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53節
另一個童子點點頭,見齊蕓傷重,又實在哭得可憐,將門推開一點,讓她將將踏入門內。 “不能再進了?!蹦峭涌此€要往里忙阻止:“得請示過星君才行,否則我是得挨罰的?!?/br> 懷里的孩子仍然在哭,渾身發燙,齊蕓含淚跪倒:“還求仙童救命......” “這......”小童心下猶疑。 追兵唯恐他真將齊蕓放了進去,心想現在還只有這小童一人,要是再來人只怕更麻煩,眼珠一轉,便也躍躍欲試道:“此乃兩國交戰之事,實在不敢勞煩星君裁奪,我等這就將人帶下山去?!?/br> 他說著便要往前,一道火球從天而落。剛剛離去的小童帶著幾個女子匆匆趕來。 “神山禁地,豈容你們胡來?!”為首一人柳眉倒豎。 小童忙行禮道:“白芨jiejie?!?/br> 那被喚作白芨的女子皺眉道:“你們兩個怎么當差的?樹精呢?都死了,怎會鬧到宮門口來?!?/br> 小童也不知樹精為何沒有攔住這些人,垂首囁嚅不敢言。 齊蕓跪著挪了一步,抓住那女子裙擺:“姑娘,姑娘開恩?!?/br> 白芨看了齊蕓一眼,卻是抬手重重打了那小童的頭:“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把他們放進門內來?!?/br> 她顧念著齊蕓好歹是王族,雖已落魄,到底不便用符驅人。便只伸手去推齊蕓道:“快些走,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br> 追兵剛被那從天而落的火球嚇破了膽,以為唾手可得的功績就要沒了,正扼腕嘆息,又見白芨不像要幫齊蕓的樣子,不由得喜上眉梢。略往后退了幾步,只等齊蕓被趕出來,就可捉了她和孩子。 白芨使了個眼色,身后的侍女也都來將齊蕓往門外趕。齊蕓背上的傷疼得厲害,箭身撞著門,又刺進去一些,仍然蜷縮著勉力護住孩子。她出生尊貴,雖因身在將門,自小隨父兄學些騎射養得不算嬌慣,但也終歸是錦衣玉食長大,十五歲便嫁入王宮中為后,從未受過這樣的折辱,眼下卻只能不住磕頭哀求:“妾身自會下山,但求留下孩子......” 那些侍女或許有些不忍,但白芨品階最高,她既然拿了主意,自然也不敢多說什么。倒是那童子想替齊蕓求情,只是剛尚未開口,便被白芨瞪了一眼。 齊蕓已經被趕到門外,只余一只手還拉著宮門。她勢單力薄,眼看門就要關上,侍女身后,忽然有個清冽但還帶著一絲稚氣的聲音響起:“做什么,這么吵鬧?” 兩匹白馬拉著一輛馬車從山頂駛來停在不遠處,那馬通靈,所以并不見御馬的人。簾子從里面被撩起,走出一個身著玄衣的半大少年,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雖年紀尚幼,已隱隱可見風姿卓然。墨色的頭發只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半束著。周身再無其余裝飾,行走中卻似乎帶著星河流動的光輝。 侍女們皆是一愣,立時便停住了手,回身跪下。 白芨見那伙士兵還坐在馬上,便罵道:“諸國國君見星君皆是要行跪拜之禮,爾等竟比國君還尊貴?” 士兵這才知道眼前這少年竟然就是貪狼星君,紛紛翻身下馬。 “起來吧?!鄙倌陞s像沒看見他們一眼,淡淡只是對侍女道,他似乎沒睡醒,有些懶散的樣子,“發生什么了?” 白芨躬身立在他身邊,耳語幾句。齊蕓雖也沒料想貪狼星君還這樣年幼,卻深知這是自己的孩子唯一活命的機會。 “貪狼星君,求你救救我兒?!彼橘胫峙肋M門去,不小心將孩子的后腦勺在門上撞了一下,那小孩癟著嘴,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還不快些走,驚著星君了?!卑总高B忙讓侍婢來拉她,卻被少年抬手止住了。齊蕓拼命抬起手將那孩子往貪狼面前送:“星君,求你救他,這孩子名字還是星君賜的......” 貪狼星君顯然并不記得自己何時干過這樣的事情,猶豫一下,卻在看見那孩子的面龐時,伸手將他接了過來?;蛟S是聽說了這樣一段淵源,再看他竟是有些親切的樣子,摸一摸他汗濕的額發,便道:“燒得這樣厲害,先帶回宮里去吧?!?/br> 齊蕓傷受的太重,本就只靠一口氣吊著,眼睛都近乎看不清東西了,如今得了他這樣一句話,想著孩子是有救了,還沒來得及道謝,便已支撐不住暈死過去。 那群追兵沒成想這樣這樣快就變了風向,唯恐功虧一簣,見星君也小,不免存了輕視之心,壯著膽子道:“聽聞星君不能插手人間事,還是將這肁國公子交給......” 他話音未落,頸后傳來一陣涼意,回頭一看,竟是被齊整地割掉了一縷頭發。少年隱去袖中劍光,垂眸問:“是要我來趕人下山嗎?” 侍女這才反應過來,兩個著青衣的侍女幻出蛇形,朝宮門外去了。 一陣煙塵過后,山道上空空如也,只留了些許血跡,少年輕聲道:“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他話畢便抱著那孩子往馬車上去,周遭侍女一看竟真要將他帶回去,以白芨為首又急忙跪下來,“星君,他們雖是王族,但終究只是凡人,這孩子萬萬不能留在堂庭山上?!?/br> 少年漠然不語,白芨又道:“星君專管妖魔之事,國與國之間的戰亂,乃是人族自然循環。星君仁愛憐憫是好事,但今日幫他,便是亂了規矩?!?/br> “昔日媧皇附神力于七星之上而生星君,便是為了保護人族。如今,你卻是要我看著他去死嗎?”少年看懷中幼童通紅的臉,覺得自己抱著的似個火爐,“再這樣燒下去,只怕是要燒癡傻了,你們都讓開。白術我記得你是羽族的會飛,先回去請醫官備著?!?/br> 那名喚白術的侍女領命飛走了,少年仍是抱著孩子往馬車邊走。他人本來也還小,神智自然不是凡間孩童能比,但到底身量未長足,抱著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孩子雖不算吃力,倒也有些累,只想快點找個地方放下來。偏偏白芨一味攔著,始終說不合規矩。 “規矩么?!蹦晟俚男蔷K于不耐煩起來,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煩躁,看她一眼,“我便是堂庭山的規矩?!?/br> 第82章 快要到貪狼殿的時候,遠遠地又來了一群人。 弗一見貪狼星君的馬車,立時便烏壓壓地又跪下了:“星君深夜出殿,奴才等未及時察覺,還望星君恕罪?!?/br> 少年撩起簾子抬一抬手讓他們起來,正要下馬車,又聽前面的人道:“夷玉山有使來訪?!?/br> 接著便讓開一條道來,露出后面一只重明鳥。 貪狼星君點點頭,沒說話,左右看了一眼,見白術已經領著醫官站在斗魁殿前等待,便示意旁邊的侍女先將那孩子和齊蕓送過去。 斗魁殿是除貪狼殿和天樞宮外距離山道最近的一個殿,偶爾做宴客用。但因為實在沒什么客來,大半時間也都是閑置的,不比前兩個殿尊崇,暫時安置落魄的王族,勉強算是不合適中的合適。 他安排好了,這才下了馬車,伸手召那重明鳥到跟前來。 雙目的奇鳥很是溫順地蹭了蹭他的頭,開口卻是口吐人言,正是巨門星君的聲音:“容煬,如今堂庭山下兩國交戰之際。一則戰亂四起,民心惶惶,恐有妖邪趁機作亂,你要分外留心些,二則,兩國戰亂乃是人族族內之事,你身為星君切記不可插手......” 容煬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重明鳥光滑的羽毛,心想許久沒聽見自己的名字了。若恒jiejie和其余的星君不來,便沒有人敢直呼他的名諱。堂庭山的侍女,道童都只稱呼他為星君,大多時候連封號都不加,好像他最重要的就只是這個身份而已。只要有了這個身份,不管是他還是旁的人,其實都沒有分別。 容煬抬頭看一眼遠處的星空,隨手掐了一下,已經是寅時過了。重明鳥從夷玉山飛過來大約兩個時辰,那杜若恒最早也得是子時才吩咐的。他自然不會認為她是一覺醒了想起要囑咐一句,八成一直忙著公務到了深夜。對比起來,自己這個星君的確做得有些不像樣子。 容煬這樣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杜若恒到底要說些什么,倒沒怎么留意了。獎勵似地讓人盛了些竹實來,親自喂重明鳥吃了,便打算跟去斗魁殿中看看。 “星君?!卑总附兴?。 “又怎么了?”容煬讓其余人各自散了,隨口應道。 白芨看著他,還是很不贊成的樣子:“巨門星君方才也說了,星君不應插手......” “若恒jiejie說得對,但我已經插手了,自然就得管到底?!比轃贿呁罾镒?,一邊道,“你要覺得我很壞規矩,留在堂庭委屈你,我也可以給jiejie寫封信,天亮了重明鳥回夷玉山,你就跟著去罷?!?/br> 他說完,又瞥了瞥還未走遠的侍女,道童們,想勸他的估計不少,不過都很有眼色地等著看白芨這個頭陣打得如何。于是容煬伸手點了點道:“你們都一樣,堂庭山也不缺人伺候?!?/br> 他語氣淡淡,本也還是個孩童聲調,絲毫不見怒火。周遭人卻又匆匆跪下,白芨忙道:“星君,奴婢絕沒有這個意思?!?/br> 容煬卻也不再分神理會她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徑自進了斗魁殿。 堂庭山的醫官自然不是凡間能比,只一副藥煎了送下去,那孩子體溫便降下去了不少。 容煬坐在床邊摸摸他的脈,他雖于此道上還不怎么精通,到底也會一點,感覺的確平穩了些,從衣袖里拿出一顆大補的丹藥,問那醫官道:“這個他能吃嗎?” 能自然是能的,但容煬手里的丹藥十分珍貴,并非尋常物什,醫官想說其實凡人并沒有這個必要。然而他只剛說了前半句,容煬卻已經掰開那孩子的下頜將丹藥塞進去了。 “肁國王后怎么樣了?”容煬又問。 醫官斟酌著想了想:“奴才盡力而為?!?/br> 容煬點點頭,挽起袖子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額頭,覺得應該也沒有燒成傻子的危險了,于是放下心來,吩咐那醫官需要什么藥材,只管用就是了,不必著人來問。又讓白術將今夜的事,前因后果都再仔細打聽一番。 兩人俱點頭應了,容煬思索片刻沒有什么遺漏的地方,揉著眼睛回貪狼殿睡了。 他還年少,正是缺覺的時候,夜里又這么折騰了一番,再醒來已是日上三竿。隨意攏了頭發,從內殿出去,白術已經候著了。 “星君,肁國王后一個時辰前去了?!?/br> 容煬正接過侍婢手中的茶盞,頓了一段,有點詫異:“去了?” “倒不是醫官不盡心,只是王后傷重,送上來時,已命數將盡。因為是在堂庭神地,才又挨了這一時半刻?!卑仔g解釋道。 “那你找個風水好的地方把她埋了吧?!比轃砹艘宦?,覺得有點可惜,倒也沒有其它想法,指指旁邊的椅子讓她坐下:“事情打聽得怎么樣了?” “都有結果了?!卑仔g行了禮坐下:“肁國與彥國的仗打了一年有余,因著去年肁國干旱饑荒,漸漸就落了下風,三日前彥國軍隊攻進肁國王城,將肁國國君殺了,幸得一隊侍衛護送了王后與小公子出城。彥國對他母子二人窮追不舍,一直追到堂庭山來,便是星君昨日所見?!?/br> “國君都死了,那肁國就算是亡國了?” 白術搖頭,“這倒還沒有。肁國世子,也就是星君昨日救下的小公子一母同胞的大哥,如今還在肁國南面率兵抗戰,聽聞昨日又收復了一座城池。只是國君去得突然,世子尚未登基,肁國現在算是沒有君主,所以他幾個兒子身上都多少帶上了龍氣。想來也就是這樣,昨日這小公子才能開了上山的道?!?/br> “這樣?!比轃е^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對了,昨夜肁國王后說,那小孩名字是我起的,又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小公子叫寧辭,的確是星君賜的,不過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br> “寧辭?”容煬把這兩個字在舌尖過了一遍,倒又有了點印象。 五年前,他誕世不過三載。雖然生而能言,遠不是凡間三歲孩童能比,但終歸也還小。杜若恒一向憐他,故而堂庭山的許多事,都還是像容煬誕世前一樣,由她代勞。那年歲除,山下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杜若恒在堂庭山陪他,也讓侍女扎了紅燈籠給他玩。 他正看得新奇,忽有一只朱雀鳥從山下飛來,那是凡間帝王家與星君溝通的神鳥。說肁國王后新生了位小公子,因為肁國王宮已經許久沒有添新丁,這一胎又是王后生的嫡子,所以格外看重些,便想求星君賜個名字。 杜若恒想了想,覺得年節喜慶時候,起個名字也不妨事,便對他道:“容煬,那你起一個吧?!?/br> 他彼時正急著去山巔看燈,聽說肁國國姓為寧,隨口便道:“既然今日生的,那就討個辭舊迎新的意象,叫寧辭吧?!?/br> 正經說起來,那是他誕世之后,以星君身份干的第一件事。后來再有求他賜名字的,他也嫌煩,通通拒了,算來,其實也就起過這么一個名字。 “肁國國君得了星君親辭的名字千恩萬謝,也不知道星君誕世不久。小公子滿月那日,又托了朱雀鳥上堂庭來,想讓他認星君做義父?!比轃貞浿?,又聽白術道。 容煬手里的茶盞差點沒端穩。不管怎樣,他按人間的方法來算,還是個八歲的孩子,有個五歲的兒子,就算是干的,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十二分的不妥當。 容煬接過侍女遞的白絹擦了下嘴角:“我怎么不知道這件事?” “星君當時仿佛不在殿中,這事先呈給巨門星君那里,便被駁回去了?!?/br> 容煬緩了口氣,低頭也抿了點茶,左右閑著也沒事,決定還是去看看那小孩,站起身道:“他燒退了沒有?” “退了?!卑仔g亦跟著站了起來,“奴婢方來時,小公子還在睡,現下也應該醒了?!?/br> 果然是醒了,還沒進到斗魁殿就聽到他的哭聲,很精神??梢娽t官醫術的確不錯,只一夜時間已經調養得大好了。 容煬推了殿門進去,里面立著的侍女皆矮身行禮,小孩被這陣仗弄得靜了一靜,但旋即又哭了起來,哀哀地只是要母后。 洗去臉上血污,他委實是個漂亮的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張臉,如果不是兩個眼哭得像核桃仁,估計還能再漂亮點。 “寧辭,是吧?”容煬在他床沿坐了,學著山下逗小孩的樣子擰了一把他的臉,勉強溫和道:“好些了沒?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母后,我母后去哪兒了?”那下大概沒掌握好力道,寧辭臉上rou眼可見地紅了一塊,癟了兩下嘴,哭得更厲害了。 “你母后嘛?!比轃焓痔嫠亮瞬裂蹨I,“你母后不在這里,你先好好呆著,說不定過幾日她便來接你了?!?/br> 他說了,才覺得這話不太吉利。索性小孩并不管這么多,只聽到不在這里,就又開始哭,容煬難得耐著性子哄了哄,也沒什么效果。 容煬自己都還是個孩子,自打誕世也一直隨心所欲,無需看任何人的臉色,從來都只有別人哄著他的。眼下屈尊降貴地哄了哄寧辭,見他不領情,也就沒了耐心。讓侍女好生看著他,起身推門便走了。 “星君?!鄙砗蟀仔g急忙也跟了出來。 “你不必跟著了?!比轃剡^身,因著還不夠高,略踮了腳,抬手在白術額間點了一下,一道淡淡光影閃過,“我升你做斗魁殿的掌殿侍女,你就專心看顧寧辭吧?!?/br> 白術要跪下來行個大禮謝他恩典,容煬被里面的哭聲吵得心煩意亂,一心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去,便抬抬手算了。 白術卻又問他:“星君,就讓小公子住在這里嗎?那他母后的事......” 容煬想了想:“先住著吧,他應該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至于他母后。你隨便挑個合適的時間告訴他就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