾個問題，糾正一些偏見。

    玻璃門拉開，蘇媽又進來了，趙英英看看天色，問道：“先生還沒回來么？” 她決定開溜，舒瑜川自己的meimei自己生受去吧，她可再受不啦！

    “先生剛剛回來了，剛好電話鈴響了，他正在接電話?！?nbsp;蘇媽道。

    “誰的電話？” 趙英英順口問。

    “說是金陵一位姓張的先生?！?nbsp;蘇媽道。

    “金陵張先生？” 舒珍湘驚喜地問，她的紅唇因太過激動而彎成了“o”字形，她站起身就往樓下走，一邊道：“肯定是我未婚夫，我去看看?！?/br>
    看見她雀躍的背影，趙英英與蘇媽對看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趙英英將香煙在玻璃煙灰缸里按滅，道：“蘇媽，你把這里收拾一下，我也到樓下看看去?！?/br>
    舒瑜川正在和電話那頭人告別：“好的，那我就恭候澤園兄大駕了?！?/br>
    舒珍湘急匆匆過來，問道：“是誰？是不是鶴軒？”

    這邊舒瑜川把電話掛上，看著舒珍湘急迫的樣子，不由皺眉道：“珍湘，你忘記我說過了什么嗎？”

    舒珍湘頓了頓，抿嘴道：“我是答應過不私下見鶴軒，但他來咱們家又不一樣了。大哥，是不是他？”

    “不是他?！?nbsp;舒瑜川不顧舒珍湘的失望表情，簡單地說。這時候趙英英也走了過來，舒瑜川摟住她吻了吻臉頰，道：“hello， darling.”

    趙英英在他耳邊用粵語道：“你再唔返嚟，我就要受唔住了?！?nbsp;（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受不了了）

    “怎么了？誰惹我阿英不高興了？” 舒瑜川含笑低聲問。

    “你個妹！” （你meimei）趙英英瞪他一眼，右手悄悄伸進他西裝去掐了他一把腰。

    舒瑜川面色不改，抓住妻子的手腕，一邊道：“張澤園今天到滬上，晚上八點會來家里拜訪?！?/br>
    “張澤園？” 舒珍湘瞪大了眼睛，忽然說：“我回房間補個妝?！?nbsp;便轉身離開了客廳。

    “你這個meimei呀?！壁w英英嘆了口氣。舒瑜川卻沒管舒珍湘，把趙英英掐腰抱起放到沙發上，笑道：“你今日很美?！?/br>
    “甜言蜜語?！?nbsp;趙英英知道舒瑜川是要哄她，打開他的手，還是忍不住笑道：“我也去沖個涼，然后補個妝，別丟了你們舒家的臉面?！?/br>
    “你去沖涼？” 舒瑜川眸色一暗，站起身跟在趙英英身后：“蘇媽，放水，我和太太要一起泡個澡?！?/br>
    趙英英嗔怪地看了一眼舒瑜川，加快了腳步。

    ……

    因著張澤園要來，舒珍湘的晚飯都吃得心不在焉，每隔十幾分鐘就脧一眼掛鐘，還要讓自己不露痕跡，話倒比平時少了很多。

    就這樣盼到了晚上八點，一輛福特轎車駛入了舒家宅院，張澤園手捧一束鮮花走進了門。

    舒氏夫婦將他引進門，張澤園將鮮花遞給趙英英：“第一次來大哥在滬上的公館，小小一捧花不成敬意。嫂子光彩照人，難怪舒大哥那么愛重?！?/br>
    趙英英已換了一身白色的旗袍，她將花接過，笑道：“澤園你客氣了，快請進吧?！?/br>
    舒珍湘因是客人，又是還未出閣的姑娘，沒有出門迎接，但早在客廳翹首以盼，見走廊里有響動，便將裙子下擺扯撐，裊裊婷婷地站了起來。

    她不是第一次見張澤園了，在北平舒宅時兩人也有一面之緣，但那時候父親也在，她連話都沒有說兩句。雖然外人都說張鶴軒是個不成器的敗家子，但他光是有這么個前途光明、容貌俊朗的哥哥，就能讓她對嫁入張家有無限的期待了。

    “澤園哥，好久沒有見了?！?nbsp;她嬌聲迎上去，一雙媚眼閃動著喜悅。

    “珍湘，你也到滬上了?！?nbsp;張澤園看著舒珍湘，心里不由想到了舒瑾城。她和舒珍湘是姐妹，雖然不是一母同胞，但為什么瑾城就不能有舒珍湘一半的熱情親切呢。

    打過招呼，舒珍湘問道：“澤園哥，你想喝茶還是別的飲料？我們這兒有很多汽水兒呢！”

    “我喝杯綠茶吧?！?nbsp;張澤園道。

    “蘇媽，沒聽見嗎，還不快去！” 舒珍湘扭頭輕斥，趙英英不滿地皺眉。

    她客氣地請張澤園入座，又主動問起了他在金陵的工作。趙英英交友廣闊，生性活潑大方，又見過世面，作為女主人能夠很好地引導話題。張澤園告訴舒瑜川夫婦，他現在為準備王景進南都的事情十分忙碌，這趟來滬上也是為了公務。

    “西南王？” 舒珍湘終于找到了一個插嘴的機會，道：“據說他是西川省的土皇帝，長得高大雄壯，殺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樣，而且他還和高原上的野蠻人有親戚關系，那些人鬧饑荒了就抓人吃呢。澤園哥，你可千萬要注意安全，別把他給惹惱了?！?/br>
    “珍湘?！?nbsp;舒瑜川不悅地開口。

    舒珍湘卻并不服氣。這可是張家的公子，如果不是她的婚姻，他才不會來舒家公館，于情于理她也該是今晚的主角。

    “舒大哥，你的meimei很可愛?！?nbsp;張澤園卻不甚在意地一笑，如同清風拂過朗月，他溫聲對舒珍湘道：“我會注意安全的?！?/br>
    舒珍湘頓覺心跳加快了一拍，趕緊點頭，臉有些發紅。

    “聽聞舒大哥還有一個meimei……” 張澤園啟發式的開頭。

    “她還在英國留學，一直沒有回來?！?nbsp;舒瑜川不想聊這個話題，用一句話帶過了。

    張澤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后才笑道：“舒大哥，我知道嫂子喜歡了解世界各地的風俗文化，我這里正好有兩張環球書局舉辦的沙龍邀請函，主題是羥人的藝術。最近我公務繁忙抽不開身，你和嫂子倒可以同去?！?/br>
    他又對舒珍湘笑道：“不好意思珍湘，我不知道你也在滬上，下次定當補上?！?/br>
    舒珍湘對書局、文化、西川統統沒興趣，所以并不氣惱，只覺得張澤園說下次補上，可能是要和她單獨出去約會的意思，不覺心臟又砰砰直跳。

    舒瑜川接過邀請函道：“你有心了，我替jessie謝謝你?！?/br>
    “我就在這里，還要你替么？” 趙英英嗔怪地看了眼丈夫，接過自己那張邀請函，笑著對張澤園道：“多謝張先生?！?/br>
    背后有寒月青幫

    背后有寒月青幫

    3月11日上午, 舒瑾城從閘北區的小旅館出來, 乘電車往環球書局而去。

    兩旁高大的西洋建筑徐徐倒退，滬上與金陵自有一番不同的風景。

    金陵是六朝古都、十朝都會，目送過一個又一個短命王朝，于古樸中總有些舊時王謝堂前燕的凄涼。此外, 金陵城內還有許多村莊農田，仿佛時空倒錯, 于繁華中又透露著質樸的生活氣息。

    可滬上作為新興的港口城市, 沒有任何故舊的拖累, 吸引了無數外商與資本的涌入。這里是金錢、享樂、瘋狂與欲望的天堂, 是一個畸形社會可以孕育出的最閃耀奪目的明珠。

    環球書局坐落在公共租界內的春州路, 是一棟三層樓的西洋建筑。舒瑾城走進編輯的辦公室，見到了負責她書籍發行的編輯于振生。

    于振生是個斯文瘦高的年輕人, 穿著襯衫西褲白皮鞋, 只是因為打了太多摩絲，顯得有些油頭粉面的。

    “密斯舒，你好?！?nbsp;于振生見到舒瑾城, 先是臉上閃過驚艷。他原以為從西川回來、翻譯出這等史詩的學者必然是一個飽經風霜、如同男人般堅韌的女人, 但舒瑾城看上去太年輕了也太美貌了。

    光憑這模樣, 她的書就能大賣。

    可是，立刻, 他就現出為難的樣子：“密斯舒，您穿得衣服好像有點不妥?！?/br>
    舒瑾城穿得是一件灰色棉布長衫，腳上還踩著雙布鞋。

    “我？” 她低頭看了下, 新洗的長衫還帶著肥皂的香味，出門前特意熨燙過，連一個褶子也沒有，至于布鞋也是嶄新的，上面沒崩一個泥點子。

    “我覺得很體面，沒什么紕漏?！?nbsp;舒瑾城笑道。

    “可我們這是個沙龍會啊?！?nbsp;于振生為難地摸了摸自己被摩絲固定得像個盔甲的大背頭：“不管怎么樣也該穿件旗袍或者洋裝吧?！?/br>
    “其他的男學者舉辦沙龍會的時候也是這么一身，大家也沒覺著有什么問題啊?！?nbsp;舒瑾城坦然道。

    “伊拉是男個呀?！保ㄋ麄兪悄械难剑┯谡裆槐瞥隽朔窖?。

    “男個女個不都一個樣嘛?！?nbsp;舒瑾城露出明艷的笑容，用夾生的滬上話逗編輯：“只要儂個沙龍會舉辦成功不就好個了？”

    “啊呀，密斯舒你別取笑我?！?nbsp;誰知道于振生不禁逗，連臉都紅了，自己轉移了話題：“密斯舒你沒吃飯吧？沙龍會還有兩個小時才開始，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好吧？”

    “好呀，走吧?！?nbsp;舒瑾城笑道。

    春州路十分熱鬧，除了叮叮當當的電車和往來穿梭的黃包車，兩旁都是商鋪與餐廳。

    于振生說要帶舒瑾城去吃整個滬上最好吃的鮮rou小籠包，兩人便拐進了一條熱鬧的小街。于振生道：“密斯舒，你要當心點，這里人流多，小偷扒手也不少?！?/br>
    話還沒有說完，一個消瘦的穿短褂的男人就擦著舒瑾城走了過去，胳膊還重重撞了她一下。

    舒瑾城警覺起來，她提起手中的布制手提袋一看，上面果然已經被割開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錢包不翼而飛。

    “那個人是小偷！” 舒瑾城將手提袋扔給于振生，拔腿就朝那個短褂男人追去。她穿一雙布鞋，兩腿又長，跑的極快，眼看著與那男人的距離逐漸縮短。

    可那小偷比兔子還狡黠，他專門往人流密集的地方鉆，不顧路人的咒罵，三竄五竄就甩開了舒瑾城。舒瑾城盯著他的衣角，一邊跑一邊喊有小偷，可路人非但不幫她，還像害怕霉運沾身一樣趕緊避開。

    終于追到了一條巷子口，小偷已經徹底失去了蹤影。舒瑾城一只手抵著長了青苔的紅磚，彎著腰氣喘吁吁。

    于振生抱著舒瑾城的包從后面趕過來，一副比舒瑾城還累的樣子：“密斯……舒，小，小偷，抓到了嗎？”

    “沒有，被他給跑了?！?nbsp;舒瑾城喘勻了氣，直起身子說。

    “那哪能辦？你錢包里有多少鈔票？” （那怎么辦）于振生急得又用手去抹頭發。

    “10塊大洋，還有一張回程票?！?nbsp;舒瑾城咬牙。這錢說多也不多，但想想她這段時間為了省錢一直在食堂吃清蒸菜心和芹菜，臉都快吃綠了，就讓她心情跌落谷底。

    “密斯舒，你別不高興了。今天的鮮rou小籠我請了，今晚晚飯我也請了！” 于振生看舒瑾城一臉抑郁，怕影響到沙龍的質量，忙拍胸脯保證，“要是下半天的沙龍成功，你新書大賣，10塊大洋么也只是小意思?！?/br>
    “于編輯，謝謝你的安慰?！?nbsp;舒瑾城倒也不是心胸狹隘的人，這錢眼見是追不回來了，再垮著張臉不體面的人就是她了，于是苦中作樂道：“還好這小偷不大聰明，我口袋里還藏著3塊大洋?！?/br>
    這時，巷子里忽然傳來了毆打與求饒的聲音。舒瑾城和于振生朝里面望去，只見一個穿黑色馬褂十分高大的平頭男子已經用一只手槍指住一個瘦弱的人，揪著那人的領子往巷口走。舒瑾城看得分明，被揪住的人正是偷她錢的小偷。

    于振生卻嚇了好大一跳，拉著舒瑾城要趕緊離開，舒瑾城告訴他被抓住的人是偷她錢的小偷，于振生卻不管：“啊呀，這都動槍了呀！你曉得那個大漢是哪個嗎？他是青幫邱寒月的義子和打手邱小金，普通人見到他就要掉頭走，誰敢招惹他？我們趕快走吧?！?/br>
    邱寒月舒瑾城是知道的，曾經北平軍閥邱大州的庶子，因為反對父親稱帝受到忌憚，最后跑到滬上加入青幫，成為了幫派里德高望重的一個。但此人生性風雅，最愛的事情是看戲和上青樓，對打打殺殺倒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