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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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晚背身坐在桌案前,銅鏡映出她背上青青紫紫的淤傷,她倒了一把藥酒對準傷處揉上去。 “嘶——”她咧著嘴吸氣。 固然馮府那幫家仆都是些酒囊飯袋,可抵不住人多,她費了好大一番勁兒,險些送在那里。 早該將馮志良的夫人一道殺了,都怪她下手不干不脆。 每到這等境地,她便想起師傅勸阻她復仇的原因:心軟者難下狠手,不能一刀斃命、斬草除根,便是給自己留下隱患;心善者殺了人,一輩子囿于心中給自己設的囹圄,痛苦愧疚,到死難以解脫。 郁晚心里煩躁,她放不下仇恨,卻也做不到殺人不眨眼。 恰逢余光落到墻邊的鐵鏈上,她順勢看過去,更是頭疼地嘆一聲,怎的就生出這般的誤會! 一墻之隔,閔宵倚門坐著。 頸間的鐵鏈已經解開,先前郁晚拉扯時用勁太狠,他的喉骨周遭磨傷得厲害,時間久了顯出紫紅的瘀血,像是讓人割了咽喉一般,看著可怖。 他撫上傷處,有輕微的刺痛。 郁晚那時接近癲狂,他篤定,若不是及時解開誤會,他現下非死即殘。 視線落在堂屋的桌案上,那里盛著郁晚隨手扔的錢袋,目測裝了幾兩銀子。 她先前說不能整日與他在床上廝混,否則會餓死,是去掙銀子了嗎? 臥房響起腳步聲,遠遠近近有些雜亂,像是里面的人躊躇不前,后來重重一聲踏步,聲音終于朝外間而來。 郁晚在閔宵面前盤腿坐下。 距離一拉近,閔宵不動聲色地吸了吸鼻子,他聞到濃烈的藥酒味,突然冒出郁晚是如何掙銀子的猜想。 視線落到她身上,她正垂著眼睛掰弄手指,面上愁苦地皺著。 “郁姑娘...” 頃一開口,郁晚驚詫地抬頭,閔宵的話又咽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郁晚心里一緊,一細想,又立時明白過來,那晚抬他上山的劉氏兄弟叫過她“郁姑娘”,許是那時他已經醒了過來。 話頭既已打開,再逃避也不是辦法,郁晚嘆一聲氣,便將話說下去。 “此事是我對不住你?!?/br> 她的指甲將手指刮得泛紅,唯有如此才能分擔些心里的過意不去。 “閔祥安將他的兒子藏得嚴實,外人未曾見過,我頭一回去他府上曾遠遠窺見你的背影,見家仆以禮相待,你又年紀對得上,便理所當然地將你當作他的兒子,才鬧得這一出...” 鬧得哪一出?將人綁上山,逼得人做那些親密之事,向來是她想要哪般他就須得那般做,至于他想要什么她從來不顧及,興致夠了便將人拴著。 她沒臉面說出口。 “我明日便送你下山?!彼?。 閔宵將視線從她抓得發紅的手指上移開,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煩躁。 “你不怕我將你要報仇的事告知閔祥安?” 郁晚搖頭,“他做了何等虧心事他自然心里清楚,遲早有人上門討債,故而閔府有那般多的武仆嚴陣以待。況且,我給他去過信...” 她去信不外乎是要將閔祥安從那烏龜殼子里引出來好了結他的性命,誰知綁錯了人,偏偏閔祥安還半分不在意閔宵的死活。思及此,她也覺他處境尷尬,話不必往深處說,他自然明白,閔祥安對他是無甚親緣情分的。 閔宵再未答話,沉默在兩人之間漫延。 “我去給你鋪床?!?/br> 郁晚再受不住煎熬,逃一般地走開,抱了被褥鋪蓋去另外的房間。說來更令她慚愧,閔宵來了七日,除卻被她拉到床上行事,他通常都在她臥房的地毯上睡。 晚間兩人一道用飯,自然又是一席沉默。 好不容易將共處的時間耗過去,郁晚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自從第一次與閔宵行男女之事后,但凡清醒的時間他們都滾在這上面,她明明更換了被褥,可床榻間好似驅不散他的氣息。她一閉上眼,滿腦都是他覆在她身上的場景,逼得她生出一身熱。 郁晚在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郁晚起床時渾身像被拆卸了一般,那揉了藥酒的傷處酸疼得厲害。 她抻手抻腿好好舒展一番,才覺清爽幾分。 甫一踏出房門,抬頭便直直對上一雙清明的眼睛,郁晚腳下一頓,扯出個干巴巴的笑。 “早上好?!?/br> 閔宵像往日一樣坐在堂屋門口,仿佛那鏈子還套在他脖頸上。 天井里的陽光明亮刺眼,他看過來時眼睛微微瞇著,顯然時辰已不早,但他未反駁,只是平靜看著她。 “我去準備些干糧?!?/br> 用完早午飯,郁晚如釋重負舒出一口氣,面上的笑意也松快幾分。 “走吧,我送你下山?!?/br> 閔宵看著她臉上明快的笑,情緒不明地“嗯”一聲。 郁晚覺出他的冷淡,但并未上心,就她對他做的那些事,他何止該冷淡,不報官抓她已算得大度仁慈。 臨出門,郁晚朝閔宵攤出一條迭好的黑色布巾,謹慎地商量道:“我須得蒙上你的眼睛?!?/br> 為著日后打算,她不能輕易讓人知曉了住處。 閔宵看她幾息,閉上眼睛,任由她將那一方布巾系在他的腦后。 郁晚牽住他的手,察覺到他身上一僵,連忙解釋:“下山的路陡峭且狹窄,你不能視物,我牽著你?!?/br> 因著閔宵只能摸索前行,兩人走走停停,下山時間比往常多花了數倍。 日頭西斜的時候,兩人終于從山谷之中走了出來。 郁晚牽著閔宵在一處平地上站定,松開他的手,見他鬢邊的汗水淌下來,取出手絹給他擦拭。 閔宵失了視覺,觸覺便比往常更靈敏,郁晚抽出手的時候,他的掌心突然空蕩蕩地十分不適應,而當臉頰觸到一方干燥柔軟的布絹時,他心中又砰地一動。 “我就將你送到此處了?!?/br> 閔宵“嗯”一聲,他不解郁晚為何不給他解下蒙眼的布巾。 “抱歉?!?/br> 他聽見她道歉,本以為還是為將他綁上山之事,可耳畔突然響起破空聲,緊接著頸后猛地一震,力道直沖入腦中,眼前的黑暗頓時將他淹沒。 * “公子,醒一醒!怎么睡在此處?” “看他脖子上這傷,是遭了黑手吧?” “別瞎說,這傷只是皮rou外傷,他還有氣兒!” “公子醒醒...” 閔宵身體被推搡得歪斜,一陣一陣的說話聲傳入耳中,嗡嗡擾擾的,強迫他從昏沉中分出精神,睜眼看一看究竟。 “誒!醒了,當是沒事兒了!”路人欣喜地和同伴道。 甫一對上兩張陌生的臉,閔宵一時沒想起眼下是何情何景。 他撐手坐起來,才發覺自己躺在路邊,一里地開外便是集鎮,面前是兩個趕集的人,手里大包小包地拎著。 “敢問這里是?”他聲音有些干澀。 “公子,這里是凌陽縣東門口附近?!币蝗说?。 郁晚將他送回了閔府所在的縣城。 閔宵向兩位路人道過謝,在原處站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將四周打量一遍,未看到隱于遠處高木上、正倚靠在枝椏間的郁晚。待看到他安全醒來,她一點腳飛身落地,慢慢悠悠往雁拂山返回。 夕陽將人影拉得斜長,給凌陽縣罩上一層金耀的余暉,樹上殘留些蟬鳴,水鳥撲棱著鉆回蘆葦蕩中,遠處人煙稠密,車馬并行,聲響熱鬧。 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黃昏,閔宵見過很多回,他一貫這樣生活著。 昨日種種,譬如一場幻夢。 朱紅漆門前的小廝正百無聊賴守著,當值時不能過多說閑話,可趁著主子與管事的不在,也能陽奉陰違地聊上幾句解解悶。 “你說宵公子還能回來嗎?”瘦個兒小廝問。 胖些的小廝答:“估計懸,去了這多時日,老爺也不打算出面解救。那匪徒兇殘得厲害,咱們十個武仆都未傷著他,宵公子怕是兇多吉少?!?/br> “嘖嘖,真是可惜,還指著他考上功名,我長這般大還未見過...” 瘦個兒小廝的話說到一半沒了音兒,只見胖身小廝面上一肅,惶恐地給他打了個眼色,規矩擺好身迎人。 “宵...宵公子!您怎么回來了?” 胖身小廝一嘖聲,這瘦個兒到底會不會說話! “宵公子,您可算回來了!快請進,我們這就去通報老爺!” 閔宵面色平靜,進到府門便輕車熟路地往自己院中去。 打水的小廝木栓兒拎著空桶自浴房出來,正碰著在外院灑掃的芳姐兒,他討好笑著,找她要了一方帕子擦汗。 “宵公子可還好?”芳姐兒擔心地朝浴房一偏臉。 木栓兒高深莫測地搖搖頭,“我看不太好?!?/br> “怎么個不好法?” “他一回來便叫水沐浴,況且...”他撇著手湊到芳姐兒耳邊,壓了聲音,“除了頸子上那一道傷,我隱約瞅見他身上...嘖嘖,指甲印兒,還有吸出來的印子!” 芳姐兒不是個不知事的,他說這些話她自是明白所指為何,臉上白了一白,“你可別瞎說!” 木栓兒央求地拱一拱手,“這事兒我只跟你說,你可別傳給別人!但那印兒我是親眼見的,錯不了!況且宵公子長那副樣子,你說該不該當真?” 芳姐兒面上愁著,與他對了幾番眼色,心里發沉。木栓兒不是在亂嚼舌根,宵公子這回,竟真是讓人污了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