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7擋風
余老頭這幾日半夜腰疼得難受,受不住了也會起來去門口抽一支。 前日桐丫頭帶著家里的小男朋友路過,又上樓拿了糖下來,以糖換煙。 死丫頭又瘦了,小臉凍著還是白的,問她一個小姑娘半夜出什么門,她就笑嘻嘻說學累了,下來清醒。 小男朋友也萬事依著她,不聲不響跟在她后面走。 余老頭已經不明了如今年輕人的戀愛方式與睡眠習慣,他們那個年代,一同去城里看場電影才算摩登,與女孩子拍拖,不好在戌時之后再送她回家。 兩人也不知在說什么,丫頭問“你還要跟到什么時候”,小男友說什么“等我……”“變成春天的熊”。亂七八糟的。 遠遠地又有人來了,余老頭瞇了眼,看清是丫頭的小男友,還有后面一位更高的小伙子,吊兒郎當的,一看就滑頭賴皮。 兩人行至他面前,小男友壓著大高個給他鞠躬,說:“給您送糖來了?!?/br> 余老頭捯飭了兩杯熱茶,也給躺在一旁破沙發的吳阿太一杯。 吳阿太牙齒皆無,說話漏風:“多謝,多謝?!?/br> 陸梓楊見沉泠目光怔忪地似在看她,才發現老人家身上蓋的老舊軍衣落了半角,那里頭空蕩蕩的,只余臂根。她是沒有手的。 他便上前去喊了聲奶奶,端起茶,喂她喝。 余老頭翻騰了一會兒,取來一個相簿。 沉泠干站著看陸梓楊喂茶,聽了余老頭招呼,才回過神來。 “陸梓楊,把你口袋里的糖,給余醫生?!?/br> “???”陸梓楊懵了,一摸,果然口袋鼓鼓的,不知里面何時被塞了東西。 糖悉數落到柜臺上,余老頭戴上老花鏡,瞟了一眼糖,又瞠目瞪上陸梓楊:“就是你啊,成天抄丫頭作業,還欺負她,罵她惡毒的?!?/br> “誰罵她——”忽然被蓋鍋帽,陸梓楊馬上否認,他才沒有欺負伍桐,他心疼還來不及,怎么會罵…… 完了,確實是罵過。 冰天雪地,四個人打雪仗的時候。 難道伍桐和這位爺提過他?陸梓楊不知該喜該憂。 沉泠扶余老頭坐下,相冊翻過大半,直翻到最后頭,一張陰抑的照片進入視線。 沉泠緊抿著唇,想起她方才抱緊他時,傳來的體溫。 還不似這張照片里這么冰冷。 這是一張在學校門口拍的照片,一看便是冬天。半面被頭發遮住的女孩穿著厚厚的黑衣,面色與左胸口的白花一般慘淡,劉海蓋住一半的眼睛。女孩沒有看鏡頭,下眼瞼紅腫得厲害。 她手中抱著一個黑木盒。 余老頭站在一旁,攬著她的肩,似在撫慰。 空曠的前地沒有一人,只有寥落幾片紅紙,約是正月里吹來的殘炮。其中還混著幾個白片,蕭瑟吹起。 “是去年正月初八吧,她爸家里人過來給了點錢,她請我陪她一同去警局,cao辦火化、喪事?!庇嗬项^緩緩道來,指了指吳老太坐著的沙發,“讓她去睡覺,她不肯,就窩在這個位置,基本上睜一夜的眼,到白天才能睡兩個小時。飯還是照吃,她說要是病了,手里沒錢,拿不出醫藥費。 “正月十四那日,她說要和阿蕊在校門口合個影。阿蕊生前一直盼著同她拍照,丫頭總覺得自己丑,不愿入鏡,兩人因這件小事吵過許多回。老頭子我陪她去了學校,最后又跟丫頭一起拍了照?!?/br> “所以,她mama已經……”陸梓楊不可置信地湊近照片仔細看,“見鬼,我怎么沒在這里面看見她mama!” 余老頭拍他腦袋:“年紀輕輕就瞎了,丫頭手里抱的骨灰盒?!?/br> “……”陸梓楊驀地住了嘴,想說些什么,又覺喉中灌了鉛,似有千斤重。 還是沉泠鎮定問道:“伍桐的母親,是在車禍中所逝嗎?” 他記得伍桐第一次坐上他的車時,露出的懼怕情狀。 “是的,那是春節之后的事了。她母親正月里自浙江趕來,沒搶到直達的高鐵票,只落在省會城,連夜包了個車?!庇嗬项^回憶道。 “那駕駛者……是否是未成年人,又或是,孕婦?” ——你未成年無證駕駛路上被抓,可別帶上我。 那時候她還像一只帶刺的貓,觸到毛邊,刺便炸起來。 前不久醫院里,若非伍桐死死盯著人,沉泠也不會注意到,走在前方的孕婦有摔倒的危險。 再者,沉泠從姚景那套出,伍桐心理狀況惡化,是在今年七八月份了。那是伍桐第一次爽約直播,第二日來道歉,說昨日去醫院看望了一個百日新生兒。 余老頭拍了拍沉泠的肩:“你倒是聰明,難怪眼光好,又能纏上丫頭?!?/br> “是個未成年混孩借了他叔的車出去賺錢,專給春運前后的打工人跑車。連跑幾夜,睡眠不足 入城時撞上一輛貨車,車體著火。車上另有一位九月懷胎的孕婦,是唯一的幸存者。醒來后只說,是車里大姐砸的窗,自己沒走,將她推了出來?!?/br> 大姐,自然是指伍桐的母親。 余老頭嘆了口氣,又道:“桐丫頭心事重,繞不出因果。她定是想——若非她頻頻與阿蕊吵架,不肯去浙江跟阿蕊過年,阿蕊不會放下事徹夜趕來,以至包車出意外。若非她心志薄弱,抑郁至情緒難控,要阿蕊帶她去醫院看病,二人也不會頻頻吵架?!?/br> 陸梓楊在一邊聽得愣怔,懵神問:“為什么不帶她去醫院看???” 沉泠忽然慢道:“一是因國內許多父母不將抑郁癥看做是生理病癥,只當孩子矯情或發瘋,甚至被鬼神附體。 二是當其為家丑,以為抑郁癥便等同于神經病。 三是難以接觸到先進的醫療,社區內并無專業的心理社工服務,專業的精神科醫院也需花大筆費用,在不同級別的城市和醫院,所涉心理服務與精神科治療水平參差較大。即便完成量表測算,醫生是否具備專業水平,也有待考量?!?/br> “更何況……”沉泠看向相冊里那張蕭索的照片,“一個雞零狗碎、資源稀缺的工人家庭,無論在鄉村還是城市,都太過渺小。一個人的死亡都會輕易被遺忘,更何況‘只是’一場發生在個體身上的精神病痛。也許伍桐mama只有余力考慮到,飯飽衣暖,再者,便是孩子上個好大學、結個好婚、生個孩子?!?/br> 軍綠色擋風被撂下時,陸梓楊才回過神來,嘀咕道:“都這溫度了,還拿厚被子做門?!?/br> 他轉而想到,里面的老太,蓋的也是冬天的厚軍大衣。 很快便聽沉泠說:“春天到了。老人的冬天,也許過去得慢些?!?/br> 沉泠寂寥的背影愈行愈遠,陸梓楊眨了眨眼,仿若在他身上看見了伍桐的影子。 方才在里頭體味到的五味成雜,一股腦全變成怒意。他又想起伍桐和沉泠在餐桌上有說有笑的默契,想起余老頭夸沉泠聰明,想著想著,腦海里又浮現那張照片。 女孩過眉的劉海,和胸口上的白花。 為什么沉泠可以輕易理解并進入她的世界,而他陸梓楊總被阻在門外。 “喂?!标戣鳁盥湓诤箢^,不滿地將鞋前的石頭,踢到沉泠邊上,“感覺我都不認識你了?!?/br> 沉泠回過身看他,眼神不算友善。 “以前我還當你是朋友。但你這么了解抑郁癥,這么了解這樣那樣的家庭……”陸梓楊說不出沉泠跳出的那些名詞,更加懊惱,“反正,就咬文嚼字亂七八糟的那些,你從來都沒和我們說過?!?/br> 沉泠卻未起什么波瀾:“是么,那么伍桐沒和你說的更多?!?/br> 陸梓楊總覺得被沉泠諷刺了,渾身不舒服,又說不出刺痛在哪里。 就見沉泠一步步慢慢向他走來,口中道:“你理解不了她的痛苦,因為你天然活在被愛的世界中,你愚鈍到看不見光的陰暗面?!?/br> “你不知道隨口說出的喜歡、你向她投擲的視線,都足以將她置于危險,毀滅她?!?/br> 沉泠根本不給陸梓楊回話的空間。 “你不知道她為什么快樂,她需求什么,她靈魂的出口在哪里?!?/br> “陸梓楊?!背零稣驹谒媲?,勾了勾唇,“你向我宣戰,你配么?” “你遲早會搶走她?”沉泠又輕輕一笑,“你預設她是屬于誰的,你就永遠不可能和她在一起。要問為什么,就滾回去,問簡凝之和陸洪,他們應當會事無巨細地告知你,教導你愛情?!?/br> 陸梓楊才意識到自己被擺了一道:“你帶我來,是為了讓我知難而退?” 沉泠甩了甩指尖的車鑰匙圈:“順便把你送走?!?/br> 伍桐在溫暖的懷抱中醒來,她聞見男人身上清淡的花香,與自己融在一起,才意識到她緊緊擁著他的身體,似是不讓人家離開一般。 春日晨光熹微,薄薄照在沉泠潔白的臉上。 伍桐憶及昨夜,她在夢中回溯到幾月前……神識恍惚,她又差些以為,醒來回到了初撿到沉泠那天。 她怎么睡在這里? 昨晚,她應該沒說什么奇怪的話吧。 伍桐輕輕挪開自己的手臂,情緒并無何波瀾。 她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便看見姚景又給她發了消息。她下了床,輕手輕腳,去了自己的房間。 姚姚冰:(兔兔探頭) 姚姚冰:早安 姚姚冰:jiejie,你猜我在哪里 姚姚冰:(自拍圖片)(自拍圖片) 姚姚冰:東京的早春秀場,要上場了。緊張死了嗚嗚(后臺圖片) 姚姚冰:要是jiejie說聲加油,我的緊張就能全部退散(兔兔可憐眼) (二十分鐘后)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姚姚冰:雖然在這些時刻,總希望你在我身邊,或者你在我身邊。但我明白,只有勇敢跨越這些時刻,那些遙不可及的才會實現。前面是騙你的,想著你,我就已經不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