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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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峙身后之人也都面露猶豫之色,紛紛望著他手執的那柄利劍。 “懇請世子以大局為重。實在是韓大將軍之言,卑職不敢不從!”坊正雙膝跪地,開始叩首。 宇文峙的眼角赤紅若要滴血,在一陣死一般的寂靜過后,鐺的一聲,撒手擲劍在地,旋即收目下樓,獨自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和他同行的子弟見狀,紛紛收起刀劍,跟著去了。 一場或將見血的爭斗,至此終于消弭。承平人一放松,酒意便又沖了上來,手中的刀也抱不住了,滑落而下,人往后仰去,卻終究是怒氣難消,口里道:“你要當心!我看這畜生比我還要瘋,怕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裴蕭元不動聲色地自宇文峙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探手接刀,將承平也一把扶住了。 “今夜多謝諸位抬愛,我送王子回去。下回我做東回請,到時懇請諸位務必賞臉?!彼χ椭車苏f道。 方才那樣一鬧,眾人原本的興致此刻也全都消了,聞言紛紛應好,各自分頭散去不提。 這一夜,絮雨睡了長長一個沉覺,醒來后,已是明晨,天光大亮,竟連響起過的晨間街鼓也沒能將她驚動。 她慢慢睜眼,盯著頭頂那片在晨曦里顯現著斑駁霉印的頂板,凝神良久,從榻上翻身而下,收拾了出來。 她記起了一個人。 那人名叫衛茵娘。她的父親衛明暉曾做過景升太子伴駕,是那時候的禁軍神武大將軍,而絮雨和她的緣,起于她們有共同的乳母。 自絮雨五歲被阿公收養后,許多年來,除了三年前那一回因淋受冷雨太久發燒之外,身體一直不錯,隨阿公走遍各地,幾乎不曾生過病。但在此之前,還是郡主的她,或是被照料得太過精細,反而動不動便惹來各種小毛病,身體嬌弱,阿娘甚是愁煩,在她三歲的時候,聽聞衛家乳母養出來的孩子很是健壯,如今正好歇著,便將人接了過來,就這樣,絮雨認識了衛茵娘。 或是投緣,初次見面,絮雨便喜歡衛茵娘。她比絮雨大八歲,溫柔而婉靜,絮雨叫她阿姐,她待絮雨也若親妹。因為絮雨喜歡粘著她,在得到衛家父母許可后,她常來王府小住。兩年后她再大些,十三歲時,被選做皇太孫李延的內官。就是因為絮雨舍不得她,李延又寵愛絮雨這個堂妹,商議過后,將事推遲半年,好讓絮雨能多得些她的陪伴。 然而誰也不會想到,半年后,變亂到來,衛茵娘入皇太孫院的事,不得不再次中止。 長安破的前夜,衛茵娘人也在定王府里。 變亂發生后不久,定王便追隨裴冀,趕赴到了當時亂情最為嚴重的北方中原一帶,且并非遙領,是親自坐鎮軍帳,每有戰斗,必單騎沖殺在前,曾箭矢中胸,若非鎧甲護身,險遭不測。 以皇子之身而不畏死險,他的舉動令前線官軍備受鼓舞。但與此相應,王府內便只剩殷王妃母女,王妃又不得宮中王太后的歡心,衛茵娘主動住了過來,陪伴王妃和絮雨。 那個晚上,王府典軍郭縱趕回來和趙中芳帶著絮雨倉皇出府,衛茵娘也被人匆匆送回了衛家。 找到她,或是衛家之人,或許便能夠打聽到關于趙中芳的更多的消息。 這個白天,絮雨尋到了靠近宮城的輔興坊,憑著殘存的記憶,走走停停,在坊內找了大半天,最后終于找到了印象中的那所宅邸,門前有株老柳樹。 叩開門,門房現身,上下打量她,問何事。 “請問,這里是衛府嗎?” 對方搖頭,“你找錯了!什么衛府!我家主人姓白!”拂了拂手便要閉門。絮雨抬手擋?。骸皠跓┰賳栆宦?。我是來尋個故人的。記得這里從前的屋主姓衛,若是已經搬走,可知道搬去了哪里?” “多久前的屋主?” “大約二十年前……” 那人嗤地笑了出來:“二十年前?我家主人三年前買的這所宅子,聽說之前就已換過三四個家主了。二十年前?還是老圣人的景升朝!” 門房不再理她,啪地閉了門。 絮雨在門外的老柳下默默立了許久,轉身離開,走到東南坊角的時候,空氣里隨風飄來了一陣食物的焦香味。 在她幼年記憶的深處,長安的味道,除去王府和皇宮那無所不在的散自沉香、瑞龍腦、蘇合、茉莉的氣息,便似乎只剩下了這一種能直入人腹腸的濃郁的焦香。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追著風來的方向,轉過幾道拐角,行人漸漸疏少。 在一條小巷的盡頭,她看到了似曾相識的那個地方。 低矮的門廬,黃泥爐,十來只剛做好的疊得整整齊齊的胡麻餅,堆在墻角的炭。午后客人稀落,一只癩皮老黃狗懶洋洋地貼著墻根躺在明媚的春陽下睡覺,供客人坐的小杌子上,靠了個趁著空閑打起了盹的老嫗。 絮雨凝視著這一幕。老黃狗發現了人,嗚嗚兩聲,驚醒老嫗,老嫗急忙站起她干枯的身體,笑著問她是否吃餅,癟嘴里露出一副缺牙的黃齒。 她是從前的胡麻餅娘子,唇角的那顆痣依然還在。只不過在絮雨還是李嫮兒的時候,那個胡麻餅娘子的身段豐盈,面頰飽滿,笑著攬客時,會露出一副好像編貝似的漂亮的白牙。 “小郎君?”看到絮雨怔怔望著自己,老嫗又喚了一聲。 “是的。我來吃餅?!毙跤挈c頭。 老嫗露出歡喜的笑,蹣跚著為她拿餅。絮雨坐下來,咬了一口。剛出來不久的餅,還帶著熱氣,油香面脆,好像是絮雨曾經留在記憶里的那種味道,又好像已經不一樣了。 絮雨慢慢地咀嚼。 老嫗站一旁看著她,目光里充滿期待,等她咬了一口,咀嚼片刻,就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問:“客人覺得滋味如何?” “好吃!”絮雨咽下餅,又咬了一大口。 老嫗露出了舒心的笑,蹣跚走到她的老狗旁,坐回到了小杌子上,輕輕嘆了口氣:“可是長安已經沒有人喜歡我做的餅了。他們都去西市的一個胡女那里吃,說她的才好吃。要不是還有一些景升年起就知道我的老客還會找來,我這個餅店早就開不下去了?!?/br> 她混濁的老眼里流露出一縷淡淡的傷感。 “怎就回來后,他們覺得我的餅不好吃了?明明是我這里最有名的,就連當年的葉鐘離也來吃過。記得那時人多,排隊才能輪的到,但是他若來,人人都會讓開,叫他先買。他還畫了一幅畫送我,天天有人糾纏,想我把畫賣給他。沒過幾年,天就變了,亂兵打來長安,老圣人跑了,我帶著我的畫也跑,路上遇到一伙流兵,他們真的壞啊,逢人就搶,我看見一個女人不肯給包袱,他們就砍斷了她的手,我的畫也被搶了,他們自己又搶來搶去,一個人把另個人的頭砍歪了,脖子好像燈籠一樣晃著,半邊倒在肩上,血噴了一地,人卻還是沒死,把手里的畫撕了塞進嘴里,不叫人得,這才斷掉了氣……” 老嫗的眼目半睜半閉,絮絮叨叨自顧說個不停,語氣沒有起伏,平淡得好像在念誦經文。 絮雨默默聽完,問:“老阿姆,那你知道景升朝住在西南角的那所宅子的老主人嗎?他們如今去了哪里?門前有一株老柳的那一家?!?/br> 老嫗費神思索,半晌,就在絮雨以為她也忘記了,她忽然“咿——”了一聲。 “我記起來了,那一家是姓衛的,那個時候,我記得定王府的小郡主也常來衛家……” 老嫗忽然壓低聲,臉上露出了神秘的表情。 “小郎君是外地的吧?我告訴你,定王就是當今的圣人!我聽一些老客說,小郡主在當年那陣子亂的時候丟了,圣人后來怎么找也找不到?!?/br> “對了,那個時候,小郡主最喜歡吃我的餅了!真的,我沒有說大話誆你,是真的!” 說到這里的時候,老嫗那干瘦的身軀里仿佛灌入了源源不絕的活水,整個人頃刻間變得精神了起來,眼里也放射出異樣的光彩。 “是真的!”她對著絮雨,再一次用力地強調。 “小郡主常來尋衛家小娘子,每次來,都要吃我的餅。衛家小娘子也會一個人來買,叮囑我多灑些胡麻,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知道她要去看小郡主了。我總是說,讓小郡主自己來吃呀,剛出爐的才最好吃?!?/br> “唉……” 老嫗從過去的記憶里抽身出來,長長地嘆了口氣,眼底那短暫迸出的光彩消失了。 “衛家人如今去了哪里,你知道嗎?”絮雨輕聲問。 “官軍收復長安后的第二年,我才從外面回來,聽說衛家人參與景升太子作亂,男丁滿門殺頭,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宅子也換了主人了?!?/br> 絮雨凝定片刻。 “那么衛家的小娘子呢?你說的常和小郡主一起的那位小娘子?” “她啊……自然是改賤籍入教坊了。至于如今人在哪里,誰知道呢,說不定早沒了,說不定轉去了平康坊的哪條曲巷,也說不定老大不小,被哪個商人看中買去做了妾……誰知道呢……” 老嫗嘴里嘟囔著,起身蹣跚走到爐前,用火鉗攏著炭灰壓火,好叫余炭能夠燒更長的時間。 手中余下的半只殘餅漸漸涼了,變得堅硬而澀口。絮雨吃完,從身上帶的余錢里留出回程的車錢,剩的還有十來個,放在了老黃狗旁的那張小杌子上,悄然離去。 次日開始,從早到晚,她不停地穿梭于平康坊之中。 在這座位于東市和皇城之間的坊城內,分布著許多達官貴人的宅邸,也云集大片令世上男子流連忘返的風流淵藪之地,后者聚在北門東回三曲一帶。 那里,有門前通十字街的華閣和高樓,也有貼于北墻的被同cao業者也瞧不起的卑妓。 絮雨一家家地尋問,從北曲的陋居到堂宇寬闊的青樓。 若真如老嫗所言,衛茵娘如今就在這個地方,容貌和當年應當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在絮雨的回憶里,她面若銀盤,一雙鳳目,笑起來的時候,一側唇邊有個小窩,這應該是個非常明顯的相貌特征。然而連著尋了數日,已經找過不下一二十家,尋人沒有任何進展。 將近傍晚,絮雨不得不結束今日的徒勞奔走,回往住的地方。 她照舊回到西市搭車,一面想著心事,一邊橫穿近道,沿坊內那被叫做放生池的河岸前行。 放生池連通著城西和城南的漕河,河上舟楫往來不絕,運送著各種貨物,沿岸的店鋪更是鱗次櫛比。日常米炭布匹,貴婦人們喜愛的康國猧子,來自交趾的瑞龍腦香,珍奇罕見的南洋珠,乃至大受長安豪門歡迎的昆侖奴和新羅婢。這里能夠買到天下任何的好物,只要囊中有足夠的錢。附近一座橋上,此刻更是人車擁堵,一片嘈雜。 忽然這時,她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小郎君,起初以為不是叫自己,又聽到一聲,聲音帶著喜悅,有點耳熟,轉頭,發現竟是數日前剛來時在西郊遇到的曾搭過車的那位西山老翁。 近旁就是一間收山泉的水鋪,門外停著騾車,苦力正在往下卸運水桶,看起來應當是他送水來此恰又遇到。 她立刻上去招呼,解釋自己剛才沒有聽到。 老翁忙說無妨,拱手道:“沒想到今日在這里又遇到了小郎君!實在是巧!小郎君可落腳了下來?諸事順利?” 絮雨笑說一切都好,又問他如何。老翁說騾車早已修好,在家歇了幾日,心定了下來,今天便又來送水。閑話兩句,就將一個害羞躲到騾車后偷看的孩童拉了出來,命向絮雨見禮,說是他的孫兒,名叫丑兒,上回就是孫兒生病,家中除他之外無人照顧,所以出來得晚。這幾天孫兒病也好了,今日入城,將他帶在身邊。 那孩子很聽話,立刻過來行禮。這時一車水搬完,空桶也置換了回來,絮雨知他祖孫應當還要趕回去的,路也不近,怕耽誤他們,便說自己有事也要走了。老翁叫她稍等,匆匆來到騾車旁,將一包從山里帶來本要拿到這里賣的山貨遞上。 絮雨趕忙推拒。 “小郎君莫嫌棄才好,又不是貴重的東西。上回若不是你幫忙拉車,說不定我人也被撞。還半路將你丟下,實在過意不去。只是老漢的一點心意,懇請小郎君收下!” 老翁執意遞。絮雨只能接來,趁他過去套車的時候,忙摸出身上帶著的二三十錢,統統塞到丑兒懷里,轉身鉆入人多的地方,快步離去。 丑兒低頭看了看衣懷,跑到老翁身邊,扯扯他的衣袖,將懷里的錢掏了出來。老翁急忙去追,抬眼卻已不見人了,又不知人住在哪里,嘆氣,只好將丑兒抱到車上,趕著騾車離去。 此時對岸一間衣帽肆里沖出來一個小廝模樣的人,上橋疾奔而來。也不知何故,一只腳上穿著新鞋,另腳光著,急火火地,險些撞到人。一路被他推開的紛紛沖他背影怒罵,他也不管,徑直沖到橋下這水鋪的附近,踮腳張望,眼前卻只剩下了人頭攢動,哪里還有那道他方才隔河恍惚瞥到的以為是熟人的影? 又想起來,仿佛還有個送水的老翁,想問幾句,扭頭,看見騾車也是走了,急忙拔腿去追,不料衣帽肆的主人也已趕到,一把扭住他的衣領,嚷著要送去見官。 這小廝便是青頭。 三天之前,又是一個朝會日。 百官如常那樣,在五更前齊集丹鳳門外的待漏院內。當司宮臺宦官來時,眾人以為會像此前的朝會日那般,圣人依舊不出,都準備好了要退散,不想宦官竟宣圣人上朝。 已閉關多日的皇帝在那一天的朝會上,親自召見了一個剛剛抵達長安還沒幾天的年輕人,封作金吾中軍郎將,并宣布金吾衛新設陸吾司,掌司者便是這位年輕之人。 當裴蕭元在數百雙眼目的注視下步入大殿并叩謝天恩之時,大殿內寂靜無聲,在場百官,臺閣宰輔,郎中諫官,眾人神情各異,但有一點,所有人皆是相同。 那便是驚異。 事實上,此前在金吾衛告身這件事落定之后,不少人已慢慢回味了過來,猜測此事或許得到過圣人的默許,甚至,極有可能就是圣人授意。 但再大膽的臆想,也不曾想到過,圣人會在這裴氏子到來后做出如此的任命。 中軍郎將固然是個實位,官階也不低,但在京城這個地方,確也稱不上特別。與裴氏子差不多同期到來的青年俊杰當中,就有好幾個也各自得封相等的官職。 此職授予少年勛貴子弟,與其說是重用,不如說是圣人給予的恩封,勛榮屬性更濃一些。 但這陸吾司掌司的官職不一樣。 此司前所未有,雖聽起來只是圣人為萬壽節特設的一個臨時衙司,但僅從其名,便能窺到幾分不同之處。 陸吾,昆侖神明,司天之九部及帝之下都。 皇帝如此命名,此衙何意,一目了然。 更不用說,久未露面的皇帝今日上朝目的只為召見一人這種極大的殊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