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斑駁玉竹
燕裁冰正低著頭給崔飲瑜易容。對付修者,最好的手段是用些凡人的法子,雖然麻煩了些,甚至看上去有些劣質,但這偏偏就能騙過修者的眼。 凡人的事,他們向來是不屑于了解的。 她手上這瓶易容粉還是從一位女俠那里借的,說是借,但她倆彼此都知道,此生都很難有“還”的那一天了。修者和凡人對時間的概念本就不同,天地又是如此之大,才分別沒兩年,江湖上傳頌的姓名已是換了一波,那個驚才絕艷、而立之年就能憑一己之力與修者抗衡的女子像是一小滴水,就這樣匯入大海,再杳無音訊。 燕裁冰只慶幸自己曾見過那漣漪。 崔飲瑜的手掌下意識地蜷了一下,似乎覺得不好意思,又立刻攤開手掌來。 她解釋道:“你是琴師,手上的繭子一眼就能看出來。我現在給你稍微修飾一下,雖然有點刺痛,但不會影響你彈琴的手?!?/br> 就這樣沉默著處理完手上的繭子后,崔飲瑜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那件事,沒關系嗎?” 燕裁冰驚訝地睜大了眼,順勢給自己畫了個上挑的眉毛:“什么事?” “……迷花香?!?/br> 她抿著口脂,等了一會兒才道:“你放心,這家客棧沒有靈力波動。我剛剛想了想,一群修者想要對付你,還犯不著用這種東西。極有可能是你自己犯了什么事被盯上,這就不是我該關心的了?!?/br> 燕裁冰照了照鏡子,自覺非常滿意,回頭看著崔飲瑜笑問:“怎么樣?像不像桐城平常的小娘子?” 崔飲瑜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像?!甭曇粑⒉豢陕?。 不過燕裁冰似乎并沒有在等待他的回應,立刻披上了蓑衣,衣料的摩擦聲覆蓋了崔飲瑜的喃喃自語。 梧服王朝覆滅之后,現行基本都是城池自治與聯盟,因為有修者這樣超然的存在,對旅人、商賈出城幾乎沒有管控,最多也是盤問一下氏族,因此地域親緣尤為重要。 “漠城柳氏,”她將刻著家徽的玉牌遞給崔飲瑜,“兩個生意人,來參加廟會?!?/br> 崔飲瑜點了點頭。 他一路上都沉默不語,在面對官兵時流露出一絲虛弱與疲態,官兵很快就將他們放走。 倒是會裝,燕裁冰側著頭想。 她順勢租了個馬車,順便下了個結界,外面的人只會聽到不時傳來的咳嗽聲,車廂里則是燕裁冰努力試圖從崔飲瑜嘴里翹出點消息。這小子看起來是個鋸嘴葫蘆,不過該知道的可真是一樣不落。就比如朝暮樓的來歷,他介紹的可是清清楚楚。 這朝暮樓原本是厲王囤養私兵之所,當時梧服、郅國交戰,厲王就靠著機關術與這一千精兵出奇制勝,打了郅王一個措手不及。之后帝女觀音遁入光轉壇城后,厲王便卸甲歸田,甚至連過去的府邸都扔下,連皇上都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不過也有一說是厲王作為帝女觀音的男寵之一一起飛升,存疑暫且不用提。后來桐城被魔修占據,厲王府也就變成了供魔修享樂的朝暮樓,至于那塊影壁,竟是由醉心鉆研機關術的魔修金小鈴僅靠與帝女觀音的一面之緣刻成的。 想必現在的舞臺與機關裝飾,也都出自金小鈴之手。 之后經歷了四百年前那場大戰,魔王隕落后魔修徹底被打散外撤,如今的桐城,成為了修者、凡人都可自由生活的所在,而且因為城主就是修道世家,對于一些作惡多端的邪修,也有一定的震懾作用。朝暮樓,便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修者與凡人共同的伎館——當然,修者可不會成為侍者或舞伎。 修者若是光明正大逛起伎館來,必定會為人所恥笑,故而只用厲王府代稱。倒是可憐了厲王,既戴著男寵之名,自己的府邸又成了伎館,還連累了帝女觀音的刻像落入這種地方。 燕裁冰歪著腦袋問:“我看這種地方凡人男子也喜歡的很。你們凡人看著自己的同胞被修者玩弄,就不覺得羞恥嗎?” 崔飲瑜回道:“朝暮樓不做逼良為娼的生意,里面的侍者都是心甘情愿?!?/br> “那他們都是像你一樣自己過來的?” 崔飲瑜睜大了雙眼:“當然不一樣,我只是琴師。其他人我并不清楚?!?/br> 燕裁冰冷笑:“好一個并不清楚。我剛剛親手摸了骨,這里竟然還有十歲稚童,難道他們也是自愿的?” 看來眼前這琴師是把自己和客人一起放在高位,自然和侍者舞伎不一樣。不過這世間男子嘛,大抵都差不多,不管幾斤幾兩,都深信自己和天下權力的主流站在一起。王朝覆滅前,他們是帝王;修者出世后,他們是尊者。至于那些弱小的、無聲的存在,只是他們心安理得享有一切的工具。 好笑的是,修真界出名的化神期大能,女修數量是壓倒性的多。 車廂內一時沉默,燕裁冰哼了一聲,干脆拿起地圖看了起來。 很久以后才聽見那人開口:“這次回去,我會和朝暮樓的侍童好好聊聊,如果他們并非自愿,我川峰崔氏雖不是什么大戶人家,但把他們保出來還是可以做到的?!?/br> 燕裁冰搖頭:“倒不必,我比你有錢,想出力還輪不到你呢?!?/br> 她沒管臉色瞬間煞白的崔飲瑜,從芥子袋中抽出一張符,滴了滴血在上面,將其和金染一起遞給他,道:“如果有什么不測,你就將這張符撕碎扔在金……這玉佩上,它會帶你去我師父那里,不要怕?!?/br> 話音剛落,車廂的簾子就被車夫掀了起來:“公子,小姐,到莫倫固山山腳了,我們剛剛問了總鏢師,他說怕麓清那邊封路,不能送二位上山了?!?/br> “沒事,那就把我們在這放下吧,這邊村子里有熟識的人,應該能讓我們倆好好安頓?!?/br> 目送商隊離開后,燕裁冰蹲下捧起一掌心的土,遞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這里應該有結界……還好,沒有魔修的氣味?!?/br> 她示意崔飲瑜跟緊,腳尖試探著點點地面,回頭道:“竹檐寺外被莫倫固山獨有的清暉竹環繞,這種竹子會釋放一種擾人心智的毒氣。我們在外面不會很長時間,如果感到難受或者看到幻覺,就立刻告訴我?!?/br> 崔飲瑜“嗯”了一聲,揪住了她的袖子。 燕裁冰回眸,略微有些不習慣,不過也沒管他。 如果她沒猜錯,這里應該有防止凡人勿入的潭式陣、掠羽陣,再布些傷害性的陣法可就不人道了。 她將袖子從崔飲瑜手中扯出,直接抓住他的手腕:“閉眼跟著我?!?/br> 修者是不會被這兩種陣法誤導的。 這凡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手腕燙得嚇人,從脈搏可以直接感受到他心跳得有多快。 這么緊張? “捂住口鼻?!彼俅纬雎曁嵝?。 竹檐寺很快就到了。她立刻甩開了崔飲瑜的手。 燙意迅速消散,感覺舒服多了。 燕裁冰從沒來過這里,不過她一眼就看出那就是竹檐寺。它通體泛著玉蟲色的光,在這清暉竹林中艷麗又詭異。 妖這就是佛修認下的妖寺。 除了風水位置,她對竹檐寺的了解幾乎為零,也從未與佛修打交道過,并不懂其中的規矩,不過她這人本身沒什么規矩,也不喜歡偷偷潛入。反正要是里面有大能磨刀霍霍,她帶著一個大活人,也偷偷不到哪去,于是她直接上前叩門。 大門發出沉悶的聲響。 “咔噠”一聲響,估計是有人解開了里面的鎖扣。這門好像幾百年都沒被打開過一般,不停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與此同時,燕裁冰感受到一股劇烈的靈力波動。 抬眼便是一個身穿新式袈裟、帶發修行的少年。 燕裁冰怔了一瞬,立馬反應過來,這樣磅礴的靈力并非來自這少年,而是他身后的那口巨鐘。 鐘,亦是常用的鎮魂法器之一。 “兩位檀越,請問何事?”少年開口,聲音清脆好聽。 燕裁冰行了行禮,道:“漠城柳氏,隨商隊來到這邊,正好撿了個不知好歹的凡人,不知竹檐寺是否愿意收留?” 少年皺眉:“山腳不過幾里就有村莊,何須犯險上山?” 燕裁冰笑道:“這凡人被靈力所傷,后背應該有印記,不過我就不方便看了?!?/br> 少年一臉為難,糾結片刻,向崔飲瑜拱了拱手,道:“那這位檀越隨我進來吧?!庇洲D頭對燕裁冰說:“竹檐寺不收留女客,失禮了?!?/br> “不收留女客?”燕裁冰挑眉,“靜禪師太剛圓寂,你們就連女人都不讓進了?” 少年把燕裁冰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問:“您是?” “師從周漱梧……我剛剛給您看了漠城柳氏的玉牌?!?/br> “柳氏宗女?” 燕裁冰搖頭:“寄養在柳家,之后隨師父修道?!?/br> 他微微點頭:“跟我來?!?/br> 燕裁冰悄悄呼出一口氣。她知道師父和靜禪師太有淵源,但是不知道現在的竹檐寺會不會認下。不過現在看來,至少進是進來了。 與那口鐘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突然感受指尖傳來的一絲來自神識的疼痛。 是這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