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t;后gt;籠
后梁有一位皇帝,兩位坐龍椅的人。 正位去忙,假位的就來了。 他穿行爪牙,登三階,坐進屏風:“我替皇兄幾天?!?/br> 我替皇兄,他總是這么說,說話時,輕咬字,沒有什么氣息;日常的穿戴也特別,有時前角后紗,有時白發垂肩,更多時候被體深邃,像一具彩色的殼。 新的宮人見了他,以為是俑人,都佩服天家大匠好造物,等他“替皇兄”地開口,才受驚,不敢再看。 不過,省中上下,小到一掌故,大到萬戶侯,沒人稀奇他。年輕的宮人就不解了——正朔改變以后,這些小孩才懂事,不知上一代的苦樂與追求——他們遠隨幽靈一樣的白發人:“他是誰呢?!?/br> 賓連出面斥責:“議論上人,毫不知恥!” 她驅散宮人,不許他們說閑話,自己去追,追上那頭白發,便改為趨步,目送其走進名為“肖筑堂”的宮室,才松口氣,心里生出一種滿足。 姓茅的大宮令告訴賓連:“小女賓連,由你照顧貴人?!辟e連受命,給家里寄信,一筆一畫地寫:“女兒無印、無章,被茅大人委以重任,照顧一位白發上人。上人真美?!?/br> 上人真美,像月色在天。賓連出身爛漫扶風,是一戶商人的長女,秀木一樣成長,入宮到今天,心始終康健,所以出口成頌。 她不知那位白發貴人愛聽頌否,姑且對著他的后背說了,卻得到一次對視:他轉頭,彎眉毛,銜白發,好像在笑,兩眼卻空,看賓連,把她的冷汗都看下來。 再寄信時,賓連咬牙:“上人真美,然而有哀情,女兒想弄清楚,奈何身為宮官。唉唉?!?/br> 最近的一次國朝戰爭,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如今欣欣世界,什么都好,省中不再是某家窟xue,而是高臺,能攀登者能參星拜月,如賓連這樣的家庭,也愿意把女兒送去:“我們這位皇帝,在趙國則封二位女子侯,在省則收士伍,以經博士授平民,眼界不同于歷代,很了不起。況且我扶風有名望才子,在朝為相。嘖,我土高過他處土,所以賓連,你去努努力?!?/br> 賓連懷揣一抷鄉土來了,兩眼都是熱情,看什么都好,除了白發間的眼睛。 那次以后,賓連再不敢在他背后說好話,只是默默地跟著,同時與眾人做一樣的猜測:他是誰呢。 他是誰?他不就是…… 一名觀星待詔險些說漏嘴,被另一名點了,急忙收住。 觀星待詔供職天數臺,聽講于國師,在過去,為了革洗舊世代,吃過一次大苦,所以當朝地位很高。哪怕賓連急切想聽,也不能逾越,去追問他們什么,只好豎耳在旁,好歹聽到一些: “龍?!?/br> “聾?!?/br> “隆?!?/br> 是什么呢?過后,賓連獨自穿行宮臺,想著想著,豁然笑了:“能坐省中主位,不是龍是什么?!?/br> 恰好正位歸省,儀仗凌人。 賓連拜在道旁,將苦惱藏進身的陰影里:“不是龍吧,不然這位又是誰?!?/br> 人馬走遠,她繼續想,覺得更不是聾,便把隆當作正解。 “不是龍,也是鳳,總之是隆盛的貴人,不然怎么坐在高處?聽說他還稱正位的陛下為兄呢?!被氐阶∷?,賓連一頓好說宮人,同時說服自己:貴不可言的人,有哀情,或許只是死了愛貓,如此上人,輪不到自己擔心,就按茅大人的話,照顧好了。于是飯后,賓連匆匆趕去肖筑堂。 他已經出來了,白發飏飏,向路的一側、淺水處去。 “啊,這處失修,請走西路?!辟e連去他前面引路。 他給賓連一個笑,木頭似的。賓連已經很高興了,趨步在他身后,同時回望肖筑堂。 省中少有舊宮室,這處舊得不行:正殿多次修補,最近一年沒什么人管,就不整齊了;池水更差,不但失修,還淤堵,引水出水,連累其他池,總要人疏通。 聽說這宮室原來住著一位肖大人,是皇帝的心腹,如今已經當上太傅。賓連是完全不信的,每聽到這一說,就問太傅為何離省,太傅為何遠赴楚國。 只有一次,她與人爭執,聲音大了,讓白發人側目。賓連注意到,以為犯錯。 “在宮越久,越松懈?!碑斚?,她邊走邊反省,把人送回住處以后,決心要改,還拜托要好的女侍史寫幾條簡,方便夜讀。夜里她念規戒,十分頭昏,被冷風一吹,想起一件事。 “又犯錯了?!辟e連匆匆跑。 她沒換宮帳,擔心上人受涼,于是夜里去一趟。 掌夜的女子像蛾,圍著上人寢殿。 “我來換宮帳?!薄叭??!?/br> 她們拖帨行走,沒聽賓連說的是什么,就放行了。 賓連狐疑,又是第一次進殿,每一步都很小心,到了階下,她說打擾:“我換帳?!被貞菬艋鹆怯吐?。借著燈,賓連看室內,心驚rou跳:“誰拿三人成虎圖作壁畫呢?”一室繪制的都是惡兆、災害、jian人,將要脫出墻壁,向室中的鐵籠去。 “籠?”賓連以為是布景,與籠子里的人對視。 由于太熟悉,她叫了一聲。 掌夜的女子還在走。賓連挽帳出逃,左右沖突,不敢看她們,之后變得不會說笑,只會說籠;半月過去,她自請為夜者,也拖著帨,殿外游行。 相好的女侍史搖頭,告訴大官令:“賓連病了,看明亮處就流淚,看好物就闔眼,應該是眩目的病吧,請茅大人放個假,帶她醫治,不然她一輩子做夜者?!贝蠊倭钆扇巳?。賓連謝絕了。 這是省中一件小事,很快無人在意。同樣無人在意的還有白發貴人?;实刍貋?,他不用“替”,可以休息了,一休息,少有人問候,于是靜臥在籠子邊上,數著朔望日,身側堆蟲尸,好一段時間被人忘記……最不為人在意的某天,拜訪者來了。 夜半,來人把蟲尸踏成灰,拜在籠前:“楚王殿下?!?/br> 楚王如同復魄,攜他的手交談。 三人成虎壁下,兩條長影在動,余處有回聲。 “不急于一時?!?/br> “殿下保重?!?/br> “放心,我學了很多,俛首時俛首,順從時低頭?!背蹼m然笑著,目光中卻有恨,戚戚的情緒,在容顏與白發當中;如果是故人,熟知云夢與明月,再看如今的他,一定辛酸。好在來人不是,點一點頭就要走。 “進退小心?!眱扇朔謩e。 楚王倚著籠子,復為一具殼;而去者轉身,儼然是個朝官,長冠玉佩,正步入省,叫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與楚王合流。