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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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裴固生命里的最后一天。八百將士一個一個地倒下,廝殺到了最后,只剩下裴固一人。 西蕃王子下令將他活捉。 他已殺死不知多少人了,通身的血,刀鋒也早已卷刃。在又一刀殺死一個和他貼身纏斗的敵軍后,他慢慢地停了下來,刀尖點地,雙目望著前方那些如蝗蟲般密密麻麻向著他涌來的敵軍,久久地立著,一動不動。 無數人將他包圍了起來,如臨大敵,舉著手中的刀和弓,緊張地盯著中間那個凝如巖石的人,一步一步地逼近。 大風吹動將軍盔頂上的紅纓,鮮血如泉般自他的手心往下流,沿著刀刃滲入地面。將軍的雙目盯著對面正向他逼來的人,身影忽然動了一下。幾個迫在最前的西蕃士兵猛然后退,防備他的又一次揮刀劈斬。 然而這一次,刀未再舉起。 將軍倒了下去。 在氣絕的最后一刻,他眼中的殺氣也未消去,五指更是緊緊地握著刀柄,始終沒有放開。 裴固的侄兒裴懷光也隨叔父一道,死在了這一場以我死換同袍生的有去無回的狙擊戰里。 他本完全可以活下去的。裴固強命他隨大隊一道撤退,他表面答應,隨后卻悄然脫離大隊,獨自追趕上來,追隨叔父,成為了八百壯士當中的一員。 那個時候,他才十八歲。 在這之后不久,便傳來太子逼宮不成畏罪自盡,老圣人另立定王的消息。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個月內,那時裴冀還遠在淮南道剿逆撫民。等他終于脫離羈絆趕回長安,定王已登基為帝。 裴固曾對兩個人托付了信任。 陳思達沒有如他允諾的那樣如期領兵到達。他遇洪水阻道,耽擱在了半道。 馮貞平的援軍最后雖然終于抵達,又奪回北淵,危機解除。然而,就在何晉這些神虎軍的部將以為朝廷將會為裴固追封戰功的時候,沒有想到,馮貞平聲稱裴固根本沒有給他送過消息,是他自己數日后探查到戰況,主動發兵救援。 裴固自視過高,貪功在先,守城不力,棄地在后,險些釀出大禍,理應追責。朝廷念在裴家過往功高,對當日的棄關之罪也不予追責,是為寬宥。 消息傳開,何晉和神虎軍的許多將士憤怒至極,以致嘩變,被鎮壓后,何晉與幾十名帶頭反抗的將士按律當斬。 不但如此,此時裴冀也遭人告發,稱他自恃功高,暗中慫恿何晉等人公然對抗朝廷,圖謀不軌。若不是那時他的聲望太高,恐怕也將身陷囹圄。 崔家那樣的世族,豈會嗅不到氣味,便要崔氏歸家,與裴家斷絕關系。 崔氏斷然拒絕,割發與母家劃界。 在一個寒風颯颯的冬日清早,承天門上街鼓擂動第一聲,她一身縞素,牽著八歲的兒子來到皇宮南大門丹鳳門外,面北下跪,申訴鳴冤。 她不是為亡夫伸冤。 將軍大罪,未能盡到守城之責。但何晉以及所有那些將要獲罪的神虎軍將士,他們無罪,是奉將軍之命行的事。 母子跪于宮門之外,引發全城圍觀,亦震動了朝廷。當天百官上朝,是從跪在御道中央的母子身邊避讓走過去的。 當天的朝會上,也無人說話,即便是此前主張嚴懲裴冀和神虎軍反叛將士的人,也閉口不語。最后是新帝感念崔氏大義,何晉等人這才得以去罪免死。 但隨后,那支曾為平亂立下過赫赫戰功的神虎軍肢解,原來的將士或散,或被分融到了別的軍中,這個番號從此消亡,如同從未存在過一樣。 “你的母親……她的性子太烈了……” 崔道嗣嘆息,“當時不是舅父主家,舅父實在有心無力。不過事后,陛下也未怪罪你母子二人,倘若她能松口,舅父無論如何也會將你留在京中的,不至于叫你一去就是多年,飽受風沙之苦……” “母親當日安排得當,我很是感激?!?/br> 裴蕭元平靜地說道。 崔道嗣一頓,片刻后再次開口:“你有如此心志,實屬難得,舅父很是欣慰?!?/br> “如今終于回來,也是你應得的。這回入朝當差,舅父已去韓克讓那里打聽過,他雖推說未定,但以我之見,應當不至于過低。不過,高低都是無妨,你無須過慮?!?/br> “還有,你回來了,往后難免也會與當年的人碰在一起。他們如今地位不低,勢也不小。陳思達是如今禁軍神武大將軍,與柳策業做了姻親。宮中已薨的馮妃,則是馮貞平的女兒,育有一位皇嗣,是為康王李澤??汕?,陳思達與馮貞平前些時日都在我面前問及你,對你很是欣賞。舅父雖然無用,將來在朝堂里為你打點一番,還是能做到的……” 裴蕭元霍然起身。 他這個突然的舉動,令崔道嗣也猝不及防。他停話,望了過去,只見外甥雙目轉向自己,緩緩露出一縷笑意。 “舅父好意,甥男心領,不敢勞煩舅父過甚。打擾舅父也有些功夫了,告辭?!?/br> 他向崔道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轉身邁步去了。 崔道嗣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眉頭不由地緊鎖了起來。 皇帝即將到來的萬壽之慶,金吾衛內那從下至上離譜到荒唐的所謂誤報,還有一別十數年,如今已變得完全陌生,令他也看不透內心所想的外甥…… 一切自然不會如看起來的那么簡單。 崔道嗣有一種感覺,自今日起,這座平靜了多年的帝家城,或又有一場新的風暴正在醞釀,也不知何日,長安的雨,便將淋落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之上。 第21章 春風樓坐落在全城最為繁華的被稱為天街的朱雀大街近畔。日暮街鼓早已停了,此間的歡宴和豪飲卻剛開始。遠望去,華燈點點,璀璨若星,將這座供人縱情享樂的高樓映得如若夜幕下的一座仙宮。 裴蕭元如約到來,承平和一眾來自不同禁軍率衛的子弟都已在等他了。這些年輕子弟個個出身不凡,出則天子近衛,入則公侯豪門,終日里閑呼鷹犬,飛鞚斗箭,從不擔憂明日將會如何,只夢想他朝能夠建功立業,名傳天下。 但是今晚,這位初歸長安的客,卻成了這場筵席的中心人物。 他們當中的不少人,早在三年前就已聽聞神虎將軍之子的名,遙想自己若也那般策馬沙場,縱橫決斷,無不慷慨激揚,熱血沸騰。此次得知他受召入金吾衛抵京,即便是出于好奇,也要過來瞧上一瞧,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當夜筵席設在東樓,鋪開了席面,牙盤金杯,喚來撥弦陪飲的都是教坊下的頭等官妓,華燈里笙歌不絕。眾子弟見他容貌出眾,身姿瀟灑,與人談笑自如,酒亦是千杯不醉,無不仰慕,爭相上前結交,宴罷仍是未能盡興,說說笑笑地簇擁著他和承平下了東樓,有人提議,再轉去平康坊通宵宴樂。 承平一把勾住他肩,連聲說好。 裴蕭元見他步履不穩,狂態畢露,知他已是醉酒,便笑說應承好意,但今夜已出不了坊門,不如在此宿夜,下回方便,由他做東,再去那里請眾人飲酒。 承平嚷自己沒醉,往衣襟里胡亂地摸東西,道:“你是要入金吾衛的,我不叫你難做!早就預備了,這是我取來的路符,可保暢行無阻!” 因圣人萬壽節的緣故,近來京中入夜巡查變得比從前嚴格許多,坊內雖然如舊,但出去,街道夜警加大。尤其這一帶的繁華地段,更是如此。 據說這是金吾大將軍韓克讓的命令,閉戶之后,若無確證理由,非持證之人,不得隨意進出,如有違反,一律按律處置。像他們這樣身份的,運氣不好,若是事先未曾申報被捉住了,雖不至于真的會有大事,也要費一番口舌才被放行。且不從管教,處置起來,也和從前不同。 就在前些天,神武大將軍陳思達的一個女婿醉酒強闖平康坊的大門,被巡夜的武候拿了,不但不服,還出言辱罵韓克讓,結果被當場笞二十,投了金吾衛監,關了好幾日,傳最后是陳思達親自去找韓克讓,才將女婿保了出來。 不過,只要預先申報打來路符,通行便也無礙。 眾人多已半醉,興頭正酣,豈會這么輕易散伙。既然承平打頭不放人,便都跟著轟然起哄。 忽然此時,只見對面西樓那面梯上也噔噔噔地下來了一群人,看起來和這邊一樣,應是酒宴結束要走,一群人擁著當中的人,亦是喧聲不絕。 迎面相遇,下去的共梯便容不下所有人,兩邊各自停了一下。 對面那被擁在中間正下來的也是位年輕公子,發束金冠,一身錦袍,俊面滿泛酡紅,步態虛浮,顯然也是酒醉,忽然發現梯道受阻,抬目望了過來,起初倒也沒有如何,他身后一名隨行模樣的人卻不一樣。 那人看到裴蕭元,目光一定,立刻附耳過去,低語了幾聲不知是什么的話,那公子的臉色陡然大變,猛地停步,目光射向裴蕭元,死死地盯著他。 裴蕭元覺察異樣,也朝對方望了一眼。此時他身邊那醉醺醺的承平終于發現氣氛不對,扭頭看去,醉意登時散了不少,面罩冷色,靠近裴蕭元道:“是宇文家的崽子!也是這幾日剛到的,拜了龍武衛中郎將,風頭不小?!?/br> 他早在一個多月前入了京,到的次日,雖未蒙圣人親自召見,但當天便拜左武衛中軍郎將之職。聽說這西平郡王府的世子宇文峙到來,也和自己一樣,做了同等地位的龍武中軍郎將,心里便不爽快起來了。 三年前打那一仗,若不是裴蕭元阻止了宇文慶退兵,又臨時接管西平軍參與解圍反攻,承平今日恐怕早已投胎到不知哪一道的輪回世界里了,想起舊恨,本就牙癢,不期今夜和宇文峙遇在這里,斜目冷哼一聲,也停下腳步。 知對方的身份后,裴蕭元心中便也了然。 宇文慶的死訊傳出之后,裴冀出于道義,曾給西平郡王宇文守仁發去唁信,表達歉疚之意。宇文守仁非但沒有遷怒,回書反而安慰裴冀,稱全是自己兒子的過錯,是咎由自取,當日幸有裴蕭元在,西平軍才得到將功折過的機會,挽救名聲。他甚至還不忘慰問被宇文慶刺傷的何晉。 不管宇文守仁的回書是否真的就是所想,至少表面此事是過去了。但顯然,面前這位郡王府的世子,想法和他的父親有所不同。 此中是非,裴蕭元已不想過多糾結,也沒必要了。當時情況容不下太多考慮,如何行事,一切都是以戰局為先。 他見宇文峙依然止步在樓梯上,雙目沉沉盯著自己,不過點了點頭,便繼續下樓而去。 “站??!” 身后突然傳來一道喝聲,又“鏘”的一聲,宇文峙探臂已從近旁一名佩劍人的腰上一把抽出劍,劍尖點向裴蕭元,迅捷如電。 “你傷我兄長,致他身亡,就這么走了?” 那劍指著裴蕭元后背,也不知是醉酒或是怒氣太盛的緣故,劍尖微微抖動。 兩邊其余人愣怔過后,很快各種反應過來,片刻前的喧聲笑語陡然消失,伴著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的兵器出鞘聲,幾十把刀劍頃刻間紛紛拔了出來,相互對峙,剎那間雪光寒芒,殺氣騰騰,驚得在大堂里展著珠喉的的許多歌妓高聲尖叫,隨客人紛紛棄席,躲到兩旁,唯恐遭受池魚之殃。 裴蕭元停步轉身,見宇文峙面容僵硬,眼底一片通紅,恨意如透過劍尖,直迫而來。 西蕃戰事后,他也聽說了一些關于郡王府的宅事。 宇文慶有一胞弟,生有兄弟二人的王妃并不得郡王之心,早早病故。宇文慶剛愎自用,但對胞弟卻頗為照顧,兄弟感情深厚,故宇文慶死后,他聽聞宇文峙曾欲單騎來尋自己復仇,還被叮囑小心,后來不知怎的沒了下文,沒想到今夜在此倒是遇見。 不待裴蕭元有所回應,承平如何能忍,當場也是鏘地拔刀,站到最前,橫刃相對。 “你想如何?你那長兄當日險些害我眾多兒郎葬送在了西蕃!我沒找你算賬,你倒敢先來發難?來呀!正好許久沒有動刀槍了,叫阿爺我來瞧瞧,今夜到底是你郡王府世子劍利,還是我手中這砍頭刀快!” 同行的那些長安子弟,平日本就快意恩仇崇尚武斗,何況又仗酒力,更是群情激蕩,他話音落下,身后人便大聲呼應,對面又豈肯示弱。一時聲震屋瓦,兩邊對峙,眼看斗毆就要一觸即發。 此時裴蕭元越眾而出,拿過了承平左右手里各自握住的刀和鞘,雙目望向對面。 “世子欲待如何,裴某不敢不應,自當一力奉陪,不過不是這里。今夜乃是諸多好兄弟給裴某臉面,來到此處。世子到此,想必也是出于快意之事。何必因你我私怨,連累其余之人?!?/br> 他歸刀入鞘,頭也未回,揚手丟還給了身后承平。 承平只得一把接過,抱住了。 劍拔弩張的氣氛因他的這個舉動,終于松弛了些,但大堂內依舊是鴉雀無聲,人人屏住呼吸,不敢發出半點的異響。 宇文峙牙根緊咬。 兒臂粗的排燭映得四周明若白晝,照著他額角暴突出來的幾道青筋。他一動不動,劍尖卻顫抖更甚。 就這時,一串急促的沓沓腳步聲打破了死寂。酒樓大門之外沖進來一隊役夫,領頭者是本坊坊正。 主家在此開店迎客,當然不是一般之人。似尋常長安子弟酒后為著一二陪妓爭風吃醋大打出手這樣的事,主人早已司空見慣應對自如。但今夜,這兩邊的人,卻不是他能應對的。 東樓下來的那位主客,雖然還不知是怎樣的人物,同行的狼庭王子,近來卻是長安內的風頭人物。 西樓下來的旗鼓相當,聽聞是西平郡王府的世子,當年曾經迎奉過西幸老圣人的大功臣,皇恩延綿,隆眷至今不減。 酒樓主人方才站在門口焦急張望,見狀急忙引著坊正入了大堂。 坊正奔到兩撥人的中間,向著左右團團作揖,連聲道:“尊客來此逍遙,卑職人微言輕,不敢打擾,只是剛好前些天收到過金吾大將軍的嚴令,圣人萬壽將至,須上下一心,保坊內平安。大將軍之言,字字在耳,卑職不敢不從,故斗膽開口,懇請兩邊收起刀劍,以和為貴,遵大將軍之命,共保太平!” 說罷不停地作揖,又朝帶來的役夫使了個眼色,眾役飛快涌上,列隊擋在中間,登時將人隔離開來。 倘若說片刻前兩撥人里的大多數為醉酒沖動的話,此刻因這坊正的一席話,不少人霎時清醒不少。 近來禁令收緊,就在前幾天,神武大將軍陳思達的女婿都遭了那樣的處置,聽聞他還只是因了強闖坊門的緣故。今夜這里若是刀劍交加,事情鬧大,過后懲治恐怕更甚。 承平雖行事狂誕,卻也不是一味只知打殺的無腦之人。 今夜本是為著好友接風來的,他又初來乍到,真鬧大了,也非好事。況且坊正又趕到,將韓克讓也搬了出來,再不罷手,便是不將韓克讓放在眼里了。 他是不愿先見血的,但若對面不管不顧,他自奉陪到底,又豈會懼怕,便盯著宇文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