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鯨海泛舟
她自然也曾見識過凡人琴師斗技的場面,只是沒有哪一場是如此盛大、看上去如此輝煌的。 開場之前,舞臺中央有三個舞者翩翩起舞,舞臺正上方有一座鳳凰模樣的機關在隨之移動。下方自舞臺兩側有曲水流觴,小舟似的碟盤上盛著各色美酒,亦有制成胭脂盒、耳飾、寶石樣子的點心。 第一輪,二人各彈一曲以嶺蓮師的《鐘云》。這首曲有五個版本,兩個琴師好像并未提前商量過,崔飲瑜選取的是指法沒那么復雜的一版。 “露怯了啊?!?/br> 明華徵輕聲感嘆,啜了一口酒。 燕裁冰卻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氣。崔飲瑜的指法當然比不上經驗豐富的琴師,如此才是明智之舉。況且他的游刃有余是完全出人意料的,即使是在彈奏如此復雜的曲子,每次撥弦仍然都好像不經意間,以至于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張力。 是好聽的——這才是最高評價。 下一首曲子是《奔鯨沛》。 燕裁冰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甚至心底騰生起一絲不悅?!侗荐L沛》乃留存于現世的古樂的集大成者,除卻七弦琴外,亦是需要鼓與卓琴,才算完整。雖說也有可以獨奏的琴譜,但很明顯,完全不適合于這種場所彈奏——想必再怎么技藝高超,也很難在這觥籌交錯間彈奏出奔鯨沛、蕩海垠的氣勢。 何況這是佚名古樂師為三千年前掭云道尊飛升之景象而作,如果彈奏者是修者,難保不會有靈力外泄、傷及他人的情況出現。 作為一個時常被師父提醒不可傷人的有道德的修士,燕裁冰觀察了一下舞臺,找到了兩個可以布下陣結的地方,將靈力凝結成兩股線,虛虛環繞在兩個舞臺之間。 “唔,”明華徵立刻察覺,語氣聽上去有些不懷好意,“靈力用盡可是會很累的哦?!?/br> 燕裁冰剜了他一眼,往嘴里塞了塊點心。 《奔鯨沛》開始了。 二位樂師再次向對方行禮,等到歌舞聲止、擊鼓三次后,朝暮樓的樂師右手高舉起范,開始彈琴。 這是斗琴時常有的方式,將整曲分成幾個小節,雙方交叉彈奏,極考驗樂師的功力。 燕裁冰又往嘴里塞了塊點心。 琴師琴技沒話說,可總覺得彈得過于油滑花哨了。 而且維持靈力真的很累……念頭一動,她就又捻起塊糕點。 “這個好吃?!泵魅A徵見狀還手指點了點幾個碟子,將幾份糕點送到她身邊。 她眉頭一皺,低頭看了眼桌案,瞬間又抬起頭——這琴師彈完一小段后并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彈奏著。 崔飲瑜僵在琴弦上的左手無聲地印證了她的猜測。 明華徵笑了:“真的不試試這塊嗎——?”說著竟捻起一塊糕點起身,想要遞到她嘴邊。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一道尖銳的破空聲,舞臺處出現了極強的靈力波動。燕裁冰欲一把推開擋在她面前的明華徵,卻不料反被他扣住了手腕。 她干脆閉上雙眼,只用靈力去感受——那股靈力波動并非來自內部,而是從舞臺之外、崔飲瑜的后方傳來。幸而被她自己擋了大半,崔飲瑜似乎沒有受什么傷。 她左手掐訣,快速在崔飲瑜身旁布了個陣。 “你瞧瞧你,都吐血了,”明華徵松開她的手腕,從衣襟里摸出一塊絲帕,溫柔地擦了擦她的嘴角,“怎么這么不管不顧?你門派的師兄師姐沒告誡過你,修士不可隨意卷入凡人的紛爭嗎?” “修者理應保護凡人,“燕裁冰盯著他的雙眼,認真道,“你不這么想嗎?” 明華徵冷笑一聲:“我是怎么想的,好像與你沒什么關系了?!?/br> 燕裁冰見他要有動作,立刻抽出師父給的固步符,死死拍到明華徵身上,又扯下金染,注入靈力,刺激催化赤烏妖丹,將其與玉佩合為一體,化作幼年赤烏的模樣。 赤烏的體型,在靈鳥界也是數一數二的了,就算只是幼鳥,作一二人的坐騎也是足夠。她看了眼動彈不得的明華徵,解氣地踹了一腳,借力踏上赤烏,直奔崔飲瑜而去。 “上來!”她喊道,見崔飲瑜只愣愣地盯著她看,恨鐵不成鋼地拽起他的胳膊,把他架在自己身上。 身后有靈力不斷涌起追逐,燕裁冰無法,只好隨便抽出幾張符不管不顧地往后扔下。 “要飛咯——!” 善意地提醒完凡人后,她一邊加速,一邊盯著遍布機關的頂部沉思了起來。 這好像是在地下啊。 一只鳥,要怎么從地下飛到地上? ——當然是靠蠻力啊。 燕裁冰抽出一道空白的符,從芥子袋中提溜出瓶底破損的噬仙水往上一灑,直接將符拋到穹頂。 噬仙水,吞噬的并非實在之物。 這道符吞噬了地上與地下之間的空間,二人一鳥直接飛出地面,差點剎不住車,一下子沖到空中。 “啊,對了,還要拿個東西?!?/br> 燕裁冰溫柔地撫摸了一下赤烏的腦袋,讓赤烏載著她們落到厲王府的影壁前。 她掏出芥子袋,在影壁上施法。 “就由我收下了?!?/br> “你……我們不用躲起來嗎?” 崔飲瑜看著在客棧房間里打坐的少女,忍不住問道。 燕裁冰眼皮都沒抬一下:“躲起來也沒用?!?/br> “放心,我師父給的固步符,可以讓他幾天都動彈不得?!?/br> 崔飲瑜坐在木椅上,給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茶水,忍不住又抬頭盯起她來。 屋內一時十分安靜。半晌,燕裁冰開口道:“有修者要殺你,你有什么頭緒嗎?” 崔飲瑜拿著茶杯的手一抖,差點沒把茶水灑在身上。 “殺我?”他歪頭想了一下,“怎么會有修者要殺我……” 燕裁冰覷著他:“真是只呆頭鵝。先是莫名其妙的迷花香,再就是朝暮樓,遇到這么多事怎么還是這種呆樣子……誒,話說,你怎么會去那種地方?” 崔飲瑜還是一臉愣神的樣子,只是臉尤其的紅:“啊,我聽說那里有很多厲害的琴師,所以想去修習。至于修者什么的,之前從未接觸過?!?/br> 燕裁冰閉上雙眼,調息片刻,從芥子袋里隨便撿了顆丹藥吞下。 “認識一個叫明華徵的人嗎?” 崔飲瑜搖了搖頭,回道:“我從未接觸過明氏子弟?!?/br> “明氏子弟?”燕裁冰揪著散落在肩上的發絲玩了起來,“這用詞很怪啊?!?/br> “我是川峰人,川峰本地有個明氏家族,不知你所說的那個人是不是來自那里?!?/br> “你說的這個明氏家族,有修者嗎?” “我只知道他們有的時候會宴請一些散修?!?/br> “唔,”燕裁冰從香囊里拿出一張小地圖看了起來,“川峰在——桐城的南邊,隔了兩座城池。奇怪,如果他們真的想殺你,為什么非要跑到這里來,還在朝暮樓里那么多人面前?!?/br> 她手指順著川峰至桐城的路線一路向北劃去。 北。 她神色淡了下來,說:“給你變個戲法?!闭f罷便將地圖折到不能再繼續折下去。 “看好了哦?!毖嗖帽匾夥D手掌,將腕子都展示出來,示意自己并沒有藏東西作弊。 兩個鐲子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然后崔飲瑜就看著那尤其細長的手指將那張地圖慢慢展開,其姿態宛如正在展示一個稀世珍寶——當然,這幅地圖對于一個凡人來說,確實值得驚嘆。 原本兩個巴掌大小的地圖竟然變大了不止十倍,原本只占了不到半個手指大小的的桐城不僅放大,連街坊都清清楚楚地畫在了上面。 “這是——”他忍不住愕然出聲問道。 “這就是我們的地圖?!?/br> 燕裁冰看起來確實很得意,只見她搖了搖手指,一根僅能被食指和拇指捏住的小小毛筆出現在她手中。 “話雖這么說,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制出這種圖的。這張地圖,是我師父親自求了阿卻,阿卻才勉強送給我的呢?!?/br> 崔飲瑜沒有問她的師父是誰,阿卻是誰,一方面因為現在好像不是什么能邊慢慢喝茶邊談天說地的好時候,另一方面是,他知道那個修者的世界是他無法觸及的。 燕裁冰捏著毛筆甩了甩,就像墨汁不是磨好蘸取的、而是在毛筆里等著被濾出來一樣。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即將發表重要講話,“這里是降妖塔,降妖塔北側隔著一座城,是莫倫固山,越過這座山就是北域了,在這里畫一條折線,連接的就是霧氼。你曉得這里是什么地方吧?!?/br> 崔飲瑜點頭:“妖孽橫生之所?!?/br> 燕裁冰愣了一下:“呃,也可以這么說啦,不過那里的瀑布蠻漂亮的——不說這個,你看,我把降妖塔、朝暮樓、霧氼連在一起,你看像什么?” 崔飲瑜沉默,在他眼里,這只是一道并不明晰的折線而已。 “忘了跟你說,這莫倫固山有一座妖寺,名為竹檐寺。傳聞莫倫固山是由黑龍所化,這竹檐寺便是它的逆鱗,也就是說,是炁之xue所在之處。如果我來設計大陣,這里一定是陣眼之一?!?/br> “我今日去降妖塔,發現有人在那里動了手腳,想必另一處手腳就在這竹檐寺。你再看,我把這幾處連在一起呢?這是個之字的大陣?!?/br> 她低頭思考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不過紙上談兵終究是太武斷了,川峰與霧氼也未必卷入其中。說到底,還是要去竹檐寺一趟才行?!?/br> 她轉過頭來,望著崔飲瑜,說:“我有法子幫你在城中躲上幾個時辰,不過如果有什么意外,我可能沒辦法及時趕到。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去竹檐寺,估計那群追殺你的人不會想到你會去那么危險的地方。但我修為并不高,我能做的唯一保證是,就算你沒了性命,也是死在我的尸體背后?!?/br> 崔飲瑜看著面前表情嚴肅的少女,不知為何,他忽然發覺自己對即將面臨的危險似乎并不擔憂。 他聽見自己說:“我和你一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