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朝與象
季休驅使裙下奴,圍住了露臺。 青來和文鳶陷入窘境,一連幾天沒有離開招云榭。 不過,他們此時不動,實在高明。因為多事的仲秋月到了。 在中部歌臺、西部堪憂闕、東部怒人闕、西北部露臺接連出現事故以后,一直安寧的宮城南部連死八人,死狀慘烈,成為后梁風聞。 息再從同秩的九卿屬下借調池監,共入靈飛宮南。八名死者當中有三人是溺亡。羽林打撈完尸體以后,池監還要排水清潔,一時人手不夠。 息再孤身縱馬,來到八人互相搏殺的水中宮觀蓬萊殿前:“既然活下來了,便幫我一個忙?!?/br> 蓬萊殿內隱隱有人聲。 午后,池監中多出一人,協助眾官排水。 打理完畢后,那人悄然離去,負手繞著池子走,被息再攔在蒲柳中。 息再丟給他一個卷軸:“靈飛的地圖,拿去勘誤?!?/br> “好大的口氣,不愧是拜卿人??墒墙袢瘴乙褞湍阋粋€忙,沒有第二個了?!彪m然如此,他仍然收下卷軸。只對息再不屑一顧,掉頭就走。 息再并不氣惱,主動跟上:“子朝,蓬萊殿出了什么事?” “要想查清原委,怎么不去驗尸?在這里追問為人玩物的賤儒,不是自降身份嗎?” 人已走遠,話仍在耳邊。 息再撫摸尚方劍柄,命羽林將八名死者依高矮次序排好,并不驗尸,直接運到垣墻下埋了。 “其實不必要驗,靈飛令果決,是人才立斷,”青來養好了傷,又爬上招云榭,警惕一周后下來,“那座蓬萊殿在廣池中央,是水上的宮殿,一人若想在那里殺死另一人,又無利器,又無鈍器,赤手空拳,則頗費一番功夫?!?/br> 他走到文鳶身邊,突然掐住她的脖子。 文鳶石塑一般,惹笑了青來:“你掙扎一下哪?!?/br> 文鳶聽話地掙扎,被青來用力氣壓在地上。她沒有磕到,背后墊了青來的手掌。 “如我殺你,都要用勁,更何況那幫悍徒彼此體量接近,一人殺另一人,必定耗費七成以上精力。殺人者將要成功時,第三人添上,再做一輪襲擊與抵抗。由是陸上連死五人,”青來將文鳶推到招云榭邊,讓她去瞧瞧蓮池周圍有沒有被風吹起的散發,“混戰讓人昏聵,四五名死者過后,才會有人醒悟,想到利用水,于是有了溺死在池中的亡者二三。到此,蓬萊殿附近的人大概死絕了。事情顯而易見,靈飛令又何必浪費時間查驗?!?/br> “但是,八人中的最后一人——” “誰知道呢,或是無力從池中出來,放棄求生了;或是周圍始終藏有一人,沒有被欲望蔽心,等到最后,不費力氣就能除掉水中人?!鼻鄟硌奂?,已經看到蓮池四周沒聲行走的身影。 他扳住文鳶的肩膀:“公主,靈飛宮中有真壯士,他既不動手,也不露面,是因為不畏死且聰明。何人耐得住,何人活得長?!?/br> 文鳶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環伺在露臺下的人:“季休的人不上來,也是因為不畏死且聰明嗎?!?/br> 青來皺著眉,已經開始想對策。文鳶安靜了,抱膝坐在一旁。 這幾天是烈日,讓人食欲消退。但辰風起于明天,到那時,露臺上的兩人會陷入饑寒交迫的境地。 雖然青來反復聲明要沉得住氣,才能活下去,但饑寒交迫會致死,這是小兒也明白的道理。文鳶覺得大限將至,沉默地數著露臺下的人頭。 昧谷落日時,倒是青來先沉不住氣了。 他幫文鳶束好腰帶:“我下去見季休,你躲著,等人一走,你也走,往東去,不要怕那妖女。東面承朝露,結果實,又多臺榭,能藏身?!?/br> 但文鳶從一開始,便是鐵心朝北的。 她小聲問:“你不殺季休了?” “殺,怎么不殺,”青來爬到招云榭上,望一眼白云,“只要活著,我就能殺她?!彼疽馕镍S把剩下的一顆梨吃掉。 梨發酸。文鳶倒了牙,嘴唇微微顫抖:“梨核要留給你嗎?” “要?!鼻鄟硪差澏镀饋?,上牙磕了下牙。 兩人在高低處對視,愣住了。 是地動。 “不是地動,”文鳶辨別,“是象?!?/br> 靈飛宮又去八人。 息再不拖泥帶水的處理方式取悅了后梁帝。他不斷詢問年輕的靈飛令想要什么獎賞。 息再說要虎圈的猛獸。 后梁帝賜他一頭象。 “未馴?!?/br> 息再在堪憂闕前聽完使者傳達的圣言,取下象耳上的鉤子。象很溫順,息再給它穿了五色繡衣,騎著它游宮。 落日下墜,正在生死別離的青來和文鳶遠望到龐然大物,被頓地聲撼動唇齒,安靜地等待。露臺下的人卻慌張——靈飛令分明騎著一頭未馴的象,橫沖直撞,已踏碎一人的腳骨。 象揚起鼻子大叫時,文鳶第一次見到息再的模樣。 中宮的宮官曾經告訴文鳶,皇帝命朝中最有風儀的九卿領靈飛行宮。文鳶那時喏喏地說著知道了,以為最有風儀,大概與楚王類似,一顰一笑間,以男子之秀麗比擬花月妙景。 但今天見到息再,文鳶愕然了,不但因為他身服廣袖,任憑極美的長發散入秋風,卻絲毫不損朝官的典雅,更為他和楚王不是類似,而是神似,讓文鳶恍以為與久別的長兄重逢。 但息再騎著象,又撞壞一人的面龐,文鳶立刻將他與楚王區分開——他們其實只有身段接近。樣貌氣度,各自翩然。 “大人瘋了?”有人在露臺下高喊。 青來卻皺眉說“不是”。他將文鳶隔在身后,喃喃自語:“靈飛令這么做……”某一刻,青來打了個激靈,突然轉身正視文鳶,但很快,他又躑躅著搖頭:“且看他的去向?!?/br> 息再騎象,繞著西北長道,最終南行。 他休息的前殿就在南面,南行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回前殿之前,特意去了連死八人的廣池,放象在岸邊肆意沖撞,鬧出動靜,自己則毫不遮掩,走水中閣道進蓬萊殿,半刻后出來,拿著一卷圖。 靈飛宮中的耳眼紛紛恍然,原來賀子朝在蓬萊殿。 “難怪?!鼻鄟硪矅K嘖。 他在招云榭上踱步,看更遠的風景,隨后抓住文鳶的肩:“靈飛令與賀子朝或有什么互惠的關系,我猜,靈飛令是想要賀子朝改正靈飛宮圖,所以才騎象幫他踩壞小半的對手?!?/br> 出乎青來意料的,文鳶卻在搖頭。 “怎么,你連賀子朝也不認得?”青來無奈地掰手指,“聽說在行宮建成時,他還是個朝官?!?/br> “我,我認識賀大人,”文鳶很怯,“但靈飛令這樣做,不是在幫賀大人,倒將他置于險境了……” 青來沒聽完她的話,便跳下招云榭,準備去尋水飯。文鳶好像看見他在咧嘴。 她連忙跟上:“青來,我們去怒人闕?” 青來回頭,果然是一張高興的臉。 他幫文鳶拂去含在嘴里的長發,目光越過她,朝南看。 如文鳶所說,息再騎象來去,暴露了蓬萊殿中的生存者。有人結伴南行,前去殺人。 他們吸取了八人死斗的教訓,自備石塊,同時不斷鞏固合作,臨上木閣道時,還在互相勉勵:“賀子朝一定要殺,放著他不管,他就可以輕松留到最后了,我們殺得死他,卻活不過他?!?/br> 眾人一心,趕到蓬萊殿,按約定一人守殿門,一人探前路,沖到殿中,卻發現宮觀無人,只有仙山浮雕在夜色里。 同一時刻,靈飛宮前殿的飛檐下,賀子朝與息再摸黑談話。 “子朝,我已驅象幫你,違背‘靈飛宮中無人可縱’的皇命。你再來我前殿避禍,我便要拿尚方劍斬了你的頭?!?/br> “幫我?”賀子朝抬手一指,“多謝靈飛令?!?/br> 他指向廣池,廣池中央已經有一場火并。 看守殿門的人堵住門,妄想挑唆撲空的眾人起爭執,被人從二層高臺上投石砸死。二層高臺的人又被身后人推下,摔在“蓬萊”金字前,不再動彈。 推人者被石擊倒,投石者又被人推下,殞命時的嗚咽過水,讓息再和賀子朝如臨現場。 “幫我……”賀子朝語帶譏諷,忽然被息再掐住脖子,推進殿中,按在尚方劍下。 “子朝,你是君子,那些自相殘殺的人,又或是為妖女驅使的人,都是有欲望而無主見的人,他們今日不死,明日也會殞命。我知道你殺不了他們,所以我來驅象,就算你之前幫忙的回報,”息再說著,在嘶嘶的吸氣間笑了,“然而我知道你,你本可以在我熟睡時,抽出尚方劍殺了我,因為你恨皇帝,已無意勝負,對嗎?我怎會讓你如愿以償……” 他越推越重,將自己的手背和賀子朝的頸側一塊劃開。 賀子朝淌下一滴冷汗:“息大人,你錯了,如今我的愿望是活下去。你不必再替我殺人,又引人圍攻我。我走,之后不再主動見你?!?/br> “那你走吧,否則我要斬了你的頭?!毕⒃賹⑺麃G在地上,同時自己也不得不席地坐下。 賀子朝左耳到喉結處淌血,濕了衣襟。由外人來看,他全然像是火并中的幸存者。 賀子朝爬起來,走到殿外,又聽見息再冷冷地問:“子朝,建造靈飛宮時,你可想過,有朝一日,你自己會在這宮中與囚犯爭一線生機?” “沒想過,”賀子朝面向廣池,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倒是息大人,與我同窗讀書時,你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我會洞悉你的秘密?!?/br> 息再睜大了眼。 賀子朝咬牙,發聲沉郁:“你與楚王……”還沒說完,息再已到他面前了。 由于震撼,息再沒頭沒腦地抓起尚方劍,抓的是劍刃,掌心因此有了大豁口。 就著自己的血,他給了賀子朝一劍:“你不看住嘴,我便不留你的命?!?/br> 賀子朝捂著肩處暈開的血跡,跌跌撞撞地遠走,走到離前殿百步遠的樹下才放松,仰面躺倒。 事情做得足夠過分,激怒了息再。 但賀子朝清楚,息再不嗜殺:他與皇帝君臣一心,都是借刀享樂的人。他有心,則可以憑借手段,讓靈飛行宮半數以上的惡徒都圍著自己轉,慢慢折磨。不過,只要這樣,危險就會遠離另外一位生者了——賀子朝沉吟著,側過臉看西北天幕下的高臺。 息再給的靈飛宮圖有御用赭墨的味道。圖中露臺處被人打了圈,筆跡新鮮。 賀子朝記得起造靈飛宮時,自己帶屬工治園,親自為露臺上的亭榭取名:“招云?!?/br> 原來文鳶公主就在那里。 從得知文鳶被送進靈飛宮以來,賀子朝便認定自己平生第一件大錯事,就是受君命建造了這座宮城。 他掙扎著爬起,用土掩蓋血跡,隨后向露臺拜:“公主平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